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國家而言,紀年就像是每個人的名字,不見得響亮,但一定要有,所以世間所有國度都有自己的紀年,而真正能夠被民衆記住,並且在日常生活中能夠有效使用的紀年,千年以來便只有兩種。
時光流逝,來到了大唐天啓十六年,也就是西陵大治三千四百四十七年,在這一年的春天裡,發生了很多故事。
道癡葉紅魚,在離開西陵神殿整整一年之後,終於回來了,她在無數驚恐目光的注視下,殺死了陳八尺,然後走進了黑色的裁決神殿。
在她踏進神殿的那一刻,一道威嚴至極的聲音,從大殿深處響起,巨大的聲浪撞擊着黑色巨石砌成的牆壁,粉碎成無數細碎而刺耳、有如鋒利鋼針般的存在,瞬間來到她的身前,籠罩住了她的身體。
“你是第一個叛離神殿,還敢回來的人,是來領受責罰的嗎?”
如萬根鋼針般的威嚴聲音,刺入耳膜,葉紅魚微微蹙眉,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神情漠然地望向神殿深處。
神殿深處有一道炫麗至極的珠簾,珠簾之後,隱約可以看到那座巨大的血色墨玉神座,可以看到神座上那個威嚴如海的身影。
如過往那些年一樣,墨玉神座上響起的這道聲音,激盪着冷酷的神威,俯瞰世間一切的輕蔑,今天甚至還帶着一些嘲弄。
葉紅魚的信仰極爲虔誠,真正的虔誠,所以她根本不認爲自己離開西陵神殿代表着背叛,但她此時並不想對簾後的那道聲音做任何辯解,她現在只是想走到那道珠簾之前,把自己準備做的事情做完。
她是這樣想的,於是便這樣做了。
她靜靜向裁決神殿裡走去,青色的道衣在黑色光滑的地面上緩緩飄動,就如同行走在沉沉黑夜裡的一片綠葉,毫不起眼卻又非常奪目。
一名裁決司的神官站在石柱旁,看着她厲聲喝道:“放肆!”
又有裁決司神官暴怒喝道:“放肆!”
更多的神官涌了出來,紅色的教袍在廣闊的黑色地面上,像血一般翻涌,然而相聚成一片血湖,暴怒而寒冷的喝斥聲不停響起:“放肆!”
如雷般的喝斥聲,沒有讓葉紅魚的神情有絲毫變化,她依然是那般平靜,那般冷漠,每一步的距離都完全相同。
葉紅魚對昊天的信仰無可挑剔,但她不是那些看見神殿便淚流滿面的愚癡教徒,除了昊天能讓她心生敬意,別的任何都不行。所以當初面對着掌教和裁決神座的壓力,她沒有選擇屈服,而是毅然離開西陵神殿,不惜揹負道門叛徒的罪名,所以她今天會回到西陵神殿,並且向那道珠簾走去。
她本來就是個極放肆的人,她做的都是極放肆的事,那麼黑色神殿裡的這些紅衣神官喝斥她放肆,又豈能讓她有絲毫動容?
她向神殿深處走去。
那些穿着如血神袍的裁決司神官憤怒到了極點,氣的渾身顫抖,滿臉通紅,然而很奇怪的是,沒有任何人敢攔在她的身前,敢對她出手。
葉紅魚走進神官人羣中,神官們面露驚恐之色退避,讓開一條通道,彷彿一片綠葉落入血腥肅殺的血湖,湖水分開向岸邊退去,根本不敢沾到那片綠葉。
終於,她從神殿外走到了珠簾前。
她停下腳步,平靜望去,只見簾後裁決大神官墨玉神座上,以手撐頜,似乎正在思考什麼複雜的問題。
葉紅魚低頭行禮,神態平靜從容,就如同去荒原之前,她每次來到神殿,與簾後的裁決神座相見時的畫面。
行禮代表着尊重,低頭代表服從。
裁決大神官微微擡頭,冷酷而強大的目光透過珠簾,落在她的身上,平淡而不容置疑說道:“跪下。”
這道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讓那些陷入惘然情緒中的紅袍神官們清醒過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尊嚴被輕視被挑釁而生的憤怒不滿,頓時壓倒了前些年道癡這個名字留給他們的積威。
就算你遇着機緣重複實力,就算你還是當年那個可怕的道癡,但這裡是裁決神殿,珠簾後是不可戰勝的裁決神座,你除了跪下還能做什麼?
他們擡起手臂,指向珠簾前低着頭的葉紅魚,齊聲喝斥道:“跪下!”
“跪下!”
“跪下!”
這些聲音或者憤怒或者興奮或者冷酷或者殘忍,漸漸交匯在一起,變得極爲整齊,就像雷霆般迴盪在幽靜的黑色神殿裡。
當年葉紅魚還是道癡時,從來沒有在珠簾前跪過,哪怕簾後是裁決神座。後來她不是道癡時,曾經在珠簾前下跪過一次,那次下跪是裁決神殿刻意施予她的壓力和無限羞辱。從那天開始,她就發誓,除非能夠再次獲得不下跪的力量,那麼自己絕對不會再次踏進裁決神殿一步。
今天她走進了裁決神殿,那麼當然不會再下跪。
“我只跪值得我跪的人。”葉紅魚說道。
簾後,裁決大神官緩緩坐正,漠然說道:“比如?”
葉紅魚說道:“比如昊天,比如觀主,比如掌教,比如天諭神座,比如蓮生神座,但這些比如裡,並沒有神座你的名字。”
裁決大神官寒聲說道:“你竟然敢把本座與蓮生那個魔人相提並論!”
葉紅魚說道:“神座你不及蓮生神座一瓣枯蓮,把你與他相提並論,確實不該。”
裁決大神官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暴戾與冷酷的意味:“不要以爲天諭護着你,不要以爲你有一個兄長,本座便真的不敢殺你!你不要忘了這裡是裁決神殿,我們擁有昊天賜予的特殊規則!”
葉紅魚擡起頭來,神情冷漠說道:“裁決的憤怒應化作昊天的神火,神座的憤怒如今卻只能化作笑聲,實在可笑。”
簾後響起一聲輕噫,因爲隨着葉紅魚的擡頭,裁決大神官發現了一件很意外又很有趣的事情,所以他決定讓她活下來。
“想不到你不止恢復了境界,甚至破境成功,確實出乎了我的意料,裁決神殿的規則你很清楚,那便回來重新做司座吧。”
……
……
裁決神殿代昊天行罰世間,奉行異常現實而冷酷的規則,強大代表着一切,弱者理應被欺凌,無論權勢而是品秩,都只與實力的強大與否有關,如果你不再強大,那麼你便不再有資格擁有權勢地位,甚至不應該再活着,如果你重新變得強大,那麼你便可以重新擁有權勢地位。
葉紅魚在荒原上強行墮境脫困,實力嚴重受損,不再有恢復的希望,於是她看到了冷酷,經受了很多羞辱,如今她恢復、甚至擁有了更加強大的實力,那麼她便擁有了不再被羞辱的資格,然而曾經的那些事情,難道就這樣被裁決大神官一句話抹掉,就如同從來沒有發生過?
對於裁決神殿之外的人們來說,這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對裁決神殿的人來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那些穿着紅袍的神官,聽着裁決神座的諭令,迅速停止了對葉紅魚的喝斥,平靜地退到了一旁。
在這些裁決神殿的神官們看來,葉紅魚所要求的,不過便是神座的這句話罷了。
西陵神殿大神官號稱昊天之下,神座之上,地位極爲尊崇,即便是掌教大人也不能隨意責問,怎麼可能對凡人道歉?裁決大神官同意葉紅魚回到神殿,讓她繼續擔任裁決司大司座,已經足夠寬容。
裁決神殿向來不是一個寬容的地方。
葉紅魚也不是一個寬容的人。
聽到裁決大神官這句話後,她微微一笑。
就在美麗面容展露笑顏的這一瞬間,葉紅魚的眼前出現了很多畫面。
風雪中的雁鳴湖上,寧缺在那柄強大的鐵槍下,不可思議地抽出朴刀,然而以刀爲劍,理所當然於是不可阻擋地刺進了夏侯的腹部。
西陵神殿的石屋裡,昏黃的燈光照耀下,她撕開信封取出信紙,紙上那道拙劣的劍,變成一道濁浪滔滔的大河。
屍骨山裡,枯瘦如鬼的蓮生神座,緊緊抓着自己的雙肩,平靜而慈悲地低下頭來,從自己的肩上撕扯掉一塊血肉。
大明湖底,無數棱角分明的石塊攔住了去路,她低身擦掉一塊石頭上的青痕,看到了書院軻先生留下的兩道劍痕。
無數畫面在葉紅魚的眼前快速閃過。
那兩道劍痕,最終匯爲一道,落在黃紙上,落在雪湖上,落在她的眼裡,落在她的心裡,進入她腰畔的劍鞘裡。
葉紅魚抽劍出鞘。
便是這把劍。
然後她一劍刺向珠簾。
刺向裁決大神官。
……
……
黑色的裁決神殿,籠罩在深春的清麗光線裡,格外莊嚴肅穆,而就在此時,無數灰塵從殿內狂卷而出,順着石階向崖坪奔去。
最高處的白色神殿裡,響起一道雷霆,彷彿是天神也感到了震驚和疑惑。
另一座神殿裡,天諭大神官輕輕嘆息了一聲。
裁決神殿裡,紅袍神官們紛紛倒地不起。
那道珠簾已然盡碎。
葉紅魚站在珠簾之後,神座之前。
她握着劍的右手微微顫抖,蒼白的面容顯得極爲漠然。
她把劍從裁決大神官的胸口裡拔了出來。
無數的血水,從裁決大神官胸間的恐怖創口裡噴濺而出,瞬間溼透血色的神袍,染紅了葉紅魚身上青色的道衣。
裁決大神官緊緊蹙着眉頭,看着自己胸口的劍創,說道:“沒道理。”
葉紅魚看着他說道:“你說過,這是昊天賜予我們的規則,那麼只要我有能力殺你,我便敢殺你。”
裁決大神官痛苦而暴怒地擡起手來,然後死去。
葉紅魚把他拉下神座,然後自己坐了上去。
登上神座之前,她的腳需要踩過裁決大神官的屍體。
從現在開始,她便是裁決大神官。
墨玉神座很大,彷彿一片血海。
她身上的青色道衣盡被染紅,坐在神座上,便像是這片血海里很不起眼的一滴血,但卻是最濃郁最冷酷的那一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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