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碧潭裡的盲魚還在吐着水泡。
潭畔的黃草依然悽黃無力。
彷彿那間草屋上的同伴。
聽到柳白的問話,那名走到潭畔的劍閣弟子身體劇震,他已經決定坦承一切,卻沒有想到,原來師尊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柳白說道:“我養了你七年,教了你七年,就算是一把冰冷的劍也能捂熱,卻沒想到裁決司的人,天生就是冰坨子。”
那名劍閣弟子沉默了很長時間,再次長揖及地行禮,誠懇致歉說道:“抱歉,我沒有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果。”
柳白麪無表情說道:“裁決司要借我劍閣的劍殺人,事先應該要和我說一聲,不問而取那就不是借,而是偷。”
那名劍閣弟子感慨說道:“職司所在,我也不想這樣。”
“我知道你不想這樣。”柳白很乏味地重複了一句。
那名劍閣弟子緩緩直起身體,平靜注視着碧潭對面的柳白,能夠承受柳白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凜厲劍意,表明他的真實修爲境界,要比平時強上很多。
當然就算他的修爲境界比現在再高出數個層級,依然不可能是柳白的對手,只是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畏懼。
劍聖柳白是世間第一強者,令無數修行者敬畏懼怕,但他是西陵神殿的執事,他所執行的命令來自桃山那座黑色的道殿。
用柳白的話,他只是憑藉自己管理劍閣的權限,把那把朝小樹的劍借了出來,然後再借給即將遠赴長安城的柳亦青,同時對他說了幾句話。
不問而取確實不是借。是偷。
但既然是西陵神殿要借劍殺人,那麼借便是借。
就算在世人眼中是偷。依然是借。
柳白終究是西陵客卿,要奉昊天之命而行事,又能把自己如何?
“不管隆慶皇子死還是沒死,但想來他已經毀了。”
柳白看着他說道。
那名弟子恭謹應道:“正是。”
柳白又說道:“聽說葉紅魚自荒原回來後也廢了。”
那名弟子平靜說道:“正是。”
柳白大笑說道:“你回桃山會接任大司座?”
那名弟子也笑了起來,用沉默表示承認。
柳白笑的愈發開心,說道:“那豈不是日後你可能成爲裁大神官。”
那名弟子微笑不語。
柳白臉上的笑容驟然斂去,看着這名弟子面無表情說道:“雖說我劍閣弟子能繼任神座,也是我這個做老師的光榮,只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若真成了裁決大神官,我要殺你便有些不方便。”
那名弟子身體驟僵,看着潭對面。
“既然你還不是裁決大神官,那麼偷東西。總要付出一些代價。”
那名弟子表情驟寒。想要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的嘴裡多了一絲甜意,齒間多了一段滑軟的事物。然後他發現那是自己的舌頭。
緊接着他的腦袋從頸間斷開,墜落在潭畔的地面上,骨碌碌滾動着,滾進碧潭,片刻後潭水裡多出了幾道血色。
盲魚感知着食物的味道,愈發歡快地開始噴吐水泡。
一直沉默跪在潭畔的劍閣弟子們走了上來。開始收拾那具無頭的屍身,他們注意到屍體頸部的腔洞平滑無血。斷口彷彿被一層透明的薄膜覆住般,能清晰地看到氣管食管骨血,覺得有些噁心。
殺死神殿裁決司的一名重要人物,對柳白來說,彷彿就像殺死了一隻老鼠般隨意尋常,他臉上的神情根本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當目光落在身旁那封書院來信上時,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找到朝小樹,把他安安全全送回長安城,把我弟弟換回來。”
劍閣弟子們互視一眼,領命而去。
這時候一名中年男子從閣外走了進來,他看着碧潭裡浮沉的血花水泡,輕輕嘆息一聲,走到柳白身後恭謹問道:“師兄,問題解決了?”
柳白說道:“如果殺人就能解決問題,那我眼中的世界會美好很多。”
那名中年男子苦澀說道:“聽聞裁決大神官對他很是看重,這次真的準備讓他回桃山接任葉紅魚的位置,師兄斬他一隻手便罷了,何苦非要殺了他。”
柳白沉默片刻後,說道:“拿筆紙過來。”
……
……
天光從峰頂洞口灑下,凝成一束籠罩着碧潭,以及潭畔的草屋和人。
柳白坐在潭畔,坐在天光下,靜思了很長時間,才拾起身畔的筆與紙,在微黃的紙張上緩慢而看似隨意地塗寫。
他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
柔軟的墨筆在無法鋪平的紙張上行走,線條扭曲打結,不時顫抖,簡單幾筆艱難地構成一箇中空狹長的物事,卻看不出來是什麼。
這幅面非常拙劣,看上去就像是頑童瞎弄出來的作品。
然而就這樣一幅拙劣而簡單的畫,卻似乎讓柳白耗盡了心神,在水光的映襯下,臉頰顯得有些微白憔悴。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那幅畫,忽然身體僵硬起來。
“你看得出來我畫的是什麼?”
柳白問道。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後,聲音微澀說道:“師兄畫的的是一把劍。”
柳白滿意說道:“能看出這是一把劍,師弟你的境界看來有所增益。”
中年男子強行壓抑着心頭的震驚,問道:“師兄這把劍要給誰?”
柳白平靜說道:“寄到西陵,寄給葉紅魚。”
中年男子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雙膝跪倒在柳白身後,顫聲說道:“師兄你爲什麼要這樣做!爲什麼要寄給道癡?”
柳白端詳着手中畫着劍的紙,說道:“因爲光明神座死在長安城後,這整座桃山,就只有這個女人還讓我有幾分欣賞。”
“但……但劍閣與裁決司之間已然決裂。”
中年男子焦慮不安顫聲說道:“如果葉紅魚真的悟了師兄您的劍意,日後成長起來,豈不是要成爲劍閣的大敵?”
柳白說道:“就算沒有我這把劍,道癡一樣能夠再次走過那道門檻,我只不過是希望她能更快一些。”
他擡起頭來,看着峰頂灑落的天光,面無表情說道:“裁決老兒借了把劍給亦青,我就借把劍給葉紅魚。”
借劍,自然爲的是殺人。
……
……
西陵桃山,某間偏僻的石屋。
“司座大人,卑職只是個傳話之人,還請千萬不要見怪。”
陳八尺看着身前的葉紅魚,目光被她身上那件有些寬大的青色道袍閃了閃,然後再次落到她美麗而清媚的容顏上。
他曾經是神殿騎兵統領,雖然因爲墨池苑弟子遇馬賊一事,被寧缺硬生生逼着領受了教律懲罰,被打了棘棍,又被奪除了一應職務,但他洞玄上境的實力猶在,所以在裁決司內依然極有地位。
以往他的直屬上司是隆慶皇子,真正最敬畏的人,卻是面前的葉紅魚,就算如今葉紅魚落魄如此,面對着她,他依然感到有些呼吸困難,很自然地用起了舊時的稱謂,言語極爲小心翼翼。
但畢竟事情在發生着變化,神殿裡所有人都知道,裁決大神官已經暫停了葉紅魚司座的職務,讓她清修反省。
或許是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陳八尺的目光變得比以前放肆了些許,趁着葉紅魚平靜注視屋外的時刻,在她美麗的臉頰和身上來回打轉。
葉紅魚、莫山山和陸晨迦之所以被稱爲天下三癡,除了修行境界強大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爲她們都很美麗。
葉紅魚一直都很美,她的身材一直都很好,很誘人。
現在她嬌彈誘人的身軀,被籠罩在寬大的青色道袍下,但陳八尺當年看過太多她穿着紅色短裙的畫面,此時目光所及,那件寬大的青色道袍彷彿就此消失,露出那雙筆挺緊繃滑直的大腿。
少女依舊美麗動人,而且因爲她現在的黯淡處境,那份怯弱讓美麗更增添了幾分真實氣息,讓有些人生出敢於佔有這份美麗的勇氣。
陳八尺的眼神有些褻穢,但他心裡不敢褻穢,因爲他沒有這種勇氣,和道癡在他心中的威嚴回憶無關,只和他今天要說的這件事情有關。
“羅克敵大人是神衛統領,又是掌教大人的親信,司座大人您應該很清楚他的修爲境界,如果他願意加入到裁決神座的爭奪當中,勝算很大。”
看着葉紅魚轉過身來,陳八尺恭謹低下身去,說道:“如果司座大人覺得此事可行,統領大人會親自前來向您表明他的情意與決心,大人還說只要您同意,他便立即去掌教大人面前提親。”
葉紅魚看着身前這個看似恭謹的舊日下屬,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平靜說道:“給我些時間考慮考慮。”
陳八尺連聲說道:“理所當然,理所當然。”
葉紅魚緩緩關閉石屋的門,然後坐回被陰暗籠罩的石牀上。
堂堂神衛統領前來提親,對於一個已經快要一無所有、只剩下容顏與身軀的道門女子來說,不止是理所當然,更是驚喜吧?
她神情依舊平靜,然而寬大青色道袍下的身體卻壓抑不住顫抖起來,石牀發出吱吱的聲音,似乎隨時可能崩塌。
……
……
(葉紅魚我也越寫越喜歡了,我決定不讓她談戀愛嫁人,孤老終生,嗯嗯,這便是所謂佔有慾?大家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