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沒有好消息,只有壞消息,隔一段時間便有名單從戰場送回部落,名單上每個名字便代表一名死去的荒人戰士。
荒人的性格樸實堅毅,與唐人很接近,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可以沉默,但不會鬱郁,即便局面嚴酷,婦人們洗衣打獵時偶爾還會輕哼歌謠。
隨着時間流逝,南方的戰事愈發慘酷,名單送回來的頻率越來越慢,長度卻是越來越長,留在部落裡的老弱婦孺們們再也沒有心情唱歌,整片原野變得越來越安靜,氣氛越來越壓抑每個夜裡,都能聽到隱隱的哭泣聲——再堅強的荒人婦女,在名單上看見自已兒子的名字,也無法忍住悲傷。
有一天,負責照顧寧缺和桑桑的那名荒人婦女,終於在名單上看見了自已兒子的名字,她開始哭泣,鄰近的婦人圍在一起安慰她。
寧缺放下帳蓬沉重的門簾,走回牀前繼續替桑桑喂藥。桑桑喝了兩口便停住,擡起頭來看着他說道:“我們藏在這裡有什麼意義?我終究是要死的。”
“不用內疚,荒人和我們一樣,本就不容於世,就算他們沒有收留我們,西陵神殿和中原的那些國家,也不會允許他們繼續活下去。”寧缺說道。
桑桑輕輕搖頭,說道:“但如果我們不來,他們不會死的這麼快。”
說完這句話,她攤開手掌,看着掌心裡那顆黑色棋子開始發呆,這顆棋子是在爛柯寺最後一局棋上,她落的唯一那顆子。
部落裡死的人越來越多,她的病越來越重。帳蓬越來越冷,所有物事的表面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只有她手裡的這顆黑色棋子依舊溫潤如故。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說道:“不用擔心,就算荒人頂不住,我們還可以去北邊,我們可以去看看熱海的風景,大師兄說那片海雖然凍着了,但如果能破開冰下去。還能找到幾條牡丹魚,老黃牛都很愛吃,味道應該不錯。”
桑桑說道:“你知道我並不擔心這些。”
寧缺沉默。
桑桑低聲說道:“從爛柯寺逃到懸空寺,從荒原逃到朝陽城,再逃到荒原,最後逃到這裡,我實在是逃的累了……”
寧缺想說些什麼,被她阻止。
桑桑說道:“在朝陽城裡。你對我說過一段話。你說未來和死亡其實很相像,如果已經註定,那煩惱便沒有任何意義,如果可以改變,那我們更沒有必要煩惱,只需要努力去改變。”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說的。”
桑桑說道:“世界很大,但真的沒有地方能夠讓我活下去,我們都清楚,結局已經改變不了了,那我們爲什麼還要煩惱?死亡便意味着沒有未來。在改變不了的時候,我們難道不應該試着學會接受。”
寧缺笑着說道:“這句話說的很好。”
桑桑微羞低頭。
寧缺說道:“沒想到我家桑桑現在很有大家小姐的風範。”
桑桑說道:“我就是個小侍女。”
寧缺說道:“且不提曾靜大學士是你這身子的親生父親,只說你是冥王家的大小姐,人世間還有誰的身份能比你更尊貴。”
桑桑沒有接着寧缺的打趣話繼續說下去,因爲她知道他說這番話是想岔開話題,說道:“我不想繼續躲藏了。”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問道:“爲什麼?覺得良心不安?還是覺得這樣躲來藏去很像過街的老鼠?小時候我就對你說過,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還是人人畏懼的毒蛇。都應該去做。”
桑桑說道:“我知道自已不可能再活很長時間,既然如此,爲什麼要去做老鼠或毒蛇?如果說這是良心不安,那麼便是吧。”
“也許我們命中註定就要這麼辛苦的地活着。”
“什麼是命中註定?”
“機緣?”
“老師說,我是他的機緣,那麼我的機緣是什麼?”
“你的機緣當然就是我。”
“不要說笑話。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自已這時候應該去南方。”
“去南邊會死。”
“不去也會死。”
“有道理。”
寧缺其實很清楚。如果桑桑這時候出現在南方荒原的戰場上,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見得是死亡,卻很可能比死亡更可怕。
他說道:“都說熱鬧地活。孤單地死,如果真要死,確實應該有個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儀式,而且往死路里去,也許還能尋到生的機會。”
桑桑見他同意了自已的意見,開心地笑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南方戰場上的具體情況,但從荒人部落的氣氛裡可以明顯感覺到,荒人面臨的局面越來越嚴峻,甚至就連部落裡的婦人,都已經在開始準備皮甲兵器,隨時可能上前線加入戰鬥。
按照寧缺最先前的計劃,利用荒人部落擋住中原聯軍一段時間,看桑桑的病情能不能得到好轉,然後他再帶着桑桑去極北寒域,哪怕去熱海畔做野人,也不能被佛道兩宗的強者抓住,然而桑桑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桑桑自已不願意繼續逃亡,那麼一切便休。
做出決定之後,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終於有了安放處的原因,桑桑的精神變得稍好了些,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懨懨地總想睡覺,體內的陰寒氣息越來越重,她卻有了些食慾,一碗肉粥被吃了大半才放下。
寧缺燒了一大鍋熱水,替她洗澡。桑桑坐在大鍋裡,身上的寒氣四溢,鍋下的柴木繼續燃燒着,加了火符,才能保證火焰不熄。
“這讓人看着,肯定以爲我是準備把你燉來吃了。”
寧缺搓揉着她的頭髮。笑着說道。
桑桑有些憨憨地笑了起來,說道:“臭臭的可不好吃。”
寧缺說道:“我家桑桑最香甜可口。”
桑桑說道:“那也沒見你真把我吃了。”
寧缺笑着說道:“誰讓你總不爭氣,一直在病着。”
桑桑擡起頭來,睜大眼睛看着他認真說道:“再不吃,可就真吃不着了。”
寧缺把她的腦袋按下去,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愛吃肉。”
桑桑委屈說道:“小時候在渭城裡,所有肉都讓你吃了,在長安城裡。你就喜歡膩在水珠兒姐身邊,哪裡看得出來不喜歡?”
寧缺無言以對,只好不說話,拿起毛巾把她裹住抱到牀上,然後仔細把她身上那些已經凝成冰珠的水擦乾,又拿出陳錦記家的脂粉,在她臉上勻勻地塗着。
桑桑看着鏡中自已漸白的小臉,嘆氣說道:“以前總覺得自已生的黑。後來病了就越來越白,如今又黑了,這黑白也沒個定數,真是麻煩。”
寧缺替她擦完粉,又開始替她描眉,隨口應道:“我家桑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真真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一個小美人兒。”
桑桑說道:“寧缺,你現在臉皮越來越厚了。撒這樣的彌天大謊,也神情不變。”
寧缺端詳着身前這張乾乾淨淨的小臉,看着她如墨般的眉,如草葉般的短髮,低頭在她額上親了口,又在她涼涼的脣上親了口,說道:“你本來就很美。”
桑桑有些羞,卻勇敢地看着他,回親過去。
寧缺笑了笑,替她穿好內衣。貼上火符,又套上幾件厚厚的棉襯裘服,對着帳外吹了聲口哨,然後靜靜看着她,問道:“這就走?”
桑桑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寧缺說道:“那就走吧。”
……
……
說走就走,不需要什麼理由。只是不再停留。寧缺和桑桑拒絕了荒人部落激烈的挽留甚至是攔阻,駕着黑色馬車向南而去。
——千辛萬苦而來,忽然而去。像極了當初他們在朝陽城裡等大師兄等了整整一個冬天,然後相見便分手。
這種行爲看上去有些荒謬,近乎兒戲,實際上卻是在絕對困境之下的無奈選擇,瀟灑都是假瀟灑,底子裡是無比寒冷的絕望,天下再大也沒有容身之處,逃亡沒有方向沒有終點,那也就沒有意義。
重病將死的桑桑不想再逃了,於是寧缺也不再逃了,於是他們挾着一身寒氣,向南方那片戰場而去,而正是在決定不再逃亡的那一瞬間,他和她在人間世僅存的這些時間,才重新獲得了某種叫做自由的意義。
這些天的逃亡是被迫的,離開也是被迫的,在光明與黑暗的戰爭之間,他們所做的一切事情應對,都是被迫的,只有此時平靜赴死,纔是他們主動做出的選擇,因爲唯有真正代表永恆的死亡,才高於光明與黑暗。
桑桑已經看到了自已的結局,知道無法擺脫,所以她很平靜,寧缺想明白了這些事情,看透了其中道理,或者說對於桑桑的病,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所以他不再恐懼悲傷,也開始平靜下來。
大黑馬無法平靜,蹄踏青草,鼻嗅野花香,它的臀上墊了厚厚幾塊獸皮墊,也無法阻止車廂裡的寒氣侵襲,雙腿間早已被凍的失去了知覺,它很是惶恐不安。
黑色馬車離開荒人部落,天空裡那片厚厚的烏雲漸漸移動起來,籠罩着深春的荒原,讓原野上的青草都變得暗淡起來。
十餘隻黑色烏鴉隨馬車南飛,不知道是不是桑桑體內的陰寒氣息外溢越來越嚴重,以至於空氣的溫度變低了很多,它們變得安靜了很多。
……
……
(藉着昨天調假好好睡了一覺,生物鐘調了過來,希望這次能堅持更長時間,最好一直堅持下去,就是白天寫東西還是太容易犯困,晚上還有更新,另外請不要忘記,明天也是有更新的,祝大家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