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看着柳亦青頸間那道越來越清晰的血線,說道:“像你我這樣的人,應該活着,看看這個大時代。”
嶄新的大時代,帷幕已然掀開,你是啓幕的人,我將是出演的人,我們應該一道看看幕後的風景,如此才能不負來這世間走過一遭。
隆慶的這句話,是對柳亦青極高的評價,但柳亦青只是艱難地笑了笑,沒有對此發表什麼看法,然後他看向橫木立人,說道:“這幕戲剛剛開場,但我的部分已經結束了,即便再有不甘,你也必須學會接受。”
橫木立人身體微震,忽然擡起頭來,盯着他說道:“這場戲還沒有結束,昊天的意志又豈能允許凡人改變?”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的眼神很複雜,有不甘也有暴虐,如當年上山砍柴的童兒,看見枯樹上的寒蟬,有同情,更多的卻是自憐和憤怒。
話音落處,一道聖潔的昊天神輝,從他的掌心噴出,落在柳亦青的胸口,他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同時,柳亦青的傷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
四周的人們,面色驟變,尤其是來自西陵神殿的那些神官們,感知着這道昊天神輝裡蘊藏着的生命氣息,更是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隆慶的臉色變得沉凝起來,說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橫木立人沒有理他,盯着柳亦青的臉,將身軀裡的昊天神輝不停地逼出,臉頰變得越來越消瘦。眼神卻越來越明亮。
這是真正的西陵神術。
現在的修行界,沒有誰比橫木立人的神術境界更高,哪怕葉紅魚都不如他,因爲他直接繼承了昊天的意志與光輝。
西陵神術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他身軀裡的神輝,擁有昊天的氣息,能醫世間一切不死人。柳亦青將死,但終究未死。
橫木立人不允許柳亦青就這樣死了,爲此,他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要損耗極多的昊天神輝,可以看見的容顏的枯槁是一方面,看不見的生命的流逝纔是真正重要的那部分,而且他馬上便會因此身受重傷。
當年被寧缺砍瞎之後,柳亦青的眼睛再也沒有任何感覺。但此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熱。有些發癢,甚至隱約看到了模糊的白光。
那是白布的顏色還是聖潔的光輝?
柳亦青依然冷靜,臉上的情緒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他很清楚,橫木立人付出如此大代價讓自己活着。必然不會讓自己活的很舒服。
“沒有意義。”他說道。
一位知命境的強者不想活着,那麼沒有誰能夠讓他不死。
橫木立人的面容微微抽搐,顯得很可怕,在聖潔的神輝裡,看上去就像是受了重傷的魔鬼,他的聲音就像是哭泣般,非常難聽。
“你們這些螻蟻般的凡人……根本不知道我現在擁有怎樣的境界!我想你活着,你就必須活着,你想死都不可能!”
“活着又如何?便能讓你好過些?”
“也許最終,你也不肯與我戰鬥,拒絕用失敗來證明昊天的意志不可抗拒,但我會讓你承受無盡的痛苦,來告訴整個人間,背叛昊天會迎來怎樣的下場。”
“我讓你活你就必須活,因爲我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我要你活着,不是要你看什麼見鬼的大時代,我要你備受羞辱地活着,我要你每天承受千刀萬剮的痛苦,我要你看着南晉分崩離析,劍閣弟子不停死亡,我要你看着你的故土變成焦土,故人變成死人!我要你活着,就是要你後悔活着!”
橫木立人看着柳亦青胸間的傷口漸漸收縮,看着他頸間那道血線越來越細,大笑說道:“到那時你會不會後悔今夜做過的這些事情,如果再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對我不敬?”
西陵神殿最天才的少年,發出最狂傲的笑聲,無比愉悅,那般癲狂,壓縮的空氣掠過他不停顫抖的聲帶,尖細的如鴿羣的鳴哨,很是刺耳。
人們看着這幕畫面,聽着笑聲,心頭寒意漸生,很多西陵神官覺得自己道心快要有崩塌的跡象,就連趙思守的脣角,都生出一層淡淡的寒霜。
夜色下的皇城一片死寂,只有橫木瘋狂的笑聲在不停迴盪,護城河上的柳枝畏怯地輕輕搖擺,落到水裡的斷柳向河底沉降的更快,想要把身體藏匿進數千年沉積下來的淤泥中,不想再聽到這些笑聲。
柳亦青感受着生命的氣息重新回到身軀,聽着橫木的言語和笑聲,神情沒有任何變化,更找不到畏懼,只是平靜。
他隔着白布,看着隆慶說道:“這就是神殿的希望?”
隆慶沉默不語。
柳亦青重複問道:“一個有童年陰影的可憐孩子?”
隆慶依然沒有說話,這便是默認。
柳亦青感慨說道:“神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隆慶還是沉默,依然是默認,他同意柳亦青的看法,想了想後,他舉起右手——指間開着一朵黑色的桃花,花瓣裡隱藏着寂滅的氣息。
場間只有這朵黑色的桃花可以打斷橫木立人施展的神術。
“不要阻止我!”
橫木立人吼道,瘦削的臉頰慘白如雪。
他盯着柳亦青的臉,不明白這個南晉人在生死之間往還,受了這麼多的精神衝擊,爲什麼還能如此平靜,他更不明白爲什麼在這個時候,自己還能清楚地從對方處感知到憐憫的情緒,這些人究竟在同情自己什麼?
隆慶說道:“道門需要你散播光輝,而不是發瘋。”
橫木立人癲狂地笑了笑,說道:“但我這時候感覺很好,我終於明白了,只有真正瘋狂的人,像你那樣,才能真正的強大。”
隆慶指間的黑色桃花,隨夜風輕顫。
“不要阻止我。”
橫木立人說道:“雖然你是前輩,但我對你沒有任何敬意,也不需要有敬意,這既然是神殿安排給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
隆慶看着他,彷彿看着一個倔強天真而冷酷的孩子,正在山路間行走,露水溼了破舊的青衫,他握着柴刀,以爲自己就是太陽。
一聲嘆息在隆慶的心底響起,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做。
便在這時,濃重的夜色深處,也響起了一聲嘆息。
於是,臨康城的山川石河,都隨之嘆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