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桑桑四歲起,寧缺便沒有再打過她。
也就是從那天之後,在和桑桑的無數場戰鬥中,他永遠是失敗的那一方。就比如此時,桑桑只用一句話便化解了寧缺言語間所有的尖酸刻薄並且變作一道閃電,劈的他渾身僵硬,心生無盡幽怨。
這關我什麼事?這關我什麼事?你的事情憑什麼不關我的事?寧缺越想越是生氣,氣的像隔壁吳老闆一般渾身發抖,捲起袖子便在學士府書房裡四處尋摸起來,像極了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他想找到一根小木棒,然後找回桑桑四歲之前的美好人生,然而書房裡不可能有小木棒,他和桑桑的生活也早已無法回到她四歲之前。
就算找到了,他現在也不可能真把桑桑的褲子脫下來,狠狠抽打她的屁股,所以半響後他很無助地重新走到回桑桑面前,低着頭說道:“跟我回吧。”
桑桑低聲說道:“不回。”
寧缺擡起頭來瞪着她的眼睛,問道:“爲什麼不回?”
桑桑輕聲回答道:“因爲不高興住那兒。”
“爲什麼不高興?”
“沒道理,就是不高興。”
“你不是沒道理,你是沒頭腦!”
“關你什麼事?”
寧缺大怒說道:“我是少爺,你是我的小侍女,當然關我事。”
桑桑低着頭說道:“來長安城後你才讓我喊你少爺。”
寧缺輕輕嘆息一聲,傷感說道:“我把你從小養到晨……”
桑桑擡起頭來,認真說道:“沒有到大,八歲之後就是我負責洗衣服煮飯,還有所有家務,所以是我在養你。”
寧缺醞釀了很長時間的情感攻勢,竟是剛開了一個頭便被冷冰冰地打斷,以至於什麼一把屎一把尿之類的話根本沒有機會說出口,這種感覺非常難受,就像是酸辣面片湯嗆進氣管裡一般。
他忽然想明白桑桑不是渭城的人們也不是書院的師兄師姐,她是世界上最瞭解自己的人,根本不會被自己模擬出來的這些情緒所欺騙過去,自己最擅長的那些手段對她根本沒有用處。
他惱火說道:“銀子還是我掙的吧?”
桑桑蹙起細細的眉尖,說道:“但掙銀子都是我想的辦法,來長安後如果不是我逼着你賣書帖,我們現在還是窮人。”
寧缺這時候的頭腦有些不清醒,所以沒有聽見桑桑說的我們二字,不然他一定會胸有成竹很多,但因爲沒有聽見,所以他此時滿腹委屈悲傷,幽怨想着自己在岷山裡辛苦打獵在梳碧湖殺馬賊,還有冒着生命危險跟朝小樹去殺人,雖說是替小黑子報恩,但還不是想給這個家多掙些銀子。
他其實很清楚桑桑爲什麼會離家出走,和她找到了親生父母無關,和什麼事情都無關,於是沉默片刻後開始繼續捲袖子。
桑桑繼續低着頭,看着自己的鞋尖。
曾靜夫人在旁邊看着嚇了一跳,以爲他要打自己女兒,咬着牙便衝將過去,想要把這個天殺的傢伙給撞死或者把自己撞死算了。
曾靜急忙拉住自己的夫人。
他皺眉看着書房裡的寧缺和桑桑,感覺到這二人並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種主僕關係,尤其奇妙的是,二人明明是在爭吵卻依然讓人覺着和諧無比,彷彿就像是一個任誰都分割不了的完整的世界。
是的,寧缺和桑桑在一起便是一個世界。
這是一個習慣了相儒以沫從來不會想着要相忘於江湖的世界,如今這個舊的世界終於產生了一道裂痕,即將分裂或者重新組合,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即將發生改變,卻不知道會向着光明的那個方向去還是黑暗的方向去,抑或會產生一場大爆炸,生成了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
寧缺看着桑桑很認真地說道:“我們必須把話說清楚了,無論怎麼說我肯定是會結婚的,我們兩個不可能就這麼混一輩子。”
桑桑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覺得他這句話說錯了。
“不好意思,因爲太緊張所以說錯了。”寧缺重重拍了下腦袋,重新說道:“毫無疑問,我們兩個人肯定是要過一輩子的。”
接着他繼續說道:“但我終究還是要結婚的,我知道你一時半會兒很難接受,我很明白你現在的感受……”
桑桑忽然問道:“你說我們肯定要一起過一輩子?”
寧缺回答的相當理所當然:“必須的!”
桑桑說道:“那你又要結婚。”
寧缺點點頭。
桑桑說道:“你結婚就要和別人過一輩子,那你怎麼和我過一輩子呢?”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但對臉皮極厚的寧缺來講這不算問題,他笑着回答道:“就算結了婚,我們一樣可以一起過一輩子啊。”
桑桑回頭看着曾靜夫人問道:“朝裡還有哪些大臣的兒子沒有娶老婆?”
曾靜夫人已經被二人先前那番對話震驚的完全說不出話來,身爲朝廷命婦,她哪裡見過這樣的主僕關係?這時驟然聽到女兒發問,竟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下意識裡回答道:“好些大人府上都在挑……”
桑桑回過頭看着寧缺說道:“那我嫁他們。”
寧缺怔住了,有些惱意,又因爲這些惱意而生出些羞,彙集在一處便成了羞惱,斥道:“你纔多大點兒!嫁什麼嫁!”
桑桑說道:“聽說大河國那邊十四歲便能成婚。”
聽到大河國三字,寧缺無來由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氣魄頓時爲之一泄,和言悅色勸說道:“但我們這是在長安城。”
桑桑說道:“就算在長安,再過一年我滿十六也可以嫁人了。”
寧缺愣了愣,大怒說道:“你又黑又瘦還當過十幾年的小侍女,你以爲那些有家世的公子哥會願意娶你?”
桑桑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我是當朝一品大學士的女兒,我是公主殿下的朋友,我是光明大神官的徒弟,書院裡的二先生寵着我,我手裡還有幾萬兩銀票,你說憑什麼那些人不願意娶我?”
寧缺氣的渾身發抖說道:“你不提銀票還好一提銀票我便一肚子氣,你居然把銀票都分了,你真想分家啊!”
桑桑提醒道:“我們正商量我嫁人的事情哩。”
寧缺用力揮動手臂,斬釘截鐵說道:“不準嫁!”
在他說出這三個字後,學士府書房內一片安靜曾靜夫婦神情複雜,而桑桑只是默默看着寧缺,寧缺有些尷尬地放下了手臂。
寧缺看着她的眼睛終於知道桑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跟在自己身旁牙牙學語的小女童而一旦長大便無法回去,小女童變成小女孩再變成少女變成小女人最後漸漸年華不再,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所以必須開始思考長大之後的那些事情,無論那些事情是喜悅還是酸楚。
小女孩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他能眼睜睜看着桑桑嫁給別人嗎?
無論是瘦瘦小小的清稚少女,還是青春正威的姑娘,無論是婚後變得臃腫嘮叨的她,還是白髮蒼蒼躺在竹椅上的她。
只要她是桑桑,他就無法看着她嫁給別人。
他不准她嫁,那她憑什麼看着他娶?
寧缺低下了頭,有些無措,有些慌張,有些茫然,有些明白。
他明白了桑桑清晨離家時的感受。
他明白了自己的感受。
然而僅僅明白是不夠的。
寧缺想起昨天傍晚時分聽到的另一句話,身體有些僵硬。
他向曾靜夫婦很恭謹地長揖行禮,請他們給自己和桑桑一個單獨對話的空間,曾靜夫婦互視一眼,嘆息着走出了書房。
“我不能騙你,我確實很喜歡她。”
寧缺看着低着頭的桑桑,說道:“你不用問我,我知道你想問些什麼,我小時候偷看那些大姐洗澡的時候確實說過喜歡,在紅袖招裡看見水珠兒陸雪我也說過喜歡,仙……她不一樣,我是真的很喜歡她。”
桑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沉默不語。
寧缺接着說道:“而且問過你,你也說她很好。”
桑桑擡起頭來,說道:“她確實很好啊。”
寧缺說道:“但你又不喜歡。
桑桑說道:“很好不代表我就要喜歡。”
寧缺問道:“那你爲什麼不喜歡?”
桑桑看着他,很認真地說道:“我不喜歡你喜歡別人。”
書房裡安靜了很長時間。
寧缺低聲說道:“但我已經對她說了喜歡。”
就像過去這些年裡很多次那樣,遇着真正難以抉擇的問題,他總是習慣於從桑桑那裡得到建議答案或者哪怕是精神上的支持,然而他忘了一件事情,這次的問題涉及到桑桑自己。
桑桑的小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沒有生氣沒有憤怒也沒有哭泣,她看着他面無表情說道:“我餓了,要睡了,你走吧。”餓了所以要睡,這句話說的毫無邏輯。
寧缺看着她說道:“你不在家我睡不好。”
桑桑不說話。
寧缺說道:“那我餓了誰給我煮麪吃啊?”
桑桑不說話。
寧缺忽然說道:“我給你煮麪吃好不好?”
桑桑還是不說話。
寧缺沉默很長時間後說道:“我先去靜一靜,明天我再來接你。”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向書房外走去。
桑桑走到書房門旁,看着向花圃裡走去的寧缺,說道:“雞蛋在竈房米缸裡,煎的時候你少放點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