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道?”我對警幻心生排斥。這個陰險自私的女人。
“因爲你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有誰能夠抵擋天君的魅力……”警幻志得意滿地笑着,爲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而自負不已。
我承認天君的魅力無法阻擋。他一點點將我從神瑛身邊拉走,從楊戩身邊拉走,一點點將我拉到他身邊,以至現在,我若一隻柔弱的飛蛾張開翅膀撲向一團烈焰,明知會被燒化成灰,依然義無反顧無怨無悔。
“你贏了。”我像一隻放棄掙扎甘願被俘的小獸,背脊僵直,面無表情地立在警幻跟前。
警幻將我的魂魄收入她的袖子中,帶着我進了南天門。
警幻先帶我回愛宮,從袖子中放出我的魂魄,我看見室內的白玉石桌案上放着一瓶紅姑娘。透明的瓶子中,清水養着紅姑娘的根,紅姑娘的根竟是一顆圓形的鮮紅漿果,綠色的莖葉從那漿果間伸展出來。
“你和神瑛入輪迴之道投生之時,我留下了你身上的這枚漿果,你在人間十六年,這枚漿果在愛宮培育了十六日。今夜,她大抵是感應到主人回來,竟然生根發芽,抽枝展葉……”
隨着警幻的娓娓敘述,那棵紅姑娘快速地長大,瞬間就長得半人高了,只是綠色的草身上並不能像前世那樣結出一顆鮮紅的漿果,所以她只是一株紅姑娘,不是一株絳珠草。
“你是想讓我藉着這株紅姑娘重新獲得仙身?”
警幻點頭,“我會用法力助你催生,你一旦重新獲得仙身,你就再不是絳珠草,而是紅姑娘,重回處子之身,前世,你與神瑛桂子林中的風l孽債也就一筆勾清了!”
警幻的話令我頗爲難堪,我挺直背脊道:“讓我重回天庭。重回天君身邊,對你而言,若引狼入室,你真的不會後悔?”
我橫了警幻一眼。她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忡,但很快調整好,換上一臉深不可測的笑容,道:“既然我能讓你重新迴天,我就做了十足的準備。倒是你,絳珠,從今往後,你的對手不是我,不是月神,不是雪女。你最大的對手是你自己……”
警幻的笑容瞬息萬變波詭雲譎,像水中一滴迅疾漾開的墨,將水的清澈瞬間攪渾。
從今往後,你的對手不是我,不是月神。不是雪女,你最大的對手是你自己……
警幻的話像詛咒,令我的心瞬間一揪。
“廢話少說,助我早日獲得仙身吧!”我不願再與警幻起口舌之爭,一旋身化作一縷煙,飛入桌上那瓶紅姑娘的根部。
紅姑娘的根部就是前世與我草身形影不離的漿果,這枚漿果是神瑛澆灌五百年的結晶。我在那場霜凍中活過來多虧了神瑛。而這一次,我能重新獲得仙身,歸根結底還是神瑛的功勞。沒有這漿果,我又如何重新脫生?
我的魂魄安靜地躺在漿果之中,彷彿聞到了靈河聖水的清香,那來自故鄉的味道沁人心脾。令人沉醉。
外頭,警幻已經開始施法,爲紅姑娘催生長大。
而我在一片熱流中被顛簸得頭暈腦脹,伴隨自己一聲大喊,便昏厥過去。
醒來時。滿室陽光。我認得這是先前玫兒的房間。所有的家居擺設還是如從前充滿了少女的氣質,粉紅的窗紗,粉紅的被褥,粉紅的妝臺,粉紅的小椅子……
我從粉紅的被褥中爬起來,走向妝臺,我望見鏡中的自己,一個粉雕玉琢的少女,少女的面容還是從前的面容,宛若靈河邊我跌落湖水一翻身望見的湖水中自己的影子,身上粉紅色的絲綢睡袍襯托得我的肌膚勝雪剔透,只是頭上已沒有了那顆絳珠。
我望見鏡中警幻出現在我的身後,心裡頓時不舒服起來。視線從妝鏡上移開,落在隨風飄浮的粉色窗紗上。
警幻嘖嘖道:“比我初見你時更美了,氣質更加出塵,如此清純的美人兒怪不得天君傾心於你!”
警幻的話酸溜溜的,我不用看她的臉都知道她的笑容是乾癟的。她忘了我雖和數百年前剛剛修成人形時一樣看起來單純無邪,內心卻早已經歷了滄海桑田。
警幻走到我身後,拿起妝臺上的梳子輕輕替我梳頭,像一個母親在替她的女兒梳頭。
“從前,我也曾替玫兒瑰兒這樣梳過頭……”
我透過妝鏡望見警幻臉上流露難得的溫柔,驀地,她的溫柔一凜,夾了絲悵惘,道:“後來玫兒死了,瑰兒又當了公主,自然有大羣的仙娥圍着她梳頭,我就再不用替誰梳頭了,麗麗和月神都是幸福的,她們替天君誕育了子女,而我和雪女卻孤老無依……”
警幻的聲音帶着從未有過的蒼涼意味,聽在我耳裡,竟勾起我一絲憐憫之意。
我不自覺安慰道:“你和雪女還能在天庭陪伴天君左右,比起麗麗的香消玉殞,比起月神的流落魔界,不是幸福太多了嗎?”
警幻這才一震,恍然道:“也是,人要知足常樂,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室內的氛圍頓時熱絡輕鬆了不少,我和警幻之間看起來亦親近了幾分。只是我自己心裡始終是清楚的,我身後的這個女人她始終是我的情敵,她永遠不可能像婆婆納、小雨她們那樣誠心待我。
想到婆婆納,我的心就雀躍不已。如果她知道我重生了,我重回了天庭,一定高興壞了吧?
警幻顯然讀出了我的心思,她將我的身子扳正,讓我面對着鏡中的自己,只見鏡中的自己梳着雙鬟髻,一雙純真無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忽閃着。
警幻道:“你看清楚了你現在是紅姑娘,不是絳珠草,你的頭上沒有了絳色寶珠,你和從前的人與事都要分清界限。”
“我的頭上雖沒有了絳色寶珠,可我的身子卻是絳色寶珠孕育的,我不是紅姑娘,我是絳珠……”
警幻一下捂住了我的嘴,神色冷峻道:“從現在起你要忘記你是絳珠,你要記住你是紅姑娘!”
我掙脫她,起身直視着她的眼睛,困惑道:“爲什麼?”
“絳珠是魔界中人,焉能重回天庭?絳珠殘害龍三公主和東海龍王,活炸南海龍王,是整個水族的敵人,天庭焉能收留她?絳珠引發了魔界、冥界和浣雪城對天庭的謀逆之戰,天庭焉能迎回這樣的逆賊?如果讓三界知道絳珠魔君重回天庭,那天君該如何自處?君威何在?各路神仙又該商議着如何彈劾天君了!”
警幻並不是在危言聳聽,她把情勢分析得很到位。
我冷聲道:“既然我回天會讓天庭引發這樣大的危機,那你爲什麼還要讓我重回天庭?”
“因爲天君病了,而你是他一劑良藥,如果我可以,我怎會將我最愛的男子拱手送到我的情敵手中?”警幻使勁剋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淚水。她愁苦地看着我。
我心裡的怒與怨在她愁悶而悽楚的目光中漸漸消解,她竟是這樣一個爲愛所苦的女子,其情可悲,其心可憫。
見我神色緩和,不再爭辯,警幻再次懇切地囑咐道:“記住,你只是和絳珠長相相像的紅姑娘,你的頭上沒有了絳色寶珠,只要你一口咬定你是紅姑娘,你不是絳珠草,就沒有人敢指認你是絳珠草。要做到萬無一失,保全自身,又讓天君的病情好轉,你必須和從前一切人與事分清界限,尤其不必須和婆婆納保持距離。”
我不情願,但還是道:“知道了。”
警幻在送我去天君寢宮的路上,我就不巧地遇見了婆婆納,她正手捧藥罈子,行色匆匆,身上的神醫制服下襬隨着匆忙的腳步劃出好看的弧線。
我生生忍住了要呼喚她的衝動,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喊着她的名字:阿納——
阿納迎面走來,並未與警幻打招呼。或許因爲從前我與警幻交惡,阿納是我的朋友,便與警幻站到了對立面。
阿納目不斜視從我身邊經過,我懸着的心又驀地放下來。她沒看見我也好,省了許多周旋,萬一我情不自禁,掩飾不好,豈不露餡?
而阿納走了幾步之後驀地停下了腳步,她一定是感應到了什麼。
我聽見身後響起阿納的聲音:“站住!”
我的背脊猛然一僵,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底裡產生一片發涼的悸痛。
警幻給了我一個警告的惡狠狠的眼神,我努力平復起伏的胸口,讓自己鎮靜下來。
阿納已經快步繞到我跟前,她盯着我的面容,瞬間瞳孔睜大,整張臉都洋溢着不可置信的笑容,只聽她顫抖着聲音喚我道:“姐姐——”
這久違的呼喚令我的心防瞬間瓦解,要不是警幻在一旁冷冷地監督着,我真想與阿納抱頭痛哭。
阿納已經撲入我的懷中,喜極而泣,嘴裡喃喃喚着:“姐姐真的是你,姐姐你沒有死,姐姐,我以爲你死了,十幾道雷電,八十顆蝕骨消魂釘,姐姐,我以爲你再也活不過來了……”
阿納涕淚聚下,嗚嗚哭着。
警幻冷厲地看我一眼,朝我揚了揚她的下巴。
我橫了心,一把推開阿納:“你是誰?誰是你的姐姐?”
阿納梨花帶雨的臉上神色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