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那把龍椅,便是所有人都沒有把握拿到手的東西,尤其是對你我而言。皇后娘娘在軍中有夏侯大將軍的效忠,在修行者裡有天樞處諸葛老兒的逢迎,在皇族裡有親王叔叔的支持,國師與她交好,便是宰相大人也隱隱偏向她。”
“她的手掌裡已經攥住了太多東西,她很擔心會出現變數,擔心書院入世會吹起一陣寒風,吹進她的掌心把那些東西化爲虛無,進而影響那把龍椅的歸屬,所以她很警惕。這種恐懼一直潛伏在很多人的心底,即便她自己還能保持冷靜,但那些效忠於他的人卻無法繼續冷靜下去,這便是爲什麼今天會發生這些事情。”
“而我們什麼都沒有。華山嶽他們還年輕,想要在軍中接替許世、夏侯這些大將軍的位置不知道還要過多少年,當年長安城裡那些書生有的已經入了朝墅,但他們的聲音要在朝堂上響亮起來爲時尚早,所以我很歡迎書院入世。”
“因爲當書院入世之後,真到了大唐傳襲的那日,無論皇后娘娘擁有多少人的支持,只要書院清晰傳達出他們的態度,大臣、軍方和修行者們便必須沉默。”
“我爲什麼能夠確定書院的態度?”
“因爲書院入世之人是寧缺,我懂寧缺。”
“寧缺這個人性情淡漠寡情,不見得會因爲那些往事便會幫助我,甚至可能不會理這件事情,但有些事情他必然是要理的,就算他不理,桑桑也會理。”
“長安城裡別的人都以爲桑桑只是個普通的小婢女,有趣的是我知道這並不是實情,幸運的是我一直很喜歡桑桑,桑桑也很喜歡我。”
“到那日我若將死桑桑一定會理我,寧缺便不得不理我,書院也便等於表達了傾向,親愛的弟弟,爲什麼我會死?因爲奪嫡這種事情,若失敗便是死亡。
李漁結束了這段未發生故事的講述,拿起銅筷,把火盆裡的銀炭堆細心整理成極有條理的模樣,擡頭看着弟弟微微一笑,然後起身去了書房。
在書房裡,李漁給遠方的燕國崇明太子寫了封信,這封信將經由固山郡華山嶽直接送入燕國都城成京王宮,這種選擇與速度無關,只是出於謹慎的考慮。
在信中她講了些長安城近日發生的故事,極隨意帶了幾筆自己與老筆齋那對主僕之間的交往,最後纔對隆慶皇子的失蹤表示了誠摯的慰問。
燕國都城成京,王宮裡飄着雪,崇明太子的目光離開手中緊握着的那張信紙,望各欄外飄舞成旋的雪花。
一名謀臣難以掩飾臉上的喜意,對着崇明太子長鞠及地,恭喜道:“如果十三先生真的代表書院入世,按照信中公主殿下所說的關係,大唐皇位日後落在李琿圓皇子手中的可能性便會非常大,而太子殿下你與李漁公主私交甚好,這對您甚至是您主政後的燕國,都是非常完美的局面。”
崇明太子清楚地接受到了大唐公主李漁通過這封信所表達的意願,他明白那位公主殿下是想要增強自己的信心,如果隆慶真的死了,那麼燕國王位便只有一個繼承人,他毫無疑問是最大的受益者,更何況日後的大唐君王也會支持他。
現在已經有很多人知道隆慶皇子是被書院寧缺所敗,其後失蹤生死未知,按道理他應該感謝寧缺然後盡情慶祝,然而面對下屬的恭喜,他臉上卻沒有喜意。
“世人皆以爲我與隆慶爭奪皇位,仇恨不共戴天,然再你們似乎都忘了我與他畢竟是同血同脈的親兄弟,當年在這宮裡也曾一起玩耍過。如今他不知道去了哪裡,是不是還活着,莫非你們以爲我真的能夠開心起來?”
崇明太子怔怔看着宮裡飄舞的雪花,毫無來由便開始流淚。
那名謀臣看着太子臉上淌下的淚水,不由嚇了一跳,緊忙跪下磕頭請罪,然而他的內心卻是喜悅到了極點,暗想自己效忠侍奉的殿下,居然在這種時刻還不忘虛情矯飾兄弟之情,不肯讓燕皇和別的人看到半分破綻,實在是值得追隨。
南晉在南方,氣候溫暖,所以在隆冬時節裡也沒有落雪,那座像把巨劍般的岩石山反耀着冬天的陽光,每道巖縫每處石穴都那般清晰,就像山腳下那座黑白二色分明的舊式古閣般,透着股凜然而驕傲的劍意。
無數年來很多人發現,要在漫漫修遠的修行路上走的更遠一些,修行者自身的心志氣魄運氣機緣不可或缺,而所所氣魄往往便是無比堅定的驕傲自信。
在古閣裡清修靜悟無上劍道的劍聖柳白,被世間公認爲第一強者,自然毫無疑問也極爲驕傲自信,那份驕傲自信甚至已經超出堅定的範疇而顯得毫無來由。
古閣裡響起劍聖平靜而又尖銳的聲音,這道聲音彷彿要刺破雲霄,刺穿所有弟子的耳膜!“數月前我曾經說過‘丟臉的人就不要回來了’那你們爲什麼要回來?”
劍閣弟子們低着頭心中震驚不安,心想自己這些人領受神殿謅令前往荒原,這些日子裡與草原人戰後又與荒人戰,浴血廝殺不曾退怯,哪裡替師門丟人了?
黑白二色古閣深處,隱有天光落下,罩着一片極小的碧潭和一間草屋,原來由此間向上直至峰頂,竟是被歲月侵蝕出來的一條大洞。
此時日頭已經偏移,洞中幽清。
一名長髮披肩的男子坐在天光之下,感受不到此人身上有如何強大的氣息,然而若有人敢直視他的身影,過不了多時便會覺得眼睛刺痛難忍,甚至會流淚眼瞎。
因爲男子披散的髮絲,腰間的繫帶靜垂的衣袂,包括目光和背影都是劍。
這名男子本身就是一把劍1一把橫貫天地的劍。
“你去長安城看看那個寧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當年他還不會修行的時候,就能殺我劍閣弟子,現如今成爲夫子學生又會進步到什麼程度?史上最弱書院行走?我不相信這種話,而且只要是書院行走就算是史上最弱也足以打磨你的精神。”
草屋前跪着一名年輕男子,那男子身材修長,雙膝跪地依然像是一株大樹,聽着潭畔劍聖柳白如劍般的聲音,他臉色微微蒼白,強行平靜動盪的識海不解說道:“可是我去的時候只怕他已經回了長安。”
“長安城又如何?顏瑟寧願和衛是明同歸於盡也不願意與我再戰一場,現如今我便要看看他留下的傳人與我的傳人究竟誰強。你也不用擔心書院會阻止你挑戰他,書院傳人既然要入世便要做好被不停挑戰的準備,要準備好時刻被人殺死當年軻先生便是這樣一路殺過來的,現在這個寧缺又有什麼資格例外?”
新年之後,沒有過多少日子便是華燈節,夜晚長安城變成了燈的海洋,無數百姓全家出遊,小孩子們手裡拿着糖棒嘰嘰喳喳到處亂跑少女們含羞帶笑依偎着情郎偷偷轉着眼珠,坊市長街之間不知會遺落多少鞋帽多少荷包。
相對民間的熱鬧歡愉氛圍,皇宮裡的氣氛自然要顯得莊嚴凝重很多當夜陛平與皇后娘娘邀請朝中大員入宮用宴,散宴後陛下繼續與那些文臣賞字譜曲斗酒,皇后娘娘則留下了平日裡最親近的幾名夫人去自己殿中繼續說話。
無論宰相夫人還是大學士夫人,在這種場合都要講個凝神靜氣笑言有規,然而當她們看到殿首那張方案後的李漁時,依然難免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大唐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些年唯一讓朝野有些憂心的事情便是皇位的繼承。
誰都知道皇后娘娘想讓自己的兒子日後坐上龍椅,而李漁公主則毫不猶豫地認爲自己的親弟弟纔有資格成爲日後的皇帝,雙方間一直沒有明爭但暗鬥卻不少,公主當年遠嫁草原,皇后極少再踏入御書房,都與此事有關。今日居然能在這種場合見到公主殿下的身影,難道說這二位真的準備言和?
心情震盪之下,夫人們便沒有注意到安安靜靜坐在李漁身旁的那名小侍女。
李漁根本不想來,只不過皇后娘娘要見桑桑,這個事情令她很是警惕,如今很多人已經清楚寧缺便是書院入世之人,爭取寧缺的支持在很大程度上便等同於爭取到書院的支持,皇后見桑桑究竟是想做什麼?
場間諸位夫人與皇后娘娘親近,心中也自有傾向,然而想着自家老爺在朝中的位置,總是謹慎行事,紛紛上前與李漁見禮,只有一位貴婦漠然不動。
這位貴婦便是文淵閣大學士曾靜的夫人。
這位夫人當年她是曾靜府上受寵的小妾,剛剛產下一女便慘被大婦害死若不是皇后娘娘偶爾知曉此事,大怒修書一封到府上,便是她只怕也早已悄無聲息的死去,哪有如今一品命婦的榮光?
因爲這段歷史,曾靜夫人對皇后娘娘感激不盡,只要皇后娘娘高興,別說自家老爺前程,便是她的性命也可以不要,所以當宰相夫人等人與李漁微笑見禮時,她只是漠然坐在桌後,根本沒有上前的意思。
她看着李漁身旁那名穿着侍女服的小姑娘,微微皺眉心想,公主殿下如今愈發放肆了,皇后娘娘宴客竟也敢帶着侍女出場。
然而看着那名小侍女微黑的臉頰,看着那雙明亮的柳葉眼,曾靜夫人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她一般,心頭毫無來由莫名生出憐惜心疼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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