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時刻,還能像上官揚羽一般冷靜清醒、準確地在複雜的世界裡找到最關鍵的那個點的人不多,不過總還有一些。
朝小樹的宅子在東城春風亭橫二街上。
他抱着孩子,坐在老父親身邊,低聲說着話,又用筷尖蘸了酒水伸到孩子嘴邊,不等孩子好奇去舔,霖子急忙搶了過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今天是朝老太爺的壽辰,朝宅沒有大擺宴席,只請了些親近之人,當初魚龍幫的兄弟們,從各自衙門請了假,早早提着禮物過來。
想着新帝登基,長安城暗流涌動,朝宅設宴必然是兄長有話要交待,大家給朝老太爺磕完頭後,便安安靜靜等着聽吩咐,不料朝小樹在酒席上什麼多餘的話都沒有說,就是這樣一幅闔家安樂的畫面。
便在這時,朝宅管事匆匆而入,低聲說了幾句話。酒席上的人們聞言不微驚,朝小樹卻沒有什麼反應,淡然說道:“殿下送了些什麼禮物?”
管事拿出禮單仔細報了一遍,不敢有任何疏漏。
李漁送來朝宅的禮物裡,很大一部分是賜給朝老太爺的——有黃楊木的手杖,還有一方壽山石,還有來自大澤的湖蟹,河北郡的九江雙蒸,賞給朝夫人的陳錦記脂粉和宮綢,剩下的便是無數送給孩子的玩具。
聽着管事的聲音,朝小樹劍眉微挑,他也沒有想到殿下會送這些家常的禮物,沉默片刻後。說道:“繼續吃飯喝酒。”
於是衆兄弟繼續吃飯喝酒。
宴席結束,朝老太爺去後園聽戲,朝小樹夫人抱着孩子去休歇,所有的管事下人都被請出了花廳,剩下的便是魚龍幫這些兄弟。
朝小樹端着茶杯輕輕搖晃,說道:“你們現在不是當年的江湖男兒,行事要再低調些。尤其是陳七,這些天你不要理會侍衛處的排班,就算徐崇山懷疑你。你也不要理會,齊四你讓幫裡的兄弟也安靜些。”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理過魚龍幫的幫務,但他說的話。對於魚龍幫來說仍然像是聖旨一樣,常思威這些人,在明面上早已經離開魚龍幫,在朝廷裡任職,但也絕對不會反對他的安排,甚至連問都不會問。
唯一會問的人是陳七,因爲他是魚龍幫的智囊。
“五哥那邊怎麼安排?”陳七看着坐在右首方沉默的中年男子,說道:“殿下的應對很得體,我們只能承情,但五哥如今統管着驍騎營。宮裡肯定不可能由着他繼續沉默,總需要他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
朝小樹放下茶杯說道:“兄弟們有很多如今都在朝中任職,既然爲官,當然要替朝廷分憂,依照唐律舊例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花廳裡一片安靜。雖然衆人都承認朝小樹說的話是對的,然而如今畢竟不是從前,有很多事情,大家都還看不明白。
陳七看着諸位兄長,微微皺眉說道:“我明白大家心裡在擔心什麼,但我覺得沒必要擔心。遺詔不可能出問題,因爲這太容易被揭穿。要知道陛下離世之時,賀蘭城裡至少有數萬人可以作證。”
劉五始終沉默,他現在的官職最高,位置最要害,直到此時,才望向朝小樹神情凝重問道:“大哥,陛下當年到底有沒有對你說過,皇位會傳給誰?”
朝小樹搖了搖頭,想着那位魚龍幫真正的大哥,想着那位曾經的友人,如今竟是再也看不到了,眉眼間不禁帶上了一抹疲憊。
“這段時間,大傢什麼事情都不要做。”他說道。
齊四有些頭痛,問道:“難道就這樣等下去?”
朝小樹說道:“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
“等什麼?”
“等皇后娘娘和黃楊大師回到長安。”
“如果他們回不來怎麼辦?”
“那就說明有問題……馬蹄翻飛,被雨水浸泡的極爲酥軟的草皮,被踢的片片飛起。
十餘唐騎駛入了北大營,無論騎士還是戰馬,都顯得格外疲憊,身上殘着雨水和泥點,模樣看上去很是狼狽。
北大營的校尉,在比對文書之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這十餘騎迎入軍營,然後召喚役兵準備給這些客人安排熱水和飲食。
十餘唐騎裡領頭那位將軍說道:“我要見大將軍,別的事情稍後再說。”
那名校尉聞言一驚,心想這麼短時間,便從固山郡趕到北大營,想來疲憊痛苦地厲害,居然連休息都不休息便要面見大將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名來自固山郡的年輕將軍,正是華山嶽。
此人家世背景深厚,又得到公主一系的全力支持,年紀輕輕便擔任了三州鎮軍主管,麾下的軍隊駐紮在固山郡,無論地位還是實力,都不容小覷,他提出要儘快見到大將軍,北大營竟是找不到理由推搪。
將軍府內,徐遲大將軍看了一眼窗外陰沉的天色,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轉過身來,看着華山嶽說道:“雨停之前,你便動身了?”
華山嶽恭謹回答道:“是的,叔父。”
徐遲說道:“年輕人做事總是這般急躁,須知兵者乃大事,不可不慎,你身爲三州鎮軍主管,孤身脫離本營,已是違反軍例,若你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且不提家中父母如何悲痛,又該如何向朝廷解釋?”
華山嶽壓抑住疲憊,說道:“事情緊急,所以來的匆忙了些。”
徐遲大將軍向來低調沉穩,即便聽着事情緊急四字,依然面不改色,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緩聲說道:“你可知道我本來不想見你?”
華山嶽知道大將軍早已猜到自已的來意,微笑說道:“但叔父最終還是選擇了見我,這表示您願意聽我說些什麼。”
徐遲說道:“我知道你馬上要說的話,便是公主殿下……或者說是當今陛下要對我說的話,但我仍然建議你不要說出來。”
華山嶽微微一怔,問道:“爲何?”
徐遲說道:“因爲那番話必然大不敬,而我……不想親手縛你。”
華山嶽說道:“如果叔父聽完我的這番話,依然認爲是大不敬,那麼莫說縛我,就算您斬了我的頭顱,我也毫無怨言。”
徐遲靜靜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北大營送往賀蘭城的糧草輜重,在大雨剛停的那一刻便出了城,你覺得你要說的話還有意義嗎?”
華山嶽誠懇說道:“大將軍對陛下和殿下有所誤解。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斷賀蘭城的糧草,更沒有人會無恥到對大唐的軍人玩什麼陰謀詭計,殿下對大將軍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只是希望您後續的動作再慢一些。”
徐遲眉梢緩緩挑起,聲音漸寒,問道:“爲何要慢一些?”
華山嶽迎着目光毫不退縮,說道:“叔父向來以沉穩著稱,先帝才把北大營放心地交到了你的手中,如今新帝登基,長安城暗流涌動,並不太平,皇后娘娘晚回長安一天,大唐便能更穩一分,既然如此,爲何不能慢一些?”
徐遲沉聲說道:“陛下還在賀蘭城,難道你要我毫不理會?”
華山嶽說道:“陛下總有回到長安城的那天,長安城卻禁不起一場動亂。”
“真是幼稚的說詞。”徐遲面無表情說道:“如果就是這些話,殿下很難說服我,相反,我卻會開始懷疑殿下的用意到底是什麼。”
華山嶽說道:“遺詔當着滿朝文武的面公佈,如果有問題,我相信長安城早就有人暗中通知叔父,但既然到現在爲止,包括皇后娘娘一派都沒有人暗中報知叔父,那麼您的懷疑便沒有任何意義。”
將軍府前忽然微亂,有緊急軍情傳來,華山嶽說道:“軍情要緊,叔父先行處理,稍後我們再繼續談這件事情。”
過了一段時間,徐遲處理完軍情,回到屋內,看着站在書架旁拿着本書在看、實際上神思不知飛到何處的華山嶽,說道:“金帳王庭有些動靜。”
華山嶽沒有想到大將軍會把緊急軍情通報給自已知曉,皺眉說道:“我自固山郡疾馳而來,途中換了四批馬,比誰都清楚,雨後的道路如何艱險,荒原上想來更是艱難,車隊勉強能夠通行其間,大批騎兵如何運動?草原騎兵相對輕盈,在這種氣候環境裡對我唐騎便有優勢,既然如此,叔父應該愈發謹慎。”
“總而言之,你就是想勸我接應賀蘭城的動作更慢一些。”
徐遲大將軍盯着他的眼睛,說道:“你不要用金帳王庭可能會埋伏來影響我的判斷,因爲我的騎兵永遠不會被人伏擊。殿下是個聰明人,知道我只會聽從陛下,依據唐律行事,想要說服我,你一定還有別的手段。”
華山嶽從懷裡取出用油布緊緊包裹住的幾本卷宗,輕輕擱在桌上。
“按照殿下的本意,不用拿出這些東西便能說服叔父,那是最好的結果,因爲這些東西一旦流傳出去,對大唐和先帝的名譽來說,都是極大的玷污。”
徐遲聽他說的如此慎重,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慎重起來,走到書桌後,緩緩翻開那些卷宗,隨着閱讀,眼神變得越來越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