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懸空寺下地底世界的農奴們,一生只知如井圓的天空與佛,他們沒有選擇,於是他們的信仰最爲純淨,在人間,像這樣虔誠的佛宗信徒還有很多,無數代過去,信徒們死去,覺識來到佛祖的棋盤裡,構成了這個極樂世界。
在佛家的學說裡,怎樣的世界才能夠有資格被稱爲極樂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時的朝陽城,無論走卒販夫還是官員僧人,盡皆慈悲顯面,頌經不止,他們便是佛,他們人人都是佛。
寧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來後,佛祖會有什麼手段來鎮滅自己,現在他們看到的便是答案:諸生相與衆生意。
男女老少,諸生成佛,向他們圍來,他們面容莊嚴慈悲,口頌經文,未曾曰殺,但衆生之意便是殺,要殺昊天,殺桑桑。
有挑了數十年擔,雙肩磨出老繭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陽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裡打漁的老漢,那是網明佛。
又有名聞佛、法幢佛、名光佛、雜色寶華嚴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見一切義佛,還有諸多無法號之佛。
滿城皆佛,擁擠不堪,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這佛手裡的玉花,佛擠着佛,佛推着佛,向寧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這幕震撼的畫面,寧缺彷彿回到了當年,也是在朝陽城裡,無數人想要殺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殺死冥王之女。
當他看到那個耍猴戲的漢子也變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變成某個脾氣暴躁的鬥佛時,他再也無法承受,揮起鐵刀便衝了過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經殺了很多佛,本想暫時收手。
因爲佛皆有法,不是那麼好殺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這些佛被殺死後會變成佛光,那些佛光會讓桑桑極爲痛苦。
但現在如果不把這些佛殺死,他根本沒有辦法揹着桑桑逃出朝陽城,他只有握着鐵刀,向那些佛砍將過去。
彷彿有人拿着把竹掃帚在掃地,刷刷之聲大作,黝黑的鐵刀,在滿臉莊容的無數佛間來回飛舞。刀鋒割破那些佛的頸與胸,無數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塗滿了金色的液體,然後變成純淨的光線。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彷彿沉睡,然後被別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鐵刀整個削掉,就像是沒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麗的容顏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極爲恐怖。
寧缺揮刀前進,鐵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不管面前是誰,老人還是孩童,都是一刀斬斷。
衆佛受傷不會流血,只會流出黃金色的液體,但畫面依然顯得很血腥,寧缺表現的無比冷血,甚至比當年在朝陽城還要冷血。
書院登山那夜,他曾經如此冷血過,無論攔在身前的是舊識還是新知,是親人還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因爲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這些佛也都是死人,既然已經死了,再殺一遍又算得什麼?
當然,佛終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寧缺現在雖然已經變得很強大,而且還有身後的桑桑相助,想要殺死他們,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殺死……他從來都沒有想過。
一刀把笑顏佛的脖子砍斷,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滿臉笑容的佛首,寧缺覺得有些累,便在此時,一道佛威自天而降,從右後方襲向他的後背——那是一塊金光燦爛的金磚,被如須彌山佛自遠處扔來!
寧缺如果不動,這塊蘊着無窮佛威的金磚,便會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側身避開,讓那塊金磚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聲悶響!
寧缺覺得自己的靈魂彷彿要被這塊金磚從身體裡拍出來,噴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噴出,打溼了他的衣領。
如果是佛道兩宗的修行者,被如須彌山佛的金磚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虧他現在浩然氣大成,身軀堅若金剛,只覺得疼痛。
鋥的一聲,他把鐵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鐵弓,把弓弦拉至滿月,射向着遠處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須彌山佛。
弦上無箭,只是虛發,然而下一刻,如須彌山佛的胸口上,出現了一道極深的裂口,裂口裡不停淌出金色的液體,形狀像極了一道弓。
寧缺以弦殺佛。
終於到了城門,他的身周依然到處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變成了無數光,把朝陽城簡陋的城門照耀的清清楚楚。
萬道佛光裡,桑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佛祖的手段是衆生意,衆佛以佛光殺天,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東西。
寧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頭微顫,甚至也開始痛起來,但他沒有理會,也沒有安慰她,繼續向着城門外的原野衝去。
左手執鐵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彷彿琴絃斷,又似乎有人在彈棉花,城門四周的佛身上出現無數裂痕,然後死去。
佛光從那些裂縫裡滲出,瀰漫在原野間,變得越來越濃郁,桑桑的眉頭皺的越來越緊,噴出來的鮮血越來越多。
…………桑桑驚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語,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缺把她抱進懷裡,問道:“怎麼了?”
桑桑說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寧缺怔住,強行擠出笑容,問道:“這倒是新鮮,夢見了什麼?”
昊天不會做夢,只有凡人才會做夢。
開始做夢,說明她開始變成真正的凡人,無論是夫子留在她體內的紅塵意,還是佛祖在她體內種下的貪嗔癡三毒,都在變得越來越強。
“我夢見了很多佛,他們拿起刀子在臉上和身上亂割,讓自己流血,他們用力地擠壓傷口,想要血流出來的更快些,臉上沒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燒柴火,想讓那些血蒸發的更快些,甚至還有些佛從山崖上跳了上下來。”
桑桑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有恐懼。
寧缺想着殺出朝陽城門時的那些畫面,手指變得微涼。
桑桑現在很虛弱,這個充滿了佛光的世界,對她來說太過可怕。
“再堅持一下。”他輕輕撫着她的後背。
“如果再這樣走下去,我會死的。”
桑桑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眼神裡除了恐懼,還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終結,是永遠的沉睡,對於任何有自我意識的存在,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死,所以她不曾恐懼,直到現在。
寧缺說道:“我不會讓你死。”
桑桑說道:“這種話你說過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沒有別的意義。”
寧缺看着她的眼睛,說道:“故事的結局,不應該是這樣。既然我們已經醒來,那麼我們一定能夠找到離開的方法。”
桑桑說道:“你以前說過,這不是書上的故事。”
寧缺說道:“不管這是什麼故事,總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麼我們便不應該死。”
“也許,在這個故事裡,我們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遠處漸漸瀰漫過來的佛光,聽着那些漸漸清晰的經聲,說道:“因爲這是佛祖的故事。”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再睡會兒,還可以再停留一段時間。”
桑桑側過身去,繼續睡覺。
寧缺坐到她那邊,看着她不時皺起的眉頭、有些委屈的脣角,痛苦的表情,覺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頭抹平。
桑桑醒着的時候,從來不會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離開山洞,按照最開始的計劃,繼續向南行走,沒有走多長時間,便進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寧缺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些,心想這裡如此荒僻,總不可能像朝陽城那般,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佛,到處都是佛光。
他想的沒有錯,但不夠準確。
南方的深山老林裡,確實沒有那麼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樵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騎着斑瀾大虎而至。
寧缺繼續殺佛,殺的很辛苦,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多,桑桑也變得越來越虛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臉色蒼白如雪。
爲了放鬆心情,他又開始唱那首黑豬的歌,桑桑很不高興,想要扮出臉黑的模樣,但臉實在是太白,完全沒有威懾力。
她憤怒地喊道:“你就只會趁着我虛弱來欺負我!”
寧缺伸手到後面拍了拍她的臀,說道:“道理不辯不明,讓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沒有關係,我欺負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個趁字。”
便在這時,一頭渾身黑泥的野豬從林子裡躥了出來,那野豬傻乎乎地看着寧缺,大概是感覺到了危險,趕緊跑掉。
桑桑虛弱說道:“烏鴉落在豬背上,禿驢和書院都是黑心賊。”
只聽着嘎的一聲怪叫,一隻黑鴉飛來,落在林中某處,片刻後,那隻渾身黑泥的野豬,垂頭喪氣地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那隻黑色烏鴉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揚威。
桑桑說道:“晚上吃豬肉。”
寧缺惱火說道:“烏鴉落在豬背上,你在我背上,難道我就是豬?”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聲說道:“你如果不是豬,怎麼會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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