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修行!資質有限,十年來道法增益極少,你這性情更不適合與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將打交道,大唐國師自然是做不成的,而你又是我的弟子,沒了國師這件光彩奪目的道袍,爲師生前得罪的那些人只怕會對你不利。”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大弟子,眼睛裡滿是憂慮和無奈。
何明池低着頭回答道:“我確實沒有什麼能耐,這些年也習慣了服侍師父師伯,做些案卷之類的庶務,日後您若死了,我把剩下該做的事情處理完,就去您墳前靜修道法,不求知命求多活幾年也好。”
“悽風苦雨守孤墳,這聽上去太慘淡了些。”
李青山大聲笑起來,旋即斂去笑容,看着何明池說道:“陛下命你監督大皇子讀書,我知道你與他關係不錯,須妨着這件事情日後會給你帶來天大的麻煩,爲了應對那些可能的麻煩,我想有些事情你應該提前做些準備。”
說到此節,他的聲音驟然低沉下來。
何明池微微一怔,移動膝頭向前挪了兩步,聽着飄進耳裡的那些話,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緊張,眸子裡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擡頭驚訝無語。
李青山看着自己的徒弟,認真叮囑道:“當年我與陛下相逢於微時,相逢於香坊外的算命攤,所以只要我不肆意妄爲,陛下總會允我胡鬧。
我希望你也能成爲大皇子的夥伴,甚至朋友,如此你我師徒一場,也算是有個交待。”
何明池感動地跪拜於地完全說不出話來。
李青山憐愛看着他,說道:“去吧。”
何明池離開。
李青山回身望回窗外看着那些緩緩飄灑的雪花沉默想着心事。
世人皆知他雖然身居高位,卻出身市井,是個婧笑怒罵的有趣人物,然而在帝國國師的位置上坐了這麼長時間,再如何草根也不得不去思考那些廟堂上的大事。
他很清楚,誰來繼承皇位,只要書院謹守不幹朝政的誓言,那麼整個帝國無論軍方還是宰相大臣,誰都沒有資格說話,那是陛下一言而定的事情。
如果陛下決定由二皇子繼位那便天下無事。
若陛下決定由大皇子繼位皇后真的能甘心嗎?
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李青山始終無法理解帝后之間爲何會有那般深厚的感情,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帝后間的感情是真摯的,陛下在時,皇后會心甘情願在深宮之中洗手作羹湯,可陛下離去之後呢?
他看着窗外緩緩飄落的雪,輕輕嘆息一聲,身爲昊天南門觀掌門,難道真的敢寄望於當年的那位魔宗聖女就此放過大唐帝國無上的權柄?
“上個月叔叔在府上設宴,想替我引見一些朝中官員,結果有三四名大臣打聽到我也會赴宴竟是半途折回不來見我!而前天那個女人在宮裡設宴,朝堂上但凡有些臉面的大臣都把自己的老婆派進宮裡去奉迎,我看他們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孃也送過去!他們究竟在想什麼!難道不知道我纔是嫡長子!”
幽靜庭院內,一名穿着明黃服飾的少年坐在椅上,對着庭前飄落的雪花大聲怒罵,蒼白稚嫩的臉上再也看不到病態的尊貴,只有無盡的恨意與怨毒。李漁坐在旁邊椅中正看着飄雪,聽着這話不由蹩起了眉頭,最近朝中發生的這些事情本就令她有些不安,此時更是不悅,沉聲教訓道:“那是我們的母后,什麼叫那個女人?對大臣們如此無禮點評更是不堪!”
身着明黃服飾的少年自然便是大皇子李琿圓,他聽着姐姐訓斥,心頭微凜,卻依然昂着頭倔強說道:“姐姐,我們只有一個母親,我可不認爲她有資格當我們的母后,那些大臣搖擺不定本身就極不堪,我說幾句又如何?”
李漁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凝重說道:“身爲大唐帝國的繼承者,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窺視着你,於是你更要無時無刻不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李琿圓冷笑一聲,說道:“問題是父皇並沒有把我立爲太龘子。”
“夠了。”
李漁微微蹩眉,轉而問道:“最近在國子監學的如何?”
李琿圓聳聳肩,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無所謂的神情:“父皇讓何明池天天盯着我,我便是想逃學也沒可能,你就放心吧,大學士們如今都說我勤奮好學。”
李漁看着他的神情不似作僞,心情略好了些,提醒道:“何明池兼管着天樞處的事務,還得盯着你讀書,很是辛苦,你可千萬莫要遷怒在他的身上。”
李琿圓不解她爲何會忽然提到此事,疑惑說道:“我與明池關係還算親厚,自然不會胡亂遷怒於他,只是姐姐你對此事爲何如此慎重?”
李漁望向庭院前紛紛飄落的雪片,緩聲說道:“前些日子書院、朝廷和南門觀終於達成共識,寧缺日後入世不爲南門客卿而是直接接任國師,但何明池畢竟是國師弟子,又深受國師喜愛,對我們得到昊天道南門的支持很關鍵。”
“雖說未曾問過,但以我與明池的關係,我相信他一定會支持我們。”
李琿圓想着何明池日後就算在昊天道南門裡能夠繼承國師李青山的影響力,卻沒有辦法坐到國師的位置上,不免覺得有些遺憾,摸着腦袋感嘆說道:“那個叫寧缺的人日後只怕是個關鍵,不知道該用什麼法子才能把他降服。”
聽着這話,李漁細眉一挑訓斥道:“說要你小心謹慎,結果你是什麼樣的話都敢說!身爲夫子親傳弟子,如今天下誰有資格說降服他!”
李琿圓難掩傲意,輕蔑說道:“就算現在不行,等將來皇弟我坐上龍椅麾下天樞處高手無數,軍方鐵甲萬千強者輩出難道還怕他不成?”
李漁聞言憤怒而且失望盯着他沉聲說道:“書院不干涉朝政,奉唐律爲先,那是夫子定下的規矩,但這規矩不是朝廷有能力讓他們遵守的,如果你想安穩坐上皇位,就必須記住一點,無論人前人後都必須保持對書院的尊敬,聽見沒有!”
李琿圓被她眼眸裡的怒意震住,覺得心頭一寒,下意識裡連連點頭然後爲了讓她高興起來牽着她的手輕輕搖晃,笑着說道:“知道了姐姐,這天底下誰都沒資格對書院說降服,不過我相信姐姐你一定能收服寧缺。”
聽着這話,李漁想起那趟旅途裡的火堆,火堆旁的故事,還有那個揹着三把刀的少年,不由自嘲一笑,淡淡說道:“我可沒有那個本事。”
這時有嬤嬤走上前來,輕聲說道:“小郡王醒了。桑桑小龘姐給他講了兩段故事這時候正帶着他過來。”
李漁看了一眼弟弟,說道:“你先回宮,仔細父皇晚,上又要考較功課。”
李琿圓不解說道:“再呆會怕什麼?父皇可從來不反對我們姐弟親近。”
李漁皺了皺眉無奈說道:“你脾氣太臭,避避爲好,桑桑那丫頭看着性子淡,實際上心裡跟明鏡似的,你心裡那些無趣的念頭可瞞不過她去。
李琿圓氣極反笑,說道:“不過就是個小侍女,居然還要我避她?”
李漁也懶怠同他解釋什麼,直接把他從椅子上拎了起來,喚來宮裡侍候的太監,.丁囑衆人趕緊把他護送回宮。
看着消失在庭園石門處的明黃色背影,她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弟弟雖說這一年多時間成器了不少,但畢竟年幼,還有很多事情看不明白。桑桑確實只是一個很普通甚至很低賤的小侍女,身份地位與大唐皇子當然相去甚遠,然而李漁很清楚,這個小侍女纔是收服寧缺,進而親近書院的關鍵。
秀筆擱在硯上,李漁看了看自己寫的這副小楷,轉頭問道:“我這幅字寫的怎麼樣?可還入得了你的眼9”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我不大會看字的好壞,只要整潔便覺得都挺好看的。”
李漁哪裡肯信,笑着說道:“你家少爺是世間出名的大書家之一,你跟着他這麼多年,怎麼可能不識字的好壞?夜半磨墨添香時,那你怎麼贊他?”
桑桑睜着明亮的柳葉眼,認真說道:“少爺寫的字自然是好的,不需要想詞。”
李漁品着她話裡意思,愈發覺得這對主僕很有意思,打趣說道:“你眼裡寧缺那傢伙做什麼都是最好的,真不知道你們二人怎麼養成的這等相處模樣,如今他離開長安也有些日子,你可還習慣?夜裡有沒有想他?”
自從渭城回到長安城後,桑桑時常與李漁見面,大唐公主殿下和小侍女倒真有了幾分情意,談話也不怎麼講究身份尊卑,只是聽着這句話,桑桑大概是有些羞惱,竟是難得地耍起小脾氣,冷着臉轉過身不再理她。
李漁笑了笑,她很清楚這種打趣在談話裡偶爾來幾次,才能拉近二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小侍女看似羞惱,實際上卻應該歡喜這種逗趣裡隱着的意思纔是。
只不過桑桑還小,大抵分不清楚這種情緒究竟是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羞惱不安,而不在長安城的寧缺,很明顯也處於這種懵懂狀態之中。
桑桑站在庭畔,看着外面的飄雪,纖瘦的背影在亂雪背景中,構成一幅有些孤單帶着某種企盼意味的動人畫面。
李漁靜靜看着這幅畫面,把腦海裡寧缺的背影放在小侍女的身旁,發現那幅畫面便瞬間豐實而和諧起來,沒有絲毫不融洽的地方。
她默默嘆息一聲,驅散心中無由生起的那直羨慕和遺憾,想着某椿消息,輕聲問道:“聽說你最近收留了一個孤寡老人在老筆齋?”
桑桑微怔,轉過身來點了點頭。
李漁看着她微黑清瘦的小臉,心中涌起一股憐愛意,認真提醒道:“長安城雖說太平,鋪子那邊也有人看着,但這種事情還是應該小心一些。”
桑桑感受到殿下言語間的關切和情意,認真安慰說道:“沒事,他很老實的。”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十餘年前在世間主導兩椿血案,聖潔手中染着數百上千無辜者鮮血的光明大神官,究竟能不能用老實去形容,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但老筆齋確實沒有事。拜寧缺離開長安之前的無數次鄭重請託,如今的臨四十七巷看似一如往常般熱鬧嘈雜,事實上皇宮裡的侍衛經常會過來暗中視察,長安府的衙役每天要來回巡查五遍以上,魚龍幫的人更是從未離開,從清晨到黃昏不間斷保護,如今的長安城裡除了皇宮,大概就數這條不起眼的巷子最爲安全。
很奇妙的是,無論大內侍衛還是長安府抑或在統治長安城地下世界的魚龍幫,最近這些日子都在執行另一道命令,他們在尋找一位老人,然而沒有任何人會想到,他們尋找的這位老人,便在他們自己重點看護的那間書鋪裡。
傍晚時分,桑桑惦記着老人吃飯的問題,提前從公主府裡回來。
她取出鑰匙打開鋪門走到天井一看,老人果然蹲在竈旁準備熱剩飯,忍不住蹩了蹩眉,把從公主府裡帶回來的食盒打開,說道:“吃這個吧。”
前些日子她曾經嘗試讓老人做飯,然後那天晚上在竈旁看着燒成黑碳般的飯以及空了一半的柴堆,她決定爲了節約米和乾柴,以後再也不要進行這種嘗試。
便在老少二人準備吃晚飯的時候,前面傳來敲門聲。
桑桑起身準備去開門,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低頭捧起碗繼續吃飯。
老人明白過來,撣去棉襖前襟上的一粒米,老老實實起身去開門。
老筆齋鋪門打開,階下站着一名僧人。
僧人很年輕,穿着一身破爛僧袍,眉眼清俊,頗有出塵世外之意。
僧人發現開門的是老人,很是詫異,說道:“我要找的不是你。”
老人愣了愣,回頭說道:“找你的。”
桑桑端着飯碗走了過來,看着那名年輕僧人蹩着眉頭想了會兒,想起來寧缺登山入二層樓時,自己曾經在書院門外的草甸邊見過此人。
僧人看到桑桑的小黑臉,眼睛驟然一亮,顫着聲音興奮吟誦道:“美麗的姑娘,情僧悟道終於找到了你,這些日子,我又爲你新做了幾首詩。”
“你就是那石崖上的花呀,等我來採摘,你是那湖裡的游魚啊,纏着水草織成的網,你是往彼岸去的路途上最大的障礙,我願意依偎着你不再離開……”
桑桑聽着花啊魚啊之類的字,看了一眼碗裡的黃花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