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去,陳祖又引着趙石几人來到後宅書房敘話,幾句閒話過後,這才轉入正題。
“不知欽差大人想要多少兵馬隨行?”
趙石應付這長時間,早已有些不耐,此時說到了正事上,精神立時一振,暗自琢磨了一下,看來金州確實已是兵力吃緊到了極處,不然一州之地,派出幾千兵馬應該是容易的很的,不會明裡暗裡這般推脫,遂沉聲道:“至少一千人馬,不要一個新兵,也不需一匹戰馬,我知道金州糧草重地,需重兵守禦,但陳大人也應該知道,我不是故意難爲大人,川中大戰剛過,一定是『亂』匪遍地,隊伍中有那麼多的隨行文官,若是傷了一個兩個,回京之後誰也難辭其咎,所以萬望大人能撥些精兵強將予我。
還有就是馱馬車隊了,不過也不需很多,蜀道難行,拖慢行程不說,還容易出變故,所以這些駝隊只運軍械,至於糧草,是要隨身攜帶的,所以呢,還要勞大人派快馬入川,沿途準備補給之處……
再有,此時已經入冬,川中天氣向來陰寒,到了冬天尤爲如此,所以第一個就是要準備禦寒衣物,想來金州不會少了,第二個則是草『藥』和隨軍大夫,我從京師帶了一些過來,但不是很多,所以還要勞大人籌措一些……”
……
一千精兵,陳祖有些頭疼,按照他的打算,最多五百精銳,新兵嘛,不妨多給些,爲了應付十餘萬大軍糧草,金州半年來招募的新軍就已有三萬之多,隨着大軍深入,所需護送兵員民壯也越來越多,也幸虧大軍沿途攻城拔寨,所獲糧草甚豐,到了後來,多數只需運送軍械弓矢,不然金州早就被拖垮了的。
值得一提的是漢中那邊,張承所率衆將多數都是參與過東征之戰的,早就不需金州輸運什麼,反而不住口的催請派人前去運送抄掠而來的金銀和糧食等物,不過就算如此,金州鎮軍禁軍已是掰着個兒的在使喚了,許多留後鎮軍禁軍將士一仗未見,便已是連連升遷,有的更是以一個小小的兵頭之身,帶着數百人馬,要是放在平日,一個校尉也不一定能率領這許多兵士呢,這下可好,卻要弄走一千精銳,陳祖不由嘴裡有些發苦。
再聽趙石說到細處,陳祖心裡苦笑,看這樣子,這位欽差大人好似對川中氣候以及地勢非常熟悉,想的是周全的很了,根本沒給留什麼變更的餘地,他再一次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的欽差大人也是領兵之人,和那些只會舞文弄墨的文官有着天壤之別。
實際上,若換作是旁邊那位一看就知道聽的稀裡糊塗,卻故作矜持之態的曲大人爲正牌欽差,這調兵等一應事宜也就好說多了,別說調一千精銳給他,就算是金州兵力再吃緊,也要擠出些精悍之卒來,還需一員大將坐鎮,這他才放的下心呢,之所以在趙石這裡表現的有些爲難,根子上還是因爲他見那羽林軍訓練有素的樣子,卻是想着給金州多留些人馬,也好應付突發事故的。
不過這時看趙石一副早有定計的樣子,說起軍中之事來毫不含糊,知道不好糊弄,估計這一千精銳士卒已是對方底線,再討價還價反而可能得罪了對方,還不如痛快些呢,遂一咬牙道:“好,既然如此,就按欽差大人說的辦好了,就是不知大人準備何時啓程,調撥這些兵馬以及一應物事,最少也得五日,大人可等的及?”
五天?趙石心裡有些不滿意,照他的意思,兩天集齊,再用幾天整合一下,最重要的領兵之人要聽話,若領兵的是個愣頭青,這一千士卒還不如不要呢,說到底,就是他在羽林軍中呆的時間久了些,對於什麼鎮軍禁軍的瞭解不多,有些不放心罷了。
不過人家已經痛快的全盤答應了下來,他便也不想再在枝節上糾纏什麼,微微點頭道:“那就多謝大人了。”
到了這個時候,兩個人心裡其實都鬆了一口氣,事情總算是完了。
但那邊廂種從端慢慢飲着香茗,臉上雖然喝的通紅,但心裡卻是清明無比,見兩人三言兩語之間,就將事情定了下來,再也按捺不住,『插』話道:“才一千兵?據老夫所知,蜀中方定,敗兵流寇處處皆是,一千軍卒能怎能護的周全?”
陳祖臉『色』一僵,接着就恨不能一個窩心腳踢過去,這是成心怎的,你又不是不知如今金州的情形,還要如此說話,不說居心何在,你一個通判,又是作過兵部尚書的人,怎會不知調兵事宜又豈是你能『插』嘴的?若是事有不諧,拼着受些責問,就憑擅涉軍務一條,老夫也要參你一本……
不過種從端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讓他明白過來了,人家這不是跟他有何間隙,而是在爲自家的事情忙活。
只聽種從端呵呵笑道:“犬子種燧大人方纔見過的,他在禁軍任職,對川中地勢人情還算熟悉,麾下二百驍騎也堪驅使,不過就是年輕人……呵呵,缺些磨礪,若能跟隨在大人身邊,常聽教誨,老朽也省去了一番心事,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趙石愣了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陳祖,就算他對官場再不熟悉,也知道以種從端的職位,這調兵之事是容不得他『插』嘴的。
再有,種從端乃是廢太子李玄持的孃舅,只這一條,還不是誰沾上邊誰倒黴?不過轉念一想,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種家在軍中本就根深蒂固,和折家一樣,沒了折木清,還有旁人撐着,加上旁支黨羽,想要將這樣的龐然大物連根拔起,又不能使軍心動『蕩』,又談何容易?日後又怎麼會少了跟這些人接觸的機會?
這般想來,他心裡不由一笑,太過杯弓蛇影,看來也是官場大忌了,如今雖說旁人都說他是皇帝寵臣,當朝新貴,但實際上算下來,他不過是個領兵將軍罷了,打仗還算拿手,政事上卻從未參與過的,像他這樣一個身份,管那許多作甚?只要做好份內之事,按部就班,將來還怕少了自己的一份功勞?
再說了,調兵的是陳祖,關他什麼事情,那個種燧看上去不錯,領一營兵應不是問題,如此而已。
……
謝絕陳祖讓他住在安撫使府中的挽留,趁着月『色』,趙石帶着幾個親兵,將跟他來赴宴的一行人送到驛館,這纔回轉軍營。
頭一次和地方上的官吏打交道,給他的感慨也是頗多,就拿陳祖和種從端來說吧,在他看來,都是一等一厲害深沉的人物,不過這還在其次,給他最大感觸的,則是……用一句老話來說吧,就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
其實兩個人都身居要職,用後世的官職來比喻,一個是省委書記,甚至還兼着軍區司令的職能,另一個則是政法委書記,甚至還能干涉點軍務,但就這樣兩個人,卻對他擺出一副逢迎唯恐不周的樣子,就算他再不通細故,也知此二人都懷着很大的心事,心思完全不在川中之戰上面,用落魄兩個字來形容這兩個人再是合適不過了。
到了營門不遠處,已是月上中天,夜『色』正濃之時,一輪殘月掛在天邊,彷彿千年不曾變過,趙石卻是突然停馬駐步,周圍的親兵還有身旁的南十八不明所以,也都跟着停了下來。
不遠處就是軍營所在,此時隱約有燈火及人聲傳來,營門處也是人影綽綽,一行人默默停在那裡,趙石不開口說話,旁邊的人也不知自家將軍想幹什麼,是想在暗處看看軍兵是否守紀還是怎的,所以都屏住了呼吸,往營門處張望,如此一來,到是顯得此處格外的靜謐。
但他們哪裡知道,這位在他們眼中鐵面無私,勇冠三軍的將軍大人現在是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卻也和當前軍務一點邊也不沾的。
在陰涼的夜風之中默立良久,直到趙石胯下的戰馬不安的低聲嘶鳴,趙石這才緩過神來,輕輕拍了拍坐騎的脖子,那匹得之於呂梁山中的西北良駒卻是留在了京師的莊子上,多少讓他心中有些遺憾,不過川中道路險峻峭拔,沒有它施展的餘地,到是看上去矮小的川馬纔是此行所必備的,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提到這個,就不得不說說在西北秦夏邊境逍遙快活的李匪了,由於西夏皇帝病重,看上去很難熬過生死這一關了,所以西夏朝局如今卻是動『蕩』的很,邊軍也無心於邊事,卻是給了這個馬匪頭子很多的機會,所以這販馬的生意越做越是紅火,聽說已經嘯聚了數千人的隊伍,不但從吐蕃低地牧民手中弄了不少高原良馬,便是河套馬也大批的從西夏邊將手中或搶或買,弄出了不少。
不過遺憾的是,如今的兵部尚書李承乾和他素有間隙,眼睛一直盯着羽林左衛不放,所以這買賣馬匹的生意也就不得不停了下來,卻是將好事送給了張承等人,西北延州軍趁此機會,就在李匪手中買了近萬匹戰馬,據說將西北張家那位老爺子樂的合不攏嘴,只可惜,如今西北邊事平靜的像一潭死水,大秦再無意於西北瀚漠之地,而西夏人也不敢輕挑邊釁,讓素以天下強軍而自詡的延州鎮軍着實沒有用武之地,不然憑着數萬匹良馬裝備起來的精銳秦軍,卻是將邊軍精銳盡數調往河套的西夏賊真個未必能擋得住的。
想着想着已是離題萬里,不過想到那位滿身匪氣,『性』情剛烈,卻也恩怨分明的秦川漢子,再拿眼前這些混跡官場之人比較一番,他心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兒……
良久過後,纔在馬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嘴上卻是輕聲道了一句,“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
他身旁的南十八聽的真切,先是一驚,如此精粹之言,出自旁人口中他到不會奇怪,但傳聞這位大人可是不學有術的典範,卻能隨口道出此等引人深思之語,着實讓人驚奇不已的,不過他這樣心有七竅之人,吃驚過後,略一思索,便已恍然,卻是不由輕聲一笑,心道,這位大人年紀輕輕,卻是有了這般的煩惱,這個悟『性』可算不差,不過細思下來,也在情理當中,試想這位大人從軍至今,也是經歷了幾多風雨,屢屢與聞大事,宦途之兇險莫測應也明白的很了,不過聽這話音,好像感慨之餘,略略有些消沉之意,卻需開導一番爲好的。
略一沉『吟』,朝身旁衛士們輕輕揮手,直到幾個衙兵會意之下,離開兩人身旁,這才笑道:“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大人所言實乃文之精粹,經義華章不外如是,只此一言,便已讓天下讀書之人汗顏無地矣……
只是……大人似有感而發,不知爲何?”
他這裡明顯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不過幾句吹捧之言出口,卻是自然而然,讓人絲毫不覺冒昧,已是深得官場之精要的。
不過趙石卻是不爲所動,這等在後世膾炙人口的絕句多了,他甚至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出自誰的口中,剽竊之言,讓人又吹又捧的,自然讓人得意不已了,實在沒什麼高興的。
尤其是他前世半生都在炮火硝煙中渡過,什麼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人生百態,他只經過了最殘酷的一面,而今重活一番,際遇與前世可謂差之千里,不但手握兵權,位尊權重,且交往之人都是衣朱帶紫的人中之傑,經歷之豐富已不是前世可比。
說到底,他並不是天生冷漠無情之人,只是積習難改罷了,乍從京師繁盛之地,到了邊塞所在,又遇到這麼兩位,他即有意於官場,此時偶有感慨也是難免,只是他拙於言辭,到了最後,卻是隻覺得那兩位身居要職,卻嫌卑躬屈膝了些,氣度難以讓人折服欽佩,所以才弄出了那麼似是而非的一句話來。
這時腦中紛『亂』,只想一個人靜上一靜,偏偏聽南十八說了這麼一句,心中更增煩悶,轉頭盯着南十八,卻是良久不語。
南十八可就有些難受了,沒有等來一句先生以爲如何之類的話,反而被冰冷如刀的目光盯在身上,未幾便已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的厲害,他雖膽氣頗壯,卻也抵不住這種彷彿隨時都會暴起,將他撕個粉碎,如同刀鋒拂面,利刃加於頸上般的感覺……
南十八極力做出平靜之態,不過不由自主之間,那平日裡彷彿總是平平淡淡,一切盡會於心的悠然眸光卻是轉了開去,心中驚凜之下,卻是暗道,這也就是他,換個旁人,此時恐怕……這位大人卻原來還有如此兇惡仿若地獄修羅的一面,以後卻要小心了。
“你以爲呢?”
淡淡的聲音傳入耳朵,南十八擡起頭時,趙石的眸光已然斂去,黑暗之中,身軀挺拔如鬆,月光如水,隱約間還能看清臉上那堅毅的線條繃的緊緊的,這一刻,南十八不得不承認,原來自己還是將這位年輕的羽林將軍瞧的小了。
他自小生活便是顛沛流離,浪跡江湖十數年,見過形形『色』『色』之人物,其中有販夫走卒,碌碌無爲者多,但豪傑之輩也不在少數,若論起才華文章,以及心機深淺,當推大秦宰輔楊感爲首,掌大秦朝政垂二十餘年,於人於事春風化雨,明謀暗計盡會於心,古之名相不外如是。
說起軍中將領來,他也見過不少,大將軍折木清,折木河,魏王李玄道,西北張祖,潼關張培賢,便是如今統領大軍征戰於外的大將軍吳寧他也見過一面,這些人或氣度沉凝,不怒而威,或殺伐決斷,頤指氣使,或矜持自守,陰沉難測,如此衆人,皆爲當世一等一的人物,但真要論起殺氣之盛,翻臉無情,讓人難以測度,時常給人以伴於虎側之感來,這時如果要他來說,當以眼前這位爲尊了。
先是強自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呵呵一笑,但這笑聲連他自己都能覺出些異樣來的,臉上不由微紅,這樣的情形,卻是他平生未曾有過的,心中也自有些羞慚之意。
但話到嘴邊,還是要說的,“那就讓下官猜上一猜……”氣勢被奪之下,卻是連稱謂也都變得謹慎了,“大人可是見種通判與陳使君之行止而有所感懷?”
趙石微微頓首,心中卻已暗驚,這些文人士子察言觀『色』,見一葉而知秋,他不過是情緒稍有外『露』,也只說了幾個字罷了,對方就已猜中他的心事,料事如神仿如算命先生一般,這等本事當真了得。
那邊南十八已是接着道:“大人可是覺着此二人既無傲氣又無傲骨,蠅營狗苟,沒有半分風骨,在氣度上也落了下乘?”
這回他卻是沒等趙石有所表示,而是接着便道:“也不怪大人這般想,想那兩人身居要職,一個主一州刑訟,一個爲大軍留後,但於欽差面前,卻無半言有助於國事,一言一行皆懷私意,若以公論,此二人當有其過的……”
“不過求全責備,卻乃官場大忌,試想天下之人攘攘,一心爲國者卻又幾何?今川中已定,此二人留守於後,無功勞也有苦勞,而今逢迎於大人,也不過是想讓大人將其功勞傳於聖上,以官場論之,再是尋常不過的,而此二人皆是有大才幹之人,其風骨未必比旁人少了半分。
大人可能不信,不過大人可知陳祖出自河中,少年從軍,向以勇不畏死而著稱於河中軍,三十二年之前,大秦二十餘萬人馬伐夏,因糧路被斷而全軍大潰,河中軍斷後被圍,勇毅伯韓煒死戰不降,三千河中子弟在十餘萬西夏精銳圍追堵截之下死傷殆盡,破圍而出者不過四十三人,勇毅伯韓煒更是重傷瀕死,其餘諸人能好到哪裡去?而陳祖正是這四十三勇士之一。
而後論功行賞之際,因獨他一個非是韓煒親軍,又因只他一人千里征伐,雖也血滿徵袍,但其人卻隻身披數創,所以功勞也便排於諸人之末,陳祖大怒之下,遂憤而出走西軍,於西北軍前大小數十戰,方自有了今時今日之地位,大人以爲這樣的人可是卑躬屈膝之輩可比?
再有種從端,雖是種家之人,但自幼熟讀兵書戰策,從軍之後,於西北邊塞駐守四年,也曾是令西夏胡聞風喪膽之猛將,後轉任潼關,又有五年,常自率孤軍出關擾敵,潼關軍中人稱種斬首。
後入兵部,漸次升任兵部尚書,剛直敢言,不畏人言,當年先帝也稱其有豪俠氣的……”
南十八也是下了功夫,這時說起這兩人的往事來,卻是沒有半點遲疑,且話語中帶着濃濃的欽佩敬服的味道。
趙石只是默默聽着,但聽到這兩個在他眼中垂垂老朽,沒有多少出奇之處的老人卻還有這般輝煌的過去時,心中也自有些悠然神往,之後心裡便是一陣苦笑,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只看表象的膚淺俗人而已……
不過他的思維與常人很是不同,轉念之間,便已冷下了心來,更是覺着,這兩人當年再是英雄,於他又有何干?只要記住自己若是老了,絕不能如這兩人般低三下四於人纔好……
他這些日子忙的厲害,又病了一場下來,情緒有些不穩,南十八這樣轉彎抹角的說話方式又素來不爲他所喜,雖說已經隱約猜到南十八說這些話的意思,但還是張嘴就來了一句,“南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語氣有些嚴厲,但這時南十八反而不以爲意,卻是笑道:“一入官場,便也身不由己,便拿大人來說,如今上有帝王寵信,下有勇猛之士以供驅使,若再讓大人迴轉鄉間,舍不過數間,田不過幾畝,妻不過中人,子不過平平,碌碌一生,但求保暖,,大人可還受得?”
也不用趙石回答,他徑自接着道:“官場之上,唯權勢二字而已,官場之人不過兩種,得勢失勢罷了,那兩人皆可謂之以雄傑,然如今垂垂老矣,兼失意於官場,顧及妻子家族,逢迎於大人再是尋常不過。
既然大人心有所感,十八不得不言之以心腹,大人既入宦海,便如興舟於逆流,實爲有進無退之局,不然……十八之意大人可還明白?”
這說的便是宦途兇險,退無可退的意思了,不過再往深了想,陳祖種從端兩人並非尋常人物,今日卻至於此,並非只是失了聖寵這麼一個因素,裡面機緣巧合的事情多了去了,想這兩人當年都曾風光一時,行事上自然也就剛強了些,哪裡有不得罪人的道理?
就拿種從端來說,出身種家這樣的門閥世家,卻在金州這等邊塞之地一呆十數年,表面上是其參與了奪嫡之爭,受了牽連之故,然糾其根由,早年他宦途一帆風順,『性』子又是剛烈的緊,在朝中軍中威望是有,但得罪的人卻也不是一個兩個,一旦失勢,落井下石之人也是層出不絕,便是折家種家之內對此也有不聞不問,就更不用說旁人了,不然也不會落到今日之地步,這纔是南十八真正想要說的東西,宦海沉浮本是平常,但事在人爲,有的人大起大落,幾經波折,卻能全始全終,所以宦途之上,並非真個有進無退,而是得道多助,得意之時不忘謙恭,失意之時,也不卑下,自勵自省,等待時機,這纔是真正的官場之道。
南十八對這些自然心中明澈,但卻這般說法,其實卻存了警醒之意在裡面,只是文人說話,總是彎彎曲曲,習慣使然,聽進去了自然受益匪淺,聽不進去,也不得罪上官,此乃文人保身之道,千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非是沒有一點道理。
只是對於趙石來說,他說的話過於隱晦,心中若有所悟,但所得卻是不多,心裡煩『亂』之餘,暗道,這些文人果然各個都是如此,只說個話而已,卻是雲山霧罩的,比之那些官場中人還要讓人厭煩,恨不能殺之而後快,卻又離之不得,不過他到底已經不同以往,和陳常壽,李博文,張世傑等人接觸的多了,也知這些文人心『性』,評價就是,成事或者不足,敗事卻是有餘,各個肚子裡都有一本帳,算計起來那才叫一個厲害,軍中之人跟他們相比,智商明顯偏低,怨不得後世一說起『奸』佞這個詞來,浮現於腦海的管保是個標準的文人形象呢。
只是沉『吟』了片刻,覺着該是和眼前這位深談一下的時候了,長長吐出一口悶氣,壓下心中的不快,這才淡淡道:“南先生,趙石雖是武人,但也知道些典故的,有些心裡話,說出來可能不太好聽,南先生可願聽否?”
“不敢,大人直說無妨,十八洗耳恭聽便是。”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對方的臉『色』,想想方纔對方彷彿要擇人而噬的目光,南十八也是心中一凜,他現在已經隱隱了一些悔意,他自詡聰明,便是一朝宰輔對他也是言聽計從,待之以國士之禮,雖然他自認淡然,視富貴如浮雲,但這心裡卻是已經自恃的緊了,如今棄相府長史之職而任羽林軍司馬,也算得上是屈尊降貴之舉,這原因自不必提,但說起這個心態來,卻是時常有居高臨下之感的。
這麼說來,卻是他自己錯了,軍中和朝堂哪裡能一樣?自古以來,都說文臣謀士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好像身旁只要有了智謀之士,其他的也就可有可無了,其中尤以三國爲最,臥龍鳳雛得一便可得天下,此一言已然將謀臣的作用誇張到了極點。
其實則不然,世人皆以此爲楷模,其實誰又知道,多少文人因爲出的謀略不合主將心思,而被主將砍了腦袋?
唉,南十八心裡長嘆了一聲,此種道理他怎會現在纔想到?也是在相府那繁華所在呆的太久了,眼前這位和那位雍容華貴,談笑有如大儒的相輔大人可是沒有半點相同之處啊,看來這以後,還是得多琢磨琢磨軍中應該如何行事爲上的。
趙石卻不知道,只是這隻言片語之間,這位南先生已經轉了這許多念頭,而是自顧自的說道:“我這人自小沒讀過什麼書,不過卻也聽說過一些典故,知道子胥歸吳的故事,南先生博覽羣書,自然比我知道的清楚了。
別的我不想多說,我只是覺着這伍子胥率兵滅楚,刨棺鞭屍……不知南先生對此作如何看呢?”
南十八臉『色』變了變,“大人……此言何意?”
“沒什麼意思……”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只是我覺得,此人與南先生到是有些相像之處,想那伍子胥也算是留名青史的英雄人物,助吳國練出精兵,打敗宿敵越國,然後又擊敗強大的楚國,當真是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威風的緊了……
不過聽到這個故事,我卻是想啊,這伍子胥之前種種不過是爲了能得報深仇,其實自己沒有多大的志向,吳國君臣上下不過都是他手中之刃罷了,最終呢,此人開棺鞭屍,誤人誤己,終是讓吳國失了稱霸於諸侯的大好時機,不知我說的可對?”
也不待南十八回答,他接着便道:“南先生也是身負血仇之人,還偏偏是有大才學之人,趙石粗鄙之人,可不想成了先生手中的刀劍呢。”
“大人……”南十八臉『色』瞬間變得赤紅如血,接着便蒼白了下去,趙石這幾句話可謂是誅心到了極點,就算他真的未曾如此想過,但這話從對方嘴裡出口,卻是正中他心中最隱秘之處,一時間,過往的一切以及每每午夜夢迴之間,不經意間升起的那些可怕念頭都紛繁而至,他嘴脣哆嗦了半天,卻是隻蹦出來兩個字而已。
趙石卻不管這些,“有些事不過是小事一樁,便如今日,我本不過是稍微有些感慨罷了,過後說不準連記也記不得的,你便這般長篇大論的,有什麼意思?有進無退?哼,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官場之上難道不是如此?
還有,這話我只想說一遍,在我軍中,有什麼說什麼,得罪了我也不要緊,但求一個意思明白無誤,我要是照你這般,一個軍令下去,手下的軍兵是前去哨探還是爲開路先鋒都弄不明白,我還怎麼領兵?
哼哼,我要是是軍中司馬,不是『吟』詩作對,只知揣摩人心的文人墨客,話止於此,南先生……這是我最後一次稱呼你爲先生,你若是想留在羽林軍中,以後便只有南司馬,再無什麼南先生,若是就此離去,趙石這裡也不攔着,恭送而已,該如何自處,悉聽尊便……”
他這裡越說越是嚴厲,到了最後,語氣已經好像摻進了冰渣子一樣冷的滲人,這脾氣發作的好像毫無來由,不過卻也是必然,就算今日不會這般,過上些時候也還是有這麼一齣兒。
什麼叫下馬威,這便是下馬威了,這位南先生來歷實在有些奇異,兼且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矜持樣子,其實在趙石看來,這位南先生和陳常壽兩個人都是相似,對軍中之事了了,不過卻是熟知人心,很有一副內鬥內行外鬥外行的樣子,不然他也不會給這兩人一個成事或者不足,敗事則是有餘的評價,今日藉着這個由頭,猛的發作出來,無非是告訴對方一個底線以及今後行事的標準,對方聽也就罷了,不聽的話,他不介意找個機會,砍了他的腦袋,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武人習『性』,可以容忍府中有個陳常壽,但絕對不能容忍軍中有這麼一位超然物外的南先生,這就是他的原則了。
說完這些,輕輕一帶馬繮,調轉馬頭便朝營門方向而去,那些衛士一見,也慌忙跟上,卻又都有些奇怪的回頭不時看看那位猶自坐在馬上,卻沒跟上來的新來的南司馬,不多時,一行人便已去的遠了,只留下一個黑暗之中一個孤零零的身影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彷彿一尊雕塑相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