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離朱雀大道不遠,受當日戰鬥的波及,有些房屋受損的比較嚴重,微雪夜裡,還能看到有人正在修葺。
寧缺像是沒有聽到朝小樹的話,靜靜看着那邊,看了很長時間後忽然說道:“那天街上死了很多人。”
朝小樹不再說什麼,開始從湯鍋裡撈羊雜。
寧缺給他的碗裡倒滿酒,說道:“議和的事情你怎麼看?”
朝小樹說道:“朝堂大事,我不便發言。”
寧缺說道:“戰局漸穩,但談不上有利於大唐,而且流了太多血,需要緩一段時間,但既然我們沒有打輸,談的時候自然不能吃虧。”
朝小樹說道:“先吃吧。”
湯鍋香味四溢,酒香則顯得淡了很多,畢竟是戰爭時期,朝小樹和寧缺都很喜歡的雙蒸,沒有辦法從北方運過來。
這頓酒飯吃的有些沉默,也沒有喝太多酒,直到最後鍋中羊雜將盡,蘸料見底,朝小樹纔再一次開口。
“這場戰爭牽涉太廣,所有唐人都在爲之出力,唯有李漁卻像是被人遺忘一樣,但你應該很清楚,無論朝野都還有很多人沒有忘記她。”
他看着寧缺說道:“書院威望太高,皇后娘娘的手段了得,最關鍵的還是因爲外敵入侵,所以朝野能夠一心,便是她最忠誠的下屬,也選擇了蟄伏平靜,但如果戰爭結束或者暫時終止,矛盾終將再次暴發出來。”
寧缺說道:“朝堂上的大人們並不真的是白癡,皇后娘娘展現出了她的手段和治國能力,他們沒有道理繼續支持李漁。”
朝小樹說道:“你似乎忘記了一件事情,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皇后是魔宗餘孽,唐人雖然從來沒服過西陵神殿,但對昊天的信仰卻一時半會兒沒有可能洗清,人們對魔宗依然有一種天然的厭惡感。”
寧缺說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朝小樹說道:“那要取決於書院和朝廷準備如何處理她。”
“如果一切平靜,她就會被永遠囚禁在公主府裡。”
寧缺看着朝小樹的眼睛,說道:“如果哪怕只有那麼很不起眼的騷動跡象,那麼我會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她殺死。”
朝小樹看着他說道:“你和她以前曾經很親近,長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沒有想到你對她竟能如此冷漠。”
寧缺說道:“我說過,這條街上死過很多人。”
朝小樹說道:“我要去見見她。”
寧缺微微挑眉,說道:“見她做什麼?”
朝小樹說道:“看看,或者談一談。”
“雖然我不認爲還有什麼談的必要,但……”
寧缺說道:“我也很長時間沒有看見小蠻了,那就去吧。”
……夜街安靜無聲,曾經賓客如雲的公主府,顯得格外冷清寂寞,即便是偶爾走過的百姓,也沒有誰願意向那扇緊張的大門看上一眼。
寧缺知道夜色籠罩的周邊坊市裡隱藏着不少侍衛。他始終認爲李漁是個白癡,但這並不代表皇宮裡的那對母子,會對她稍微放鬆警惕。
他和朝小樹向着公主府走去。微雪落在緊張的大門上,院牆內幽靜無聲,也沒有燈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墳墓。
宣威將軍府被滿門抄斬後,也很像一座墳墓,剛入長安時,寧缺去憑弔過幾次,知道這是敗落府邸應有的模樣,並不覺得奇怪。
他忽然停下腳步,腋下的柺杖落在雪裡。
朝小樹也停下了腳步。
在看似正常的夜色裡,他們同時感覺到了不正常,因爲他們聽到牆後的古樹間隱隱傳來呼吸的聲音,從呼吸的頻率上來看,那幾個人有些緊張。
寧缺擡頭望向夜空裡落下的雪,雪花緩緩地飄落,看着確實有些美麗,但他其實不是在看雪,目光在牆頭樹枝間輕拂而過。
在樹枝間,他看到了鋒利寒冷的箭簇。
“是弩箭。”
他看着朝小樹笑着說道:“好像還是神侯弩。”
聽着神侯弩三字,朝小樹也笑了起來。數年前他和寧缺走進春風亭,在夜雨裡殺人無數,推開朝宅大門時,看到的便是神侯弩。
今夜無雨,但是有雪。
時隔多年,再一次被神侯弩瞄準,兩個人的神情不像當年那般凝重,而是笑了起來,因爲他們早已不是當年。
朝小樹不再是江湖裡的君王,在皇宮湖畔便已入了知命,在柳白劍下也能逃出生天,人間修行強者的行列裡,早已有了他的位置。
寧缺的改變最大,老筆齋雖然還是他的,但他早已不再賣字爲生,曾經的落魄邊城少年,如今已經是書院入世之人。
不要說幾具神侯弩,就算此時有數百重騎從街那頭奔殺而至,無論朝小樹還是寧缺,都不會因之而動容。
他們很強,站在一起便更強,數年前春風亭的那場夜雨見過,或者數年後公主府前的這場夜雪,也會有幸運親眼目睹。
“我現在只想知道是哪裡的人。”寧缺說道。
朝小樹說道:“應該是固山郡的血披風,華家在軍中最精銳的部屬,你可能還不知道,華山嶽已經從前線回到了長安城。”
寧缺說道:“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都變成白癡。”
……走進公主府,依然漆黑一片,只有牆外別家府中的燈光,藉着微雪的映照,落在園中,勉強能夠看到殘花之間的舊徑。
寧缺來過公主府很多次,帶着朝小樹直接向裡走,經過石門,穿過已經被凍實的湖面,便看到了湖畔露臺上那盞如豆的燈光。
露臺上有很多重幔紗,燈光很暗淡,坐在那裡的女子顯得很寂寞,時值寒冬,沒有人能明白,她爲什麼要坐在那裡受冷風吹。
寧缺掀開幔紗,看着李漁說道:“看起來最近你情緒還算可以,想來也是,只要心裡有念頭,再苦的日子也總能熬下去。”
李漁明顯有些清減,但容顏依舊清麗,她沒有理寧缺,是對着他身旁的朝小樹行禮,說道:“多謝朝二叔還記得我。”
朝小樹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寧缺扶拐走到她身前,手指輕搓燈芯,讓油燈變得明亮一些。
他看着李漁說道:“以前我經常在背後罵你白癡,那是因爲我對你的要求太高,其實你沒有那麼白癡,那麼你應該很清楚,在現在這種局面下,你或者留在府裡或者死去,大唐沒有給你選擇第三條道路的權利。”
李漁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看着他。
寧缺說道:“爲什麼要做如此愚蠢的事情?”
聽着這句話,李漁笑了起來,笑的有些淒涼。
“被幽禁而死,或者被直接殺死,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我寧肯選擇後者,而且我總不能讓小蠻跟着我在這座墓裡活一輩子。”
“都是藉口。”
寧缺的語氣很平靜,這種平靜裡透着比湖上的雪還要低的溫度。
“如果是擔心小蠻,你可以直接派人對我說,看在舊日情份上,無論如何我也不會看着他在這裡虛度年華,但你沒有說,因爲你還是想着自已要出去,而你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你離開這座公主府。”
寒冷的夜風拂起幔紗,落在李漁的身上,她有些寒冷。
朝小樹站在一旁沉默不語。
李漁看着寧缺,忽然說道:“你就這麼恨我?”
寧缺說道:“與愛恨無關,你知道我向來只考慮利益問題。”
說完這句話,他望向露臺四周,說道:“都出來吧。”
……一片安靜。
過了會兒,露臺四周包括下方都傳來聲音,十餘名穿着披風的男子走了出來,華山嶽走在最前方,手裡牽着小蠻。
這些人面有風霜之色,氣質肅然,明顯都是軍人,令寧缺有些意外的是,這些人身上的披風都是白色的,不像朝小樹說的血披風。
直到一陣風起,捲起這些軍人的披風,露出裡襯血紅的顏色。
小蠻當然認識寧缺,看見他站在母親身前,下意識裡便要喊人,但忽然發現露臺上的氣氛有些怪異,強行抿緊了嘴。
寧缺看着他笑了笑。
然後他望向華山嶽,笑容漸斂。
他不知道此人和這些唐軍精銳血披風是用了什麼手段進的公主府,但他知道這些人想做什麼,而那絕對是他不能允許的事情。
“居然相信一個被情感衝昏頭腦的白癡能把你帶出長安城,我真不知道是應該對你失望,還是對我當年的判斷表示自豪。”
寧缺看着華山嶽,這句話卻是對李漁說的。
李漁說道:“我並不相信他能帶我離開長安,但既然他來了,我總不能把他趕走,要知道他是這些日子以來,府裡來的第一個客人。”
寧缺對華山嶽說道:“你現在的軍職是三州總管,距離大將軍只差三級,聽聞在北線立下不少戰功,今夜卻要盡數變成煙雲,會不會後悔?”
華山嶽看着他腋下的柺杖,說道:“有些事情,總要嘗試一次才知道會不會後悔,聽說你受了很重的傷,在這種時候遇見我,或者後悔的人是你。”
寧缺指了指朝小樹。
華山嶽說道:“聽聞朝幫主也受了重傷,你們修行者受了傷,普通人也看不出來,但按照軍中的說法,此時的你們就像兔子一樣弱。”
寧缺看着他和十幾名血披風,說道:“癡心妄想多了,果然容易喪心病狂。”
華山嶽說道:“夜色裡有三十具神侯弩對着你,我當然可以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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