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之華前些年已經成婚,但平日裡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沒有什麼意見,如今國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個人,偶有閒暇,來湖畔散散疲乏,瞧見天貓女傷感的模樣,便關心了幾句,不想卻聽到這樣一句話。
莫山山與寧缺之間的那些過往,早已傳遍世間,也曾經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話,在人們看來書院十三先生和書癡毫無疑問是天生良緣,誰能想到這段情事最後竟是無疾而終。
思及此,酌之華的情緒難免也有些低落,勉強笑道:“嫁給國君有什麼不好呢?將來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宮裡,每年大半時間還是會在山上,你時常能夠看見她,不用傷心。”
天貓女看着她說道:“師姐,你知道我傷心不是因爲這個,我只是覺得難過,明明山主是喜歡寧缺的,寧缺爲什麼不喜歡她呢?”
酌之華嘆息着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這些複雜的事情。
墨池臨山崖一面的草廬裡,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靜地描着小楷。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髮梳着一個簡單而清爽的髻,不着脂粉自然白皙,未塗胭脂薄脣紅麗,美麗如昨,但怎麼看也不像是個準備嫁人的新娘子。
伴着吱呀一聲輕響,木門被推開,一位穿着黑色長衫的男子緩步走了進來,這男子滿頭銀髮,因爲年歲的緣故,眼角皺紋破深,目光卻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彷彿還很年輕,正是傳說中的書聖王大人。
能在世間稱聖。必然極爲不凡,比如劍聖柳白。
王書聖是世間最著名的書法大家,同時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師,對大河國來說就像柳白對南晉一樣,是最強大的守護者,地位極其尊崇,即便是國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禮。
聽到聲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對着老師平靜施禮,然後重新坐回案後。提筆在硯裡蘸了些墨,藉着窗外的天光繼續專注運腕。
王書聖走到她身後,看着紙面上那些清麗卻又極爲大氣的字跡。發現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夠保持平靜,眉頭不由微皺,有些擔心。
“難道你還不明白?你是我最疼愛的學生,是無人敢輕侮的神符師,我死之後。你就是大河國的守護者,我不會捨得剝奪你的幸福,國君也沒有資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國君便是最好的選擇。”
王書聖看着她神情肅穆說道。
莫山山握着筆的右手微微一頓,說道:“我明白。”
說完這句話。她繼續執筆寫字,神情恬靜,筆法自然。
然而她表現的越是平靜從容。王書聖便越是擔憂,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聲音也變得嚴厲起來。
“我必須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無數萬大河國民悽慘死去。那麼你就必須死,或者趕緊嫁人!”
王書聖看着她清婉的側臉。覺得自己蒼老的心有些隱隱作痛,強自壓制下那份憐惜和不捨,厲聲說道:“人,是不能與天斗的!”
“西陵傳來消息,寧缺已經進入光明神殿,始終沒有出來,誰都不知道神殿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終會殺死寧缺,她也不會喜歡看到你還是一個人,而她的憤怒,整個人間都無法承受。”
說完這句話,王書聖轉身準備離開。
莫山山忽然把筆擱到硯旁,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平靜說道:“老師,我知道你喜歡我,從很小的時候,你就一直喜歡我。”
王書聖身軀微震,然後挺拔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起來。
“遺憾的是,我成長的太快了,您也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年輕便成爲神符師,是的,正如您所說,再也沒有人能剝奪我的幸福,但我終究還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憐惜和不捨,想來也有些開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靜:“當然我承認您說的是對的,誰也不知道昊天會怎麼想,大河不能冒這個險,我會依您所願出嫁。”
“胡言亂語!”
王書聖厲聲喝斥道,拂袖出廬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被莫山山揭開了隱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對她的緣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來到皇宮裡,面見大河國君,開始安排這場婚事。
半開的廬門被墨池湖面上拂來的風輕輕颳着,時而關閉,時而開啓,莫山山看着那處,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坐回案旁。
她繼續靜心寫字,脣角卻微微揚起,露出一絲愉悅的笑容,沉默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她覺得心情很舒暢。
片刻後,酌之華和天貓女來到廬內。天貓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牽着她的衣袖,可憐兮兮地看着她,說道:“山主,究竟該怎麼辦?”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問寧缺怎麼辦時,寧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麼明白那個笑話,但當時依然笑的很開心。
“怎麼辦?涼拌。”
天貓女問道:“就這樣嫁了?”
莫山山微笑說道:“當然不。”
天貓女有些高興,又有些難過,說道:“十三先生是個沒良心的傢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給國君大人,那還能嫁給誰?”
越美麗的女人越難嫁,能力越強的女人越難嫁,有門當戶對的問題,也有資格的問題,莫山山以美麗著稱,少女時便是符道大家,現在更是史上罕見的年輕神符師,想要嫁人自然沒有太多好的選擇。
“爲什麼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寵溺地摸了摸天貓女的頭,說道:“想要逼一個神符師嫁人,這是笑話,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記得好生修行。”
天貓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訂親的那個男子不好,到時候自己斷然也是不肯嫁的。聽說他家出了很多將軍,自己確實應該趕緊提升境界纔是。
酌之華看着莫山山沒有說話,眉眼間滿是憂慮。
莫山山知道她擔心的是什麼,平靜說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懼之,我也並不例外,但想着我已經與她爭過,那麼再怕她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昊天因爲我而動怒,那不是我的責任,而是她的罪惡。”
……
……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楓,在整個世間都是極出名的風景。如果不是因爲國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備森嚴的緣故,此地必然遊客雲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鋪着薄薄一層紅葉。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風吹枯的紅葉踩碎,發出極清脆的聲音,聽着有些令人心悸。
和剛剛離開西陵神殿時,她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在寧缺的強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時她的雙手也沒有負在身後。
桑桑的左手捧着一碗帶湯魚丸,右手拿着根竹籤,正在不停地吃着,雖然臉上的神情還是那般冷漠。但通過魚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滿意。
御道紅葉對她來說,明顯沒有魚丸的吸引力大。對於鞋底碾碎的紅葉,她更沒有像那些懷春少女一般生出什麼惋惜的情緒。
走到皇城正門前,她剛好把碗裡的魚丸吃完,隨手遞到身後。
寧缺牽着大黑馬一直跟在她身後,趕緊把碗接過來。動作顯得特別熟練,這一路行來。他早已習慣了自己小廝的身份。
“你準備如何選擇?”
桑桑的脣因爲魚丸有些燙而微微紅亮,顯得有些可愛。
選擇破壞大河國君和莫山山的聯姻,從而證明他是愛她的,繼而證明沒有真正的愛情,最終證明他是不愛桑桑的?
還是選擇什麼都不做,看着山山嫁給那個勞什子國君,從而證明他是不愛她的,繼而證明愛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該這麼廝混下去?
“爲什麼一定要我做這麼困難的選擇題?”
寧缺說道:“你知道書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選擇也是一種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說,人類果然都很虛僞。”
桑桑看着他說道:“你應該很清楚,她爲什麼要嫁人。”
寧缺確實很清楚,山山爲什麼忽然要嫁給國君,那是因爲自己與她的那段故事,因爲他身邊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說道:“我應該承擔她被迫嫁人的責任嗎?”
寧缺搖搖頭,說道:“我不會做出這麼白癡的判斷。”
桑桑說道:“那誰該承擔這種責任?”
寧缺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道:“我,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桑桑說道:“我給你出個主意,只要把那個國君殺了,她自然沒法嫁。”
寧缺看着皇城門,沉默片刻後說道:“聽上去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桑桑問道:“那你還猶豫什麼?”
寧缺看着她說道:“我擔心自己進去後,你就會離開我。”
聽着這句話,桑桑變得安靜起來。
寧缺又說道:“你的邏輯太生硬,所以我什麼都不能做。”
桑桑低頭看着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寧缺說道:“或者,你嘛幫幫忙?”
她擡起頭,看着他認真說道:“男人,真的很賤。”
寧缺說道:“你就讓我賤到死吧。”
桑桑說道:“我暫時不能殺你,那我就只能看着你一直賤下去?”
寧缺發誓說道:“從今以後,我只賤給你一個人看。”
桑桑說道:“我爲什麼要幫你解決這個選擇的難題?”
寧缺理直氣壯說道:“題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總得給我答案。”
桑桑說道:“人類都是你這樣的嗎?”
寧缺驚訝道:“你和我在一張牀上睡了這麼多年,還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亂,她覺得這件事兒有些亂。
寧缺最後說道:“陳錦記的脂粉現在都在皇宮裡。”
桑桑想了想,發現這確實是個問題。
她向皇城走去,雙手重新背到了身後。
寧缺牽着大黑馬,低眉順眼地跟了上去。
然後他開始偷偷眉開眼笑。
……
……
(第一天兩更,寫作的節奏確實不對,就像這兩夫妻現在要做的這件事情一樣,這是什麼節奏?哦嗬嗬哈。關於山山的老師對她的想法一事,在荒原上寧缺提到書聖時,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便是前題,我原先想着是要在故事裡仔細講,後來一想沒必要,節省些字數,反正只是一段小插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