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雪未褪,寒風依舊,這還沒到春天呢,長安城的街上卻開始吐露春的芬芳氣息,十餘名少女聲若銀鈴,嬌顏如花,看着街景指指點點,不知惹來多少行人的矚目。
少女們穿着淺色的開襟長裙,寬長華麗的腰帶系的比較高,風格非常清晰,見多識廣的長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們是來自大河國。
大唐與大河國世代交好,兩國子民間有一種先天的親近感,只是由於相隔路途遙遠,這些年長安城裡能見着大河國人的次數變得漸漸少了。今日忽然看見這麼多來自大河國的秀麗少女,看着她們身上的襦裙,年長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噓起來。
老人們開始回憶開化年間那位隱姓埋名來長安求學的大河國女王,開始對身旁的年輕人們講述那位女王與唐皇之間的苦澀戀曲。
而年輕的唐人表現的更加興奮,他們站在街邊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國少女們拼命揮手,喊着歡迎來長安玩,有那膽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隊伍,在少女們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聽她們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國雖然崇愛唐風,國中的女子卻是以溫柔靜貞著稱,先前入城後少女們嘰嘰喳喳議論桂花糕萬雁寺,醒過神時便覺得好生失態,小臉發燙,此時被那些年輕唐人追着詢問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紛紛低下頭去。
天貓女看着在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輕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喜愛與興奮之色,羞的把小臉蛋埋在毛絨絨的圍領間,心想我才這麼小你着什麼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長安人如此熱情的歡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簾開始閉目養神,疏而長的睫毛微微眨動,似乎心裡的不安還沒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寧缺湊到她身旁,掀起窗簾向外看去。
在邊塞實修的書院學生,大部分隨他一同回到了長安城,前些天的急行軍讓這些學生們着實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後面的鐘大俊臉色蒼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樣,竟似隨時可能摔下馬去。
寧缺很清楚這是爲什麼,當初他冒充鍾大俊隨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鍾大俊本人關押了起來,後來他在王庭露出真實身份後也忘了這件事情,於是直到他離開土陽城,鍾大俊才被放了出來,想必這半年時間吃了不少的苦。
寧缺的品行絕對談不上端正,但對於鍾大俊這種品行絕對不端的角色,絕對沒有任何歉愧負疚之心,理都懶得理他,直接對側前方吹了聲口哨。
司徒依蘭聽着哨聲,輕提馬繮來到馬車旁。這半年時間,她在碧水營帶着同窗與士兵與草原蠻人及聯軍鬥智鬥勇鬥狠,在軍中闖出極大的名聲,只是嬌顏被風霜摧殘,千里奔波又讓她滿頭滿臉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狽。
寧缺看着她說道:“呆會兒去我家,我請你吃麪條。”
“你什麼時候做事能大氣一些。”司徒依蘭沒好氣說了他一句,然後指着自己滿是風塵的臉說道:“雖然在戰場上我不在乎這些,但這已經回了長安城,你是不是應該給我留些時間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別忘了我是個女兒家。”
寧缺故作驚訝說道:“我本以爲女將軍不屬於女兒家範疇。”
司徒依蘭作勢揮拳欲擊,唬得他連忙放下窗簾,躲到山山身後。
莫山山睜開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書院實修歸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歡迎,尤其是還有大河國墨池苑少女,禮部也來了幾位官員,寧缺自然沒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徵詢了一下大師兄和莫山山的意見,在朱雀大街上馬車便與大部隊分離,逕向東城而去。
行不多時,便來了到臨四十七巷,寧缺跳下馬車,看着熟悉的街景灰牆,還有那些原戶部司庫庫房院內探出的冬樹,深深吸了口氣,覺得十分滿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時間便這樣消失不見,他好生相信老筆齋裡的圈椅墨香井水雞湯麪片湯煎蛋面還有牀下的銀票,今日終於可以重新擁抱這一切,感覺真好。
忽然間,他看見鋪子側方停着一輛黑色的馬車,看着車廂上那些繁密的細紋,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馬車點了點頭,才走上石階推開了老筆齋的門。
…………鋪子裡,陳皮皮與桑桑已經下完了三盤棋,正在吃麪。
桑桑是一個不喜歡下棋更不喜歡賭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銀子給她,她難卻盛情也只好勉爲其難陪着下了幾盤。隨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銀票入手,她漸漸忘了兩位老人離去所帶來的寂寞悲傷以及大學士夫婦帶來的惘然情緒,心情變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給陳皮皮和自己煮了兩大碗素面。
便在這時候,鋪門被人推開,發出吱的一聲輕響。桑桑低着頭捧着麪碗,往嘴裡吸着麪條,心想聽聲音大約是門軸最下面有些變形,得找個時間修修纔是。
忽然間她覺得來人的腳步聲有些不對,有些過於熟悉,忍不住好奇擡起頭來。
看到那個傢伙,桑桑哪裡還能記得吃麪條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湯麪掛在脣邊,柳葉眼笑的眯了起來,含着食物口齒不清憨喜說道:“寧缺……”
寧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來,就像這個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兒。
桑桑忽然發現寧缺身後還有別人,有一個書生,還有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臉蛋圓乎乎的很可愛。
桑桑頓時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這時候嘴裡全部是麪條,臉肯定也被撐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沒有寧缺身旁那個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無來由的慌亂。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來,哧溜兩聲,以最快的速度把掛在嘴邊的麪條吸進肚子裡,卻險些被面條嗆着,一面咳嗽一面低聲說道:“少爺,你回來了?”
然後她低頭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說話。
莫山山安靜站在寧缺身旁,卻稍拖後一點點的地方。
應書院大師兄之邀來長安城遊覽觀光,她有些喜悅,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過這些情緒在她淡然寧靜的臉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麼,她甚至有時候在想,自己對長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寧缺還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寧缺走進老筆齋,看見坐在小板凳上吃麪的那個小侍女,從看到對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見到的人,那個小侍女就是桑桑。
雞湯帖頭兩字的那個桑桑。
寧缺永遠掛在嘴邊的那個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經在墨池畔的夏夜裡看了無數遍雞湯帖,她比誰都清楚甚至比寧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雞湯帖頭前那個小侍女的名字散亂筆鋒之間隱藏着多少絕對的信任和親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說喜歡寧缺的大黑馬,在雪原間她說喜歡寧缺的字,在魔宗山門將要死去的那刻她終於平靜說出自己喜歡單是馬或字,還包括寧缺的人。
當時她以爲自己會死,於是依着心意說了,然而終究沒有死,說出口的話卻也無法反悔,於是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歡,於是她愈發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終於看到了桑桑,卻有些吃驚。因爲對方不是世間常見的那等俏婢,只是一個膚色微黑瘦弱尋常的小姑娘,年齡還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開,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麪、嘴含湯麪眼含笑的模樣真讓人除了憐惜生不出任何別的情緒。
面對着這樣一個小侍女,莫山山覺得自己以往所猜測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達長安城之前的那些緊張不安,都是非常過分的事情,所以她覺得有些慚愧,怔怔看了對方片刻後便沉默低下了頭,看着探出裙襬的鞋尖不再說話。
桑桑低頭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頭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場面顯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筆齋裡的氣氛變得有些怪怪的。
寧缺還沉浸在重新見到桑桑的喜悅之中,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至於大師兄則是負手打量着鋪子裡的陳設,看似一無所察,實際上卻在心裡輕輕嘆息了一聲。
桑桑忽然醒過神來,啊了一聲慌忙說道:“來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對着衆人福了福,然後端起自己擱在桌上的麪碗,從同樣處於呆愕狀態中的陳皮皮手上搶過另一隻麪碗,匆匆回了後院。
寧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簾後,有些詫異,雖說她忙碌的模樣好久不見卻一如往常,可是這麼長時間不見,這死丫頭怎麼就不過來抱抱自己?
…………無論嘴裡有沒有塞麪條,陳皮皮的兩腮都很圓很鼓,比莫山山要圓的多。
手裡的麪碗被桑桑像陣風般搶走,他才醒過神來,看着負手於後的那面書生,趕緊把麪條吸進腹中,跳到書生身後一個長揖及地,恭敬說道:“拜見大師兄。”
大師兄回過身來,看着他故作嚴肅的模樣,忍不住笑着搖了搖頭,緩聲說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經不再是後山的小師弟,說話做事……”
沒有等他說完,陳皮皮便張開手臂把他抱進懷裡,又是高興又是悲憤說道:“師兄你可總算回來了,老師他不知道還死在哪裡玩,後山裡就沒有人治得了二師兄,他在山裡橫行霸道,非要逼我們學什麼古禮,師兄師姐們敢怒不敢言,十一師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發瘋,看着花便往嘴裡塞,你可得替我們作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