綽幕,是雀替,也就是角替的一種形式,是用來支持樑柱,形成裝飾的。
蟬肚綽幕,是形容這個託木的形狀有點像蟬的肚子。它帶着非常明顯的宋元時代特徵,整體來說形制比較簡單,只有少量的卷草紋裝飾,但曲線和形態非常優雅,與樑柱本身相得宜彰。
雀替是這種託木到清朝時的名稱,那個時候,它的造型非常複雜,已然從力學構件變成了美學構件。很多時候,單一個雀替,就是一個完整的藝術品。
連天青最早讓許問揣摩修復的,就是孫博然的一件雀替作品,藝術價值相當高。
但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這個,則是它更早期一些的樣貌,這個時候,它實實在在起到承重作用,同時增加了樑頭的抗剪能力。當房屋遭到破壞時,樑柱不至於直接砸落傾塌,造成更大的破壞。
事實上,也正是因爲這種結構,才使得這間偏廳的木建樑柱完整保留了下來,至今還能出現在他們眼前。
比較有意思的是,蟬肚綽幕作爲傳統木建中的一種經典結構,到現在已經失傳了。
不,嚴格來說也不能算失傳,它的各方面特徵在《營造法式》這本宋代的官方工程大作中寫得清清楚楚,連尺寸也都列得明明白白。
但是,在華夏的任何一個地方,卻都找不到它的實例。如果不是營造法式寫得這麼清楚,如果不是它的記述存在於很多地方,甚至會讓人懷疑它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而現在,它出現在了許宅之中,完美符合描述的一切細節,並以自己的存在實實在在地說話,表示自己就在這裡。
在考古中,實例的發現是一種非常振奮人心的現象。
再怎麼多的描述,也比不上實物的存在。
因爲描述來自不同的地方,有可能出現謬誤,但是實物通常是不會錯的。
一個非常有趣的案例,就是洛陽有名的“天子駕六”。
在這個考古遺址出現之前,學術界一直都有爭論,天子御駕,究竟有幾匹馬。
這場論戰自古有之,一直沒有結果,有說“天子駕六,諸侯駕四”的,也有人認爲“天子駕四馬”,各位經學家引經據典,想要證明自己的說法。
結果到了二十一世紀,洛陽周王城廣場“天子駕六”馬坑發現,一切爭論化爲無形。
實物出現了,再沒有比這更有力的例證。
當然,蟬肚綽幕沒到這種程度,因爲《營造法式》是官方的典藉,上面對於它的各種情況包括尺寸也講得很清楚。但實物的出現仍然是重大的發現,而且據許問所說,許宅類似這樣的孤例實物,已經出現了三十五例了?
這真是……
這處古宅,真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巨大寶藏!
而現在,陸存高提出了另一個疑問:“這樣說起來的話,這座宅子,究竟是什麼時代建的?”
蟬肚綽幕是宋元時代流行的結構,之所以很難找到實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太久遠了,那時候的木結構建築能一直留存到現在的,相對來說就是比較少。
就現在各方面的判斷來看,許宅是一座清代建築,爲什麼會使用宋元時流行、清代幾乎已經不復見的結構?
這件事不說奇怪,多少也還是有點異樣的。
“現在還無法判斷。但是就建築斷代來看,當然是看晚不看早。畢竟早期結構有可能被選擇性延用,後面的結構可是不會提前出現的。”許問說。
“唔……”這個說法當然很合理,但陸存高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託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眼前這個蟬肚綽幕看上去略有些肥胖、但形態花紋都極盡優雅舒展,它的每一根線條既像是精雕細琢而成,又像是妙手偶得,帶着渾然天成的靈氣。
可能是因爲它太美、太具有靈性,陸存高始終難以想象它是後世仿造的。因爲通常來說,一個結構、或者說一項審美的存在與當時的時代、周圍的環境是息息相關的。人是社會性動物,審美創作很難完全不受當時的影響,完全孤立地存在。
從這方面看,這座許宅真的很奇怪,它的很多細節都有這種感覺。
它融合了很多時代的特徵,每一項都抓住了最關鍵的精髓,好像它的設計者和建造者同時生活在很多時代,同時受到了這些時代的薰染一樣。
“有意思……可惜到現在爲止,各種資料裡都查不出它的來歷。”他注視着它看了一會兒,片刻後轉身,再跟新來的兩個同門打招呼,“你們來了啊,走,去登記一下,我看看給你們安排什麼項目。”
他們招呼了許問一聲就走了,留許問一個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許問盯着這個特殊的木結構看了半天,緩緩擡起頭來,環視四周。
他知道剛纔陸存高在想什麼,因爲這也是他的疑惑。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風格,不是不可以混搭,但是非常難。
因爲風格這種東西,是需要統一的,一不小心就會顯得亂七八糟。
就像畫師畫畫,同一色系通常會比較好處理,但要用大量不同的顏色、甚至撞色來處理畫面,還要使之協調美觀,就要難得多了,沒足夠的水平是做不到的。
建築風格和裝飾風格的協調,比畫師處理色彩還要難得多得多。
但許宅的這位建造者,做得實在太到位了,越品越有味道,真正的頂級水平。
許問每次坐在這裡捫心自問,自己是否能做到這種程度,答案每每都是不能。
他的水平還不夠。
但漸漸的,他又有了一個想法——這就是他的目標,他想成爲能建造出這樣作品的人!
而同時,他再次疑惑起了這裡的來歷……
也許等修復過程再往前推進一點,他就可能可以得到答案吧……
畢竟最初荊承找到他,半欺騙地把宅子送到他手上,就是想讓他做這個的。
說起來,荊承呢?
許宅已經開始修復,各處在建的搭起了腳手架,沒在建的也暫時用各種方式保護了起來,連許問都暫時搬了出去,只在工作時纔過來了。
這種情況,荊承在哪裡?還有他的可容身空間嗎?
許問一邊思考,一邊拎起了旁邊的紙袋,拿出裡面的肉夾饃。
他剛剛吃到一半,陸存高過來跟他說話,他就把它放下了。現在它已經冷透,他也沒在意,一口口把它吃完,擦了擦手。
這是他這段時間的常態,轉眼間,他又投入了工作中。
現在他們集中修復的是四時堂附近的一個木結構偏廳,相對比較簡單,工程進度比較快,再加把勁,一個月內可能就可以修完。
他進了屋,所以沒有看見,不知什麼時候,荊承和球球一起出現在了屋頂上。
球球“喵”了一聲,荊承看着腳下名爲“三月廳”的偏廳道:“快修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