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從渭城往長安城的旅途中,呂清臣老人曾經告訴過寧缺,什麼叫做知命境,後來他進入書院,在某個夜晚離開舊書樓時,也曾經讓陳皮皮展現過知命的境界,其時繁星覆野,溼地湖水中魚兒懸停其間,彷彿琥珀中的靜物,又彷彿是透明天空裡的風箏,畫面神奇異常。
“不再像洞玄境那般只在表面明白天地元氣流動的規律,而是從本質上掌握了天地元氣的運行規律,能領悟世界的本原,清晰捕捉到昊天與自然萬物間的聯繫,如此才能稱爲上知天命,真正的得道。”
葉紅魚說道:“晉入知命境,便進入大修行者的行列。連天命都能知曉,自然能感知天地元氣最細微的變化,那麼在戰鬥當中,無論敵人施展怎樣的手段都無法超越他們的經驗和感知,這便是知命境真正的可怕之處。”
寧缺看着湖水裡的柳枝倒影,思考了很長時間,然後問道:“但你現在只是洞玄下境,爲什麼我還和你戰的如此吃力?”
“我曾經越過那道門檻,晉入過知命境。”
葉紅魚說道:“曾經見過,便無法忘卻,所以哪怕我的境界不停跌落,但意識卻停留在知命境內,你自然不是我的對手。”
湖堤上的柳枝隨風輕搖,垂落的枝葉不時輕點湖面,泛起點點漣漪,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將水面上的倒影點成碎片。
寧缺看着搖晃漸碎的湖光柳影,聲音微低問道:“如此說來,想要戰勝一名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必須要自己首先邁過那道門檻?”
“修行五境,壁壘森嚴。想要越境挑戰,如果沒有什麼特殊情況,基本上是很難發生的事情,但從感知到不惑,不惑到洞玄,如果擁有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一些幫助,偶爾還是會發生挑戰成功的戰例。”
葉紅魚說道:“比如去年在荒原雪崖上,你一箭射了隆慶,又比如我當年未入洞玄時,也曾經勝過天諭院一位洞玄中境的教習。”
“但知命境乃是修行道路上的真實巔峰,已脫塵俗,和下面四境間有難以逾越的溝壑,洞玄境中人,想要越境挑戰知命境的大修行者,就如同是螳螂伸出前肢想要攔住道上行過的馬車,註定要被碾壓至死。”
寧缺看着湖面上追逐柳影的那些水爬蟲,平靜問道:“我只想知道有沒有成功的案例?只要有一個就好。”
“如果你要把我和陳皮皮之間的戰爭看成真實的戰例,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隨時可以越境戰勝他,但你應該清楚,這是特殊的例子。”
“除此之外呢?”
“西陵教典裡從來沒有洞玄境越境挑戰知命境成功的戰例。”
寧缺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失落。
葉紅魚看着他的神情,微顯猶豫說道:“不過在教典記載之外,聽神殿里老人們說過,軻先生當年修爲未大成之前,曾經半途離開過書院一次,也就是在那次旅途中,還是洞玄境的他曾經戰勝過一位知命境的強者。”
聽着這段並沒有真實佐證的往事,寧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他很清楚,無論是在修行天賦還是別的任何方面,自己和小師叔之間都有無限的差距,但至少以前曾經發生過這種事情,那麼越境挑戰成功的概念再如何小,也不至於像先前所以爲的冰冷的零那般令人絕望。
他轉身望着柳蔭下的少女,問道:“武道巔峰強者和魔宗那些高手……應該怎麼計算他們的境界?”
“武道巔峰本來就是起始於魔宗的概念。”
葉紅魚說道:“這種境界和知命境差相彷彿,只不過走的是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知命境說的是對天地的領悟與掌握,魔宗強者一味追求極致的力量,在體內另鑄一方天地,根本不與身外的自然交流,妄圖替代昊天行事,這種修行理念雖說邪惡狂妄到了極點,但必須承認也強大到了極點。”
寧缺看着少女漸現凜然神情的眉眼,忽然問道:“道魔不兩立,我所見過的昊天道門弟子,無論你還是陳皮皮,當初一朝提起魔宗,便是恨到了極處,如今陳皮皮開始和魔宗的小姑娘談戀愛,可我還是不能理解,神殿應該很清楚夏侯是魔宗餘孽,爲什麼會允許他活着,而且活的如此風光?”
葉紅魚靜靜看着他,彷彿明白了他爲什麼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也明白了他語氣裡毫不掩飾的寒冷和嘲諷情緒。
“西陵神殿代昊天牧守天下,需要力量,尤其是在唐國依然存在的情況下,神殿更加需要力量,而夏侯則是這數十年間,世間最強大的力量之一。”
葉紅魚平靜說道:“夏侯是一把可以開山斬海的大刀,無論神殿還是唐國,都想把這柄刀握在自己的手中,兩方爭奪數十年,才形成現在這等複雜的局面,尤其是對於神殿而言,夏侯這把刀非常好用,而且是鍥在唐國甚至是軍方最高層的一把刀,他們哪裡捨得放手?”
熾烈的日光灑向長安城,風自湖南岸的雁鳴山間來,帶着燥意,即便被湖水輕漾,柳蔭降溫,也依然讓人覺得有些悶熱。
湖堤柳岸間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寧缺看着葉紅魚正色說道:“我現在需要力量。”
葉紅魚沉默。
寧缺看着她的眼睛繼續說道:“你現在需要時間,實際上也是需要力量。”
葉紅魚說道:“我不否認這點。”
寧缺說道:“你能不能幫助我?”
葉紅魚看着他,說道:“你拿什麼來換?這次自然不能是房租。”
寧缺問道:“你要什麼?”
葉紅魚說道:“浩然劍。”
…………一個是西陵神殿了不起的道癡,一個是長安書院夫子的新學生,無論是立場理念還是過往,都註定了葉紅魚和寧缺不可能成爲真正的朋友,哪怕一同修行,互相參詳,心裡想着的都是一朝爲敵又該如何。
在這種情況下,按道理兩個人根本不可能去思考會從對方手中獲得什麼真正的好處,然而當寧缺問時,葉紅魚的回答是如此的快速,如此的簡潔,彷彿她在心裡已經思考了無數個日夜。
很有趣的是,寧缺似乎對此時的場景也做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準備,當他聽到葉紅魚的要求後,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問道:“你出什麼籌碼?”
葉紅魚說道:“我的籌碼你那天已經看到過。”
寧缺皺眉思考了很長時間,說道:“那籌碼你有完全的自主權?”
葉紅魚說道:“既然他給了我,便是我的。”
寧缺看着她說道:“很遺憾,我的籌碼是書院的,我沒有完全的自主權,這件事情我需要回書院去問一下老師的意見。”
葉紅魚說道:“請便,我想不用我提醒你這件事情需要保密。”
寧缺點點頭,離開雁鳴湖。
…………書院後山那間草廬四面迎風,好在山中植物茂密,又有云門陣法相掩,元氣充沛而不知寒暑,廬內的風並不像雁鳴湖畔的風那般燥熱。
夫子坐在蒲團上,左手拿着一卷書,右手執筆正在不停地抄寫什麼。
寧缺盤膝坐在案畔的蒲團上。
從來到書院後山,走進草廬,被夫子命令在旁等候,他在蒲團上已經枯坐了很長時間,案上那捲史書都已經向前走了兩年。
中間他曾經嘗試着開口說話,然而夫子卻根本沒有什麼反應,依然專注抄着書卷,彷彿小徒弟的話只是廬外吹進來的風一般。
夫子把左手那捲發黃微舊的書卷很隨意扔到案上,把筆擱到硯上,揉了揉了手腕,又伸了一個懶腰。
寧缺用最快的速度站起身來,從水盆中撈起毛巾擰乾,遞到夫子的手中,然後把案上那杯殘茶倒掉,換了一盞熱的。
“做事情,不能着急。”
夫子扔掉毛巾,端起微燙的茶杯,輕輕吹着面上的細沫,說道:“就像茶一般,太燙了怎麼喝得下去?”
寧缺這時候一心想着怎麼把葉紅魚胸前那張薄薄紙劍拿到手裡,哪裡聽得進去老師的教誨,有些緊張地搓了搓手,說道:“但這盞熱茶,再不喝可就要涼了。”
夫子轉身看着他,笑着說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喝那杯茶便是,何必還來問我?整個後山,你向來是最有主意的小傢伙。”
這句話裡隱着的教誨甚至是警告,寧缺想不聽也不行,身體驟然微僵,苦着臉說道:“弟子沒有茶錢,茶錢是書院和老師的,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我雖然有主意,但這麼大一件事情,真不敢有主意。”
“什麼是主意?”
夫子說道:“主意就是面對選擇時你最終決定的那瞬間的心意,岔路口選哪個方向?換或是不換,你想怎麼選?”
寧缺很老實、又或者說很不老實地反問道:“怎麼選?”
夫子被這句話噎的險些嗆着,惱火訓斥道:“如此簡單的事情,居然還要來煩我!你這個白癡!任何選擇當然就是要選對自己有好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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