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就是最普通的白米粥,熬得很好,顆粒分明,香氣撲鼻,粥汁粘而不膠,彷彿透明玉色。
這是米好,手藝也好。
配粥的有四樣菜,全是自制小菜,蘿蔔條、筍絲、蝦仁炒鮮菱、白魚炒蛋,色彩淡雅,香氣撲鼻,全是就地取材。
許問默不吭聲吃飯的時候,忍不住擡頭看了十五師傅一眼。
只看外表,他是個標準的怪人,還有點神秘感,沒想到私下竟然這麼會享受,很有生活情趣。
許問一想到他每天窩在這裡給自己做飯,去廚房拿鱸魚自己做的樣子,覺得他整個人都變得親切起來了,很有意思。
吃飯的時候沒人說話,吃完之後,十五師傅又收拾了碗筷,自己去洗碗。
陸立海有點不好意思,去竈邊想幫忙,被十五師傅毫不客氣地趕走了。
看上去他喜歡一個人做事,不喜歡別人碰他的廚竈。
秦天連掏出一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乾淨了嘴,拎過旁邊藤箱,放在了餐桌之上,道:“上次借的東西,給你還回來了。”
十五師傅臉色一變,連忙走過來,提起箱子,把桌子重新擦了一遍,這才小心翼翼把藤箱重新放回去。
“這種藤不浸油不怕髒,不要緊的。”秦天連在他開始動作的時候就說,但十五師傅根本沒理他,還是全套做完了,秦天連倒也沒有阻止。
上次借的東西?又是從七劫塔裡“借”的?
看來他這樣的舉動,確實不止一次了啊……
十五師傅收拾好東西,拎着箱子到了外面,把它放到一張木桌上,小心打開。
許問和陸立海都有點好奇,湊過去看,裡面是一個個木盒,全是樟木的,一個個排放得整整齊齊,看不出裡面裝的是什麼。
十五師傅似乎也無意打開,只清點了一下盒子的數量,就心滿意足地合上箱子,彷彿不打算再檢查內容物了。
“叔,這是什麼?”陸立海終於忍不住問了。
十五師傅看他一眼,拿出一個木盒,遞給了他。
陸立海是懂得規矩的,先把盒子放到一邊,然後去洗手,擦乾。
等到手部徹底乾燥之後,他才重新把盒子打開。
盒子裡是一塊棉布,包裹着一件凸凹不平的東西。
陸立海小心把布卷一層層打開,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他揚起了眉。
盒子不大,裡面的東西更小,是一個核雕,雕的是一艘船。
許問在旁邊看着,立刻想起了小時候曾經學過的一篇課文——《核舟記》。
沒錯,這就是一艘核舟,用桃核雕成的樓船,跟課文裡描述的相似而又不同,看上去更加複雜,生動之處卻絕不遜於文中描寫。
細看上去,舟上小人幾乎連面孔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細緻得嚇人。
這核舟不是今人做的,明顯是一件古董,曾經被把玩過很多次,上面有明顯的包漿。
那之後它彷彿就被收藏起來,包漿並不算厚,最重要的是……
“它壞過,然後被修復了?”許問忍不住問道。
“嗯。”回答的是秦天連。
許問想起他的身份,忍不住又問,“您修的?”
“是。”秦天連點了點頭,看他一眼,有點半開玩笑地問道:“聽說你也學過這個?你看看是修了哪裡?”
“我看看。”連天青以前就經常這樣考他,許問已經習慣了,甚至有點懷念。
他同樣淨了手,從陸立海手裡接過那枚核舟,仔細看了一會兒,又問道:“有紙筆嗎?”
十五師傅點頭,不吭聲地從另一間屋裡拿了東西出來,放到許問面前的桌上。
許問看了就是一笑,十五師傅顯然明白了他想做什麼,拿的不是毛筆宣紙,而是炭筆與卡紙,是留給他繪圖用的。
許問拿起筆,就開始在紙上畫了。
他先是簡單勾勒了一個形狀,是核舟的全形,只是放大了很多倍。
然後,他一點點畫出細節,竟然把這個複雜細微至極的核舟,原模原樣地畫在了紙上!
炭筆跟鉛筆不太一樣,堅硬得多,不同角度的筆尖會畫出粗細深淺不同的線條。
許問就這樣變幻着筆的角度,用三種粗細不同的線條畫着核舟圖。
他沒有解釋,但在場的誰不是內行,根本不需要他說就能看得出來。
三種線條,對應的是核舟各部分三種不同的狀態。
最粗的線條是核舟修復前餘下的部分,大概只有一半,但基本保留了結構,風格也很明顯。
稍粗的是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的修復,可能一個小人,留下了一大半的身體,剩下一小半秦天連給它修復補充了上去。
最細的線條,是核舟完全空缺的部分,秦天連根據原作的結構與特點進行了全新的創作與補充,通常這種情況還要從其他地方採材料,進行填補。
許問最初開始畫的時候,秦天連坐在原處,並沒有打算過來看。
結果沒過多久,他往這邊瞥了一眼,揚了下眉,起身走了過來。
他站在許問身邊,凝目細看。
這樣其實是很有壓力的,但許問完全不爲所動,筆尖沒有一絲多餘的顫動。
他畫得很詳細、很清晰,極其還原,簡直就像用最精微的相機,把核舟直接拍攝了下來,全方位各角度地呈現在了紙上一樣。
但照片很難表現出雕刻本身的風格,最關鍵的是,許問筆觸如刀,幾乎連核舟雕刻的手法也原模原樣地描繪了出來!
陸立海也一直在看,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秦天連補充上去的部分是他自己雕刻的,他這部分的刀法,跟核舟原有的刀法盡力保持了一致,幾乎看不出差別!
這技術……比他記憶裡的還更可怕。這二十五年,秦天連也在不斷精進啊……
秦天連的修復沒有照現代的那樣,有意把修復部分與原有部分做出明顯的區別。
他補充的材料跟原來的桃核屬於同一品種,進行了做舊處理,雕刻手法也保持一致,做得又非常完美。
正常情況下,這樣很難判斷出哪裡是新的哪裡是舊的。
但許問不斷變幻筆鋒,落筆沒有絲毫猶豫,那感覺,簡直像秦天連工作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完了全程似的。
清晨最後一抹霧氣散去,太陽升了起來,它位於屋後,將屋子與旁邊的草木投射出長長的影子,覆蓋了屋前小院以及站着的四個人。
這四個人彷彿雕塑一樣,都沒怎麼動,只有影子緩緩轉動着。
過了很長時間,許問終於停筆。
他習慣性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全部畫面,放下筆,退到一邊向秦天連點頭:“我畫完了。”
這畫面情景太熟悉,在舊木場發生過無數次,許問停了一下,才把險些出口的那句“師父”嚥了回去。
“很好。”秦天連點了點頭,只說了這兩個字。
“這幅圖紙能給我嗎?”這時,一個嘶啞的聲音響起,是十五師傅,他是對許問說的。
他竟然又開口了!
他看着許問,指着桌上剛剛完工的那幅畫,態度非常堅決。
“行啊。”許問笑了笑,爽快地答應。
這對他來說,只是一幅習作而已。當然他不會低估自己的水平,這幅圖紙與那枚核舟放在一起,確實會增加它的價值和意義。
“你真的會說話……”秦天連看着十五師傅,說道。
十五師傅又不吭聲了,默默收好那枚核舟,又從屋裡拿出一個盒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幅圖紙捲起來放了進去。
看他這樣子,似乎回頭有機會,還想把它裱糊一下,更加妥善地保存。
做完這一切,他默不吭聲地搬出一個箱子,放到他們面前。
“近十年的出入帳目,全部都在這裡。”他啞着嗓子,簡短地說,說完又閉嘴了。
箱子打開,裡面是一本本裝訂擺放整齊的藍皮帳本。
十五師傅竟然知道他們實際上是來做什麼的,也早就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