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營地裡連綿不絕的哭聲,神殿騎兵統領眉頭微蹙。
他能夠明白大河國墨池苑弟子的冷漠,卻並不在意對方的冷漠,反而有些不屑微諷,不再理會對方,舉起右手示意下屬開始打掃戰場。
冰冷華美的劍鋒,刺進馬賊的脖頸,一轉一割便把頭顱割了下來,也不管那名死去馬賊的眼睛是睜着還是閉着,便扔進大袋之中。
神殿騎兵開始收割馬賊的首級。
雖然營地外圍有很多馬賊是死於清晨第一次反擊,死於那道符火,死於糧隊衆人的拼死抵抗,但此時此刻沒有誰會和這些神殿騎兵搶軍功。
營地裡的人們忙着救治重傷員,忙着搬運遺體,忙着清理損失,忙着挽救殘留不多的糧草,忙着消解心中的悲傷與憤怒。
以殘破焦黑的車陣爲分界線,營地內外自然分成了兩個世界。
神殿騎兵統領看着廢墟一般的營地,看着那些明顯的戰鬥痕跡,想像着援兵到來之前,營地經受的馬賊衝鋒和慘烈戰鬥,不免也覺得有幾分敬佩。
他的目光落在營地中央那片馬車殘骸上,瞳孔微縮,沒有發現那名少女符師的身影,也沒有看到那抹黑色的影子。
沉默片刻後,他輕踢馬腹,催馬行過車陣的一處豁口,來到正忙着救治傷員的墨池苑弟子們身後,問道:“你們這裡由誰主事?”
酌之華用力把一塊布系在一名民夫斷臂的血口處,輕輕掀起額前被血凝在一處的髮絲,轉身望向馬上的統領,卻沒有回答他。
有名墨池苑弟子聽着問話,下意識裡回頭望向營地裡一輛馬車。
天貓女忽然想到寧缺先前交待的事情,把手裡的傷藥遞給旁邊一名師姐,向營地外小跑而去。
…………送糧隊除了騾馬還有三輛馬車,其中少女符師所在的那輛馬車,先前已經被那半道神符的起始之威震成了碎片,另兩輛馬車則是完好無損。
大黑馬這時候正在其中一輛馬車外無聊地踢蹄等待,馬車內光線昏暗,只有當荒原冬風掀起車簾一角時,裡面才變得明亮少許,車板上安靜擱着一個包裹,看板面的下陷程度,這個包裹明顯擁有和體積不相稱的重量。
寧缺伸手抹掉口鼻中滲出的血水,伸手進身旁的盆中用清水洗乾淨,然後拿過一個小銅盒打開,看着盒中有些寒酸的東西,忍不住搖了搖頭。
“一個姑娘家,怎麼就只有這麼點脂粉?”
“這不是我的,是她們的。”
坐在對面的莫山山專注地看着寧缺,似乎只有集中全部精神,她才能讓散漫漠然的目光準確地落在他的臉上,此時她的目光裡明顯含着一些疑問。
“據我說知,大河國的少女們都很看重妝容,去年長安城裡流行一種挑眉妝,聽說就是從你們那邊傳過來的,怎麼你們這些人就不在乎這個?”
寧缺低頭研磨脂粉,動作顯得很純熟老練。
“修道之人,何需在意妝容。”
莫山山靜靜看着他,見他並不想就這個問題探討下去,黑麗如墨筆繪就的雙眉緩緩蹙起,問道:“爲什麼要妝容?”
寧缺擡起頭來,伸手將她額前的髮絲捋起,手指隨意動作幾下,便將如瀑般的黑色秀髮梳理成型,然後拿起身旁一根極精緻的木釵別住。
“因爲我們現在需要你很精神。”
他專心挑揀着胭脂的濃淡,隨口解釋道:“神殿的傢伙們都是神經病,雖然按道理說,他們固然無恥,但也不會隨時隨地發瘋,可誰都不知道,爲了不讓他們的無恥傳出去,他們會不會做一些更瘋狂的事。”
寧缺用指甲挑起一抹胭脂,細細化開,然後蘸到專門尋來的一方純白棉帕上,示意少女符師仰起臉來,說道:“我們現在唯一可以用來震懾他們的就是你,所以你必須精神一些,不能像現在這麼虛弱,看上去隨時都可能死掉。”
“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莫山山認真問道。
“雖然你是天下皆知的書癡,足以震懾那羣神殿騎兵,但如果你太虛弱,反而容易激發某些神經病的瘋狂,一旦對方癲狂起來,可不會管你是什麼天下三癡,是書聖王大人的關門弟子……我明白這種心理因素是很難解釋的事情,你只需要清楚世間很多你死我活的廝殺,往往只是因爲某人看了某人一眼就好。”
從碧藍如腰的冬湖畔看到那抹腰間的碧藍,入荒原同行直至今日浴血並肩戰鬥,寧缺猜出了莫山山的真實身份,這也是他第一次在話裡挑明。
能畫出半道神符的少女符師,整個天下只有一個。
因爲天下只有一個書癡。
…………莫山山自幼入墨幹山拜書聖爲師,十餘年間癡於書符之道,並沒有太多俗世閱歷,面對寧缺這個自幼便在最底層殺人求活的傢伙,自然覺得能學到很多東西。
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懂寧缺的這段話,反正她很老實地仰起了臉。
她的臉很小,兩頰微鼓,眉眼如畫,此刻雖然蒼白憔悴,但依然好看。
寧缺拿着蘸着胭脂的小方巾,看着近在咫尺的小臉,怔了怔,然後笑了笑。
兩年之前他還在渭城殺馬賊、賭錢喝酒欺負桑桑的那時節,哪裡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天下三癡之一的書癡共處車廂之中,而且她還要如此老實地任自己折騰。
胭脂上臉,指腹輕搓,漸漸散開。
並非濃妝,亦不是淡抹。
莫山山蒼白的臉色,在指下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手指輕輕搓揉少女小臉的觸感很好,尤其是微鼓的雙頰處,更是彈軟豐嫩。
莫山山安安靜靜坐着,微低着頭,任他在自己臉上塗抹,睫毛微顫。
不多時妝容完成,少女蒼白憔悴的臉顯得鮮活美麗,紅暈看上去極爲真實。
寧缺心想自己的手藝什麼時候變的這麼好了?接着他應該給她畫眉,卻注意到她的雙眉細而黑亮,便如畫的那般好看,思忖片刻後,終是輕輕擱下了炭筆。
…………”你經常做這些事情嗎?”莫山山看着他,忽然問道。
寧缺想起進長安城變身富人後的家居生活,想着老筆齋那張牀上藏着的一大堆陳錦記的胭脂水粉,溫和一笑,說道:“家裡有個小姑娘,這種事情我做的多了。”
莫山山長而微疏的睫毛眨了眨,沒有繼續再問什麼,轉過身去,掀開車簾望向外面,剛變得紅潤了些的臉頰又變得蒼白了些。
營地裡的人們正在搬運死難者的遺體,收集木料,看情形大約是要進行火葬。而在營地外圍,神殿騎兵收割馬賊首級的工作也已經快要完畢,黑色紋金的光明盔甲上染着血污,麻袋裡不知裝了多少首級,顯得鼓鼓囊囊的。
中原聯軍奉西陵神殿詔令進入荒原援燕,除了西戰線上的唐軍,東路戰線均以首級議功,今日神殿騎兵至少收穫了超過三百個首級,自然是大功一件。
這份戰功按道理來說,主要因該歸墨池苑弟子和燕國軍民,神殿騎兵卻是肆無忌憚地搶功,莫山山她雖然並不在意此事,但能清晰地感覺到,營地裡正在沉默準備火葬的人們,心中悲憤鬱結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濃。
神殿騎兵統領看着掀起車簾的少女符師,注意到她精神不錯,不由暗中一凜,心想此女剛剛冒着極大風險強行越境施展神符,沒想到只過了這麼短的時間,便能回覆如初,果然不愧是與司座大人齊名的天下三癡之一。
“原來竟是山主在此主事,先前不知,故救援來遲,還請山主體諒。”
神殿騎兵統領神情平靜,一句話便把先前按兵不動,冷眼旁觀營地遇襲一事帶過,揖手一禮,向書癡莫山山表示難得的尊敬,然後說道:“小姐此時在草甸上的馬車之中,她囑我邀請山主前去相會。”
西教護教軍由裁決司直接管理,他所說的小姐,如果不是道癡葉紅魚,自然便是那位花癡,莫山山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她知道花癡便在草甸上方。
“墨池苑奉神殿令護送糧草入王庭,職司所在,不敢輕離。”
莫山山看着馬上的神殿騎兵統領說道。
統領微微一笑,說道:“小姐與山主數年不見,盼望相見之情甚深。”
這話說的平和,帶着情意,卻又淡然流露出一絲強悍的意味。
莫山山面無表情看着他說道:“若真盼相見,先前她可以從草甸上方下來見我,既然先前不見,那麼此時更不必再見。”
這話說的平靜,帶着嘲諷,卻又毫不掩飾更強悍的意味。
神殿騎兵統領面色微沉,沉默看着坐在馬車前端的她,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事情,最終一言不發提繮轉身離開。
行至營地外,一名神殿騎兵捧着兩把刀走到他的馬前。
統領看着這兩把朴刀上面刻着的繁複紋路,雖然一時間內無法看明其中含義,但身爲洞玄境的強者,本能裡感到其間隱藏着的美感與境界,眼睛一亮。
就在他要接過這兩把刀當成戰利品,待日後好生研究一番時,不遠處響起一道清脆而充滿怒意的聲音。
“那是我們的!”
天貓女憤怒地瞪着馬上的統領,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身上滿是灰塵血漬,髒的厲害,看模樣已經在營地外找這兩把刀找了很長時間。
統領淡淡一笑,輕提馬繮準備離開,根本懶得理會。
天貓女小步快縱,像陣風般衝到他的馬頭前,手握秀劍烏木細柄,盯着他不肯讓開去路,毫不掩飾清亮眼眸裡的恨意。
幾名神殿騎兵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去,試圖要將她推開。
一聲清呤,天貓女秀劍出鞘,看着比自己高大很多的幾名神殿騎兵,毫無懼色,聲音微顫憤恨說道:“馬賊的腦袋讓你們割了,難道你們還要搶我們的兵器?”
神殿騎兵統領冷冷看着她,說道:“墨池苑弟子非符即劍,你們何時開始用刀?”
酌之華等墨池苑弟子看着這邊起了衝突,都趕了過來,發現身材嬌小的小師妹竟被這些無恥的神殿騎兵圍住,壓抑了很久的憤怒情緒終於再也忍不住暴發了出來,劍身摩鞘之聲密集響起,與神殿騎兵對峙了起來。
場間氣氛驟然變得無比緊張,雖然神殿騎兵百騎精銳當先,墨池苑弟子人數極少,而且各自疲憊不堪,但憑着那股堅忍鐵血氣息,竟是半步不退。
草甸間一陣冬風拂起,莫山山緩步走了過來,身上那件白色的衣裙被風吹的飄起,表情冷漠目光淡然,她看着那些面露不耐之色的神殿騎兵和馬上的那名統領,淡然說道:“我墨池苑弟子想用刀便用刀,難道這種事情也需要向神殿交待?”
神殿騎兵統領沉默看着她,忽然說道:“山主這話似乎有些不講道理。”
莫山山說道:“難道說現在的神殿會認爲小偷也有道理?”
神殿騎兵統領面色微變,感到羞辱,看着她和那些手持秀劍攔在馬前的墨池苑弟子,寒聲說道:“竟然把神殿和小偷相提並論,如此不敬!莫非要裁決司去問問書聖大人,他究竟是怎麼教的徒弟!”
莫山山平靜應道:“我代家師等着裁決神座的訓話。”
神殿騎兵統領明明猜到這位書癡此時應該是在強作精神,卻也不敢隨意冒犯,他盯着少女符師的眼睛,忽然開口說道:“山主奉神殿令運送糧草入王庭,此事幹系雙方和議大事,如今糧草盡毀,不知山主如何向神殿和聯軍交代,若雙方和議因此事而破裂,也不知山主你能不能承擔的起。”
“如何向神殿和聯軍交代是我的事情,與你並沒有關係。”莫山山睫毛微眨,輕聲說道:“即便我不交代,你也不可能在這裡殺死我……”
她擡起頭來,靜靜看着神殿騎兵統領的眼睛,說道:“或者殺死這裡所有的人。”
神殿騎兵統領微微蹙眉。
莫山山輕輕將被風吹至頰畔的髮絲捋到肩後,平靜說道:“既然你不會把我們全殺光,那麼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放下刀,走。”
神殿騎兵統領沉默了很長時間,把鞍上那兩把朴刀隨意扔到地上,看着她微微一笑,說道:“希望能在王庭與山主再相見。”
天貓女收劍入鞘,推開身前的神殿騎兵,衝到統領馬旁揀起那兩把朴刀,像寶貝一般緊緊抱在懷裡,警惕地盯着對方。
莫山山沒有回答神殿騎兵統領的邀請或者說威脅,直接轉身走回營地。
…………深冬的荒原,太陽沿着南方的低矮天空出現不久便會消失,戰鬥在清晨開始,待戰場打掃完畢時,天已近暮,光線變得昏暗起來。
草甸上方密集的馬蹄聲如雷響起,然後漸低。神殿騎兵護送着月輪國曲妮瑪娣姑姑,馬車中的少女及天諭院、白塔寺等人,伴着道道煙塵遠離。
血一般的暮色籠罩着營地,把地面和車廂板上那些血漬耀的更加刺眼。破損的車廂板和馬車碎片還有乾草被堆積在一處,在夕陽下彷彿要燃燒起來般。
片刻後,這些物事真的被點燃,火勢藉着原野上的風瞬間變大,逐漸吞噬掉其上堆放着的遇難者遺體。
噼噼啪啪的響聲中,隱約可以看到融化焦黑變形之類令人心情極度惘然複雜的畫面,空氣中開始瀰漫出一股令人感到恐懼噁心的焦臭味。
圍攏在火葬地四周的倖存者們低着頭,開始齊聲呤誦昊天道教曲裡的往生令,單調的音節不斷重複,祈禱火苗中的靈魂能夠順利迴歸昊天的懷抱。最開始有些嘈亂的聲音後來變得越來越整齊,低沉而充滿了悲憫的氣氛。
寧缺因爲受傷嚴重沒有走下馬車,他掀起車簾,沉默看着遠處的火苗,聽着人們的吟誦祈禱聲,忽然擡起頭來望向頭頂高而遠的天穹。
荒原的天空就像他熟悉的那樣乾淨,但此時在夕陽的照耀下,自然分成了兩片截然不同的世界,近夜的那面幽藍似海,近日的那面燃燒似火。
降臨到這個世界,他無法解釋,童年在長安城裡接觸的都是對昊天的信仰,他的師傅顏瑟大師是昊天南門供奉,是西陵神殿上有座位的大神官。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像世上絕大多數人一樣信奉昊天。
然而此時此刻,就在火苗裡的無數靈魂之前,在海洋與火焰般的天穹下,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難以自抑地漸漸地在發生變化。
…………人們在草甸間再次結營,度過了漫長而寒冷的一個夜晚。第二日清晨,倖存下來的數十騎燕國騎兵帶着傷員南歸。他們是崇明太子的嫡系,很清楚昨日遇襲時爲何神殿騎兵會有那樣的態度,也知道就算去了王庭,也根本討不到任何公道,甚至還有極大的危險會被神殿懲處,所以自然選擇歸國。
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沒有隨燕騎一道南歸,而是乘坐着兩輛馬車和幾匹馬,再次啓程,向着東北方向的左帳王庭駛去。
看着車窗外荒蕪的景緻和疏草間的殘雪,寧缺咳了兩聲,從懷中取出桑桑準備好的手絹,將脣角的鮮血拭去,轉頭望着對面的白衣少女問道:“爲什麼要去王庭?”
“糧隊的事情總需要一個交代,而且……”
莫山山眼簾微垂,睫毛輕顫,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很生氣。”
寧缺看着她笑了起來,說道:“我發現自己有點喜歡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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