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馬車一路尾隨着前方的使團車隊,快要靠近一座縣城時,官道兩側多了些建築,寧缺卻還是喜歡鄉間風光,便讓大黑馬下了官道,駛上略窄卻依然平整的縣道,反正他有信心自己不會跟丟前面的使團。
縣道兩旁的田園風光更是美麗,還留着些原始淳樸的味道,又不知行駛了多久,看着前方的村莊,黑色馬車停在了村外一株大樹下。
那棵大樹不知是什麼樹,樹冠面積極大,青葉繁茂,就如同一柄大傘,遮住了熾烈的陽光,落下蔭涼陣陣。
寧缺解開大黑馬,讓它自去玩耍散心。他走到大青樹下,摸着那些粗實的樹皮,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
書院的同門們不喜歡出山,因爲他們更在乎各自的精神領域,單純精神上的快樂便已經足以讓他們感到充實,但他不一樣。
他自幼生活在岷山裡,山林對他來說就像家一樣熟悉親近,而且他自幼流浪成了習慣,所以很不喜歡長時間在一個地方呆着。
他曾經無數次站在山林裡眺望遠處冒着炊煙的村莊,又無數次因爲恐懼而揹着桑桑默默離開,大概正是因爲這一點,所以他對這些鄉村風景極爲着迷,那年回到長安城之前,他選擇牽着桑桑的手穿過田野鄉村,便是基於這種心理,此時他選擇偏僻的郡道,停在村莊外,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桑桑走下馬車,看着他有些羞澀說道:“先前睡着了。”
寧缺說道:“這麼舒服,我也想好好睡一覺。”
桑桑明顯還沒有適應自己的角色轉換,習慣性讓認爲自己還是個小侍女,想着自己就那般自顧自睡去,着實有些不像話,爲了彌補這種過失,她努力記起先前睡着前聽到的最後那句話,問道:“怎麼有趣?”
寧缺愣了愣,才明白她回答的是一個時辰之前自己的問題,不由想笑,看着她臉上的認真神情,又不想打擊她的積極性,回答道:“離開長安城之前,陳七專門來找我說過話,他說這位冼大將軍早年間也在魚龍幫裡混過一段時間,而且與朝小樹的關係不錯,這裡說的早年,甚至還要早在齊四他們之前,只是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冼大將軍成了大將軍,朝小樹卻一直還住在春風亭。”
“你是說這個人有問題?”桑桑問道。
只有寧缺才能聽懂桑桑的話,她說一個人有問題,不是說這個人需要被懷疑什麼,有什麼值得警惕的地方,而是說這個人不好。
寧缺搖頭說道:“就算有問題,也是皇帝陛下當年的安排,就算他真如長安城裡的流言所說,對東北邊軍志在必得,也只能說明他有一個軍人應有的驕傲自信以及野心,皇帝不急太監不能急,我們更不用急。”
桑桑說道:“聽說皇后娘娘很不高興。”
寧缺說道:“不要忘記,陛下也要算是老師的學生,等於說是我的師兄,那是個真正有智慧的人,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真把國家大事當家務事辦,只不過藉着皇后的怒意順勢警告某些人一番。”
桑桑好奇問道:“哪些人?”
因爲事實上她並不好奇這些事情,所以她此時睜大眼睛,做出好奇的模樣顯得很刻意,很幼稚,於是很可愛。
於是寧缺在她小臉上親了一口。
桑桑有些羞,卻沒有躲開。
她沒有躲開,不是因爲慌亂而無措,而是她認爲自己被寧缺親,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那麼你要親便親吧。
看着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寧缺反而有些心慌意亂,咳了兩聲後繼續說道:“自然是打壓冼大將軍……不,更準確地說,陛下是在警告自己的女兒,不要把手往軍隊裡伸的太深。”
“爲什麼?難道陛下準備傳位給皇后的兒子?”
桑桑好奇問道。這一次她是真的好奇,因爲李漁是她在長安城裡不多的朋友之一,更因爲她清楚這件事情和寧缺有關係。
寧缺說道:“我不知道,反正這事和我們也沒關係。”
說沒關係,終究還是有關係,不然他怎麼可能去思考這些問題,正如十幾裡外使團裡那些紅袖招的姑娘們,也是需要他考慮的問題。
簡大家並沒有拜託他沿途照顧那些姑娘,但以他和紅袖招之間的關係,如果真的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沒辦法不管,除了彼此之間的交往,更重要的是,書院天然具有照顧紅袖招的責任——三十年前那個叫笑笑的女子,是小師叔的未婚妻,差一點便成了他們的小師嬸,是簡大家的親姐姐。
二十餘年前,紅袖招最後一次出國演出,便是受邀參加爛柯寺的盂蘭節會,也正是在那次盂蘭節會上,他們的小師嬸香消玉殞,如今時隔二十餘年,紅袖招將會再次出現在爛柯寺,寧缺如何能不警惕?
…………便在這時,寧缺忽然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不由眉頭微挑,向着大樹那方望去,只見一道黑影閃電般向這邊掠來。
以他的眼力當然能看清楚那道黑影便是大黑馬,令他感到警惕的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竟讓大黑馬顯現的如此慌張。
要知道除了十幾年前那場天災之外,大唐民間的治安向來良好,寧缺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全,而且就算真出現了罕見的賊匪,他並不介意順手除了暴安個良,替書院揚揚名,哪怕出現的是修行者也無所謂。
先勝觀海再殺道石,砍瞎柳亦青,直至不可思議地戰勝了夏侯,某人的實力得到了無數次印證。雖然王景略不可能服氣,但如今的修行界已經有了一個共識,書院十三先生寧缺,纔是真正的知命以下第一人。
更何況有桑桑這位光明大神官繼任者在旁,寧缺本命在手,甚至敢與知命境的大修行者正面一戰。當然,那些晉入知命境的大修行者,肯定很清楚他和桑桑的身份背景,誰會閒得沒事同時招惹書院和西陵神殿。
…………大黑馬跑回寧缺二人身旁,留下一路煙塵,不停喘息,顯得極爲恐慌。
寧缺神情凝重看着煙塵處。
煙塵漸散,只見一個赤膊漢子舉着草叉,啊呀呀叫着衝了過來。
“賊馬休跑!看俺打不死你!”
…………事情很快得到了說明,原來大黑馬四處遛彎散心,聞着前方村落裡的香氣,控制不住心神,循着味兒跑到人家窗外,把頭探進窗內,偷吃了農家的飯菜,然後被農戶主人發現,便惹來了這一場追殺。
寧缺狠狠地瞪了大黑馬一眼,心想你丫真是沒出息的憨貨,少爺我天天黃精靈果給你補着,居然還要去偷別人家的飯菜!而且居然被一農夫拿着草叉就追的如此驚恐萬分,喘息的欲仙欲死?
大黑馬羞愧地低下頭去,顯得老實無比,心裡默默想着,沒忍住偷吃是自己的錯,如果不表現的狼狽一些,誰知道會被你怎麼收拾。
寧缺望向那農夫,苦笑着拱手道歉。
那農夫撐着草叉,扶着腰,真的累到氣喘吁吁,說道:“這傢伙跑的真他媽的快,果然好馬!難怪我熬一盆大碴子粥,竟被一口吞了!”
寧缺聽說大黑馬偷吃的竟是一盆大碴子粥,更是覺得丟臉丟到了老家,苦笑說道:“能吃慣偷懶,真好不到哪裡去。”
農夫聽着這話卻是極不贊同的搖了搖頭,說道:“當年我在騎兵營裡,可沒見過比它更好的,就算是將軍的座騎都沒它好。”
大唐實行的是三年募兵制,爲開闢疆土的需要,軍隊規模不小,加上民風尚武,所以很多男人都有從軍的經歷,聽着這話,知道這農夫原來也是從行伍裡退下來的,寧缺也不覺得驚奇,從懷中掏出銀錢遞了過去,說道:“這便當是那鍋粥的粥錢,鍋想必也髒了,也算在裡面。”
那農夫渾不爲意地擺擺手,說道:“隔窗看着這馬神駿,我猜着應該有主,所以追過來看看,何至於差這點粥錢。”
寧缺笑着說道:“如果不差這點粥錢,爲何要追過來看?”
農夫理所當然說道:“那是因爲你這後生態度好,若你態度稍有怠慢不妥,那我差的便不止粥錢,還差熬粥的工錢了。”
這種理所當然,書院裡面常見,唐人裡面也常見,寧缺非常喜歡這種理所當然,笑着說道:“既然如此,我便不與你虛套。”
農夫看着那輛黑色馬車,還有穿着侍女服的桑桑,猜到他們是在這裡暫時休息,邀請道:“這裡說話不方便,去我家說。”
寧缺擅長與人打交道,也喜歡這農夫性情,但他骨子裡依然還是當年那個冷漠的少年,聽着這話便想婉拒。
未曾料到,那農夫竟是再三堅持,說道:“既然是跑長途,總得常備清水,你若在意,走時給我銀錢都行。”
寧缺還想拒絕。
農夫看着他皺眉說道:“我看你模樣,便知道你也是在軍營裡呆過的人,怎麼做起事來如此婆婆媽媽。”
寧缺看着農夫眉眼間的堅毅,忽然想起了久別的渭城,想起了渭城裡那些軍漢,還有自己臨別前給馬將軍留下的那三句話。
“那便去。”他笑着說道:“不過我還要喝酒。”
農夫大笑說道:“自家釀的包穀酒,不管好,但管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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