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雪城的兵士已經浩浩蕩蕩開進城門,小雨讓隱惠和老婆婆帶了花花如月也先進城去,對我和楊戩道:“你們好好敘談,城門我爲你們留着,你們不急。”說着隨着大部隊進城去了。
城門暫時關上,空蕩蕩的城門口就剩了我和楊戩二人。
四目相對間,曾經滄海。
我的胸口像堵了厚厚的牆,無限的悲愴鬱結着,眼眶四維酸澀得厲害,卻是乾枯的,流不出任何淚。
楊戩的眼裡卻早已噙滿了淚,昔日意氣風華的威武將軍,而今落魄憔悴。
他雙肩顫抖着,黯啞着聲音道:“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的心猶若被千萬根利針穿插,疼得無內痙攣。
事到如今,我的身邊還有這樣死忠的朋友,我絳珠就是死也無憾了。
這一刻,我知道我與楊戩之間的情感已經超越了男女、朋友、親人,我們像是形與影,脣與齒,血與水。
楊戩張開他的手臂,他哭得像個淚人。
而我再也不能自已地投入他的懷抱。
楊戩緊緊地抱住我,他一向清高自負,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哭得稀里嘩啦,而我就像一枚落葉終於落盡了屬於我的池塘,安靜地,宿命地蟄伏着,思緒一片空白,累極了,再也不願思索。
手攜手,一起走向浣雪城的城門。
小雨早已等候在門內,她開了城門,迎接我們。她的笑容像帶露的花瓣,潮溼而明媚。
她伸手來拉我們,我的手,楊戩的手,小雨的手交疊在一起。我知道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一直都不是愛情,愛情會帶給我們太多不可癒合的傷痛,而友情卻是治好那傷痛的良方。
這一時刻。我的心釋然了,我不再拒絕楊戩陪伴在我身邊。和他做不成夫妻,做不成戀人,也無需做造作矯情的朋友。我們就這樣相偎相依,彼此提攜,風雨相伴,一直到永遠,這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心若不執著,一切便自在。
小雨並沒有將火希囚禁在監牢中,而是給了他一個獨門院落,讓花花和如月陪伴他,供給他們衣物食品。只是讓楊戩在院落外圍造了結界,讓他們不能自由出入。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對於浣雪城來說,火希永遠是危險的。
我讓小雨幫忙,給老婆婆和隱惠舉行了婚禮。
婚禮舉辦得十分熱鬧,老婆婆和隱惠身着新娘新郎的喜服在我跟前幸福地哭着。
而這一對苦命鴛鴦終於掙破了妖仙大防走到一起,不能不令人動容。
火希從結界中遞出消息。花花和如月畢竟不是煉火族人,不希望受他牽連,也被幽禁。小雨答應了。
我讓隱惠和老婆婆收了花花如月爲徒,悉心教導。
而小雨也答應讓花花如月每月去結界內探視火希一次,也算進了孝道,報答火希對他們這麼多年的養育之恩。
我來到浣雪城,總算覓得一時的棲身之地。小雨封鎖了所有消息。並對整個浣雪城施了法術,不讓外界探知浣雪城內的動靜,爲的就是保護我,不讓天庭的神仙們知道我藏身浣雪城。
而楊戩見我現世安穩,便也安了心。他來向我辭行。
城樓之上,我正悵惘地看着防護光罩之外的天地。那是三界,可惜無論翻雲覆雨還是風和日麗都和我沒關係了。
“絳珠……”我聽見楊戩的呼喚聲,側頭,我看見楊戩自城樓那端走過來。他的肩上揹着簡單的行囊,一襲藍衫。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憂傷。
他走到我身邊,並不敢看我,而是將目光悠遠地投向防護光罩之外。
“你在浣雪城覓得一片安穩,我便也安心了。”
“那你要去哪裡?”我哀傷地看着楊戩的側臉,幾乎要流出淚來。愛別離苦,離愁別緒已如海浪一陣陣要淹沒我。
楊戩沉吟了下道:“那日在天庭與你道別,我本來要去東海尋穎梨,可是緊接着你便出了事,被天庭追殺,我爲了要找你,便耽擱去東海的行程。現在你在浣雪城有了棲身之地,我便也該去踐行我答應過的事情,我要盡力去彌補穎梨,替你贖罪。”
我慘淡一笑,瞭解地點頭:“王母娘娘說過,一日夫妻百日恩,穎梨畢竟是你的結髮妻子,你對她就算沒有感情,也有道義在。你去吧,我會保重自己。”
楊戩這才轉身目注着我。那清凌凌的目光中沒有愁怨,只有悵惘與傷痛。
“絳珠,”他說,“保重自己。”
我點頭,脣邊一抹笑,眼裡卻含了兩團淚。
楊戩轉身,揹着他的行囊,踽踽離去。那藍色的背影在浣雪城的冰天雪地中飄逸出塵。
楊戩,你也保重。
這一回,楊戩終於是心悅誠服,不被逼迫地奔他的穎梨去了。
我伸出手衝着那背影輕輕揮着:楊戩,你也保重。
“楊戩,你也保重……”我喃喃說着,楊戩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城樓拐角。
我忙調轉了視線看城樓下,果見楊戩的身影孤獨地出現在光罩之中,他佇立着,終於沒有回過頭來,而是從天邊招來一朵雲彩御風飛走了。
我的淚終於可以恣意地奔流在面頰上。
再見了,希望再也不見。
浣雪城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平靜無風波瀾不驚。
我除了和小雨一起談談心散散步,便是看隱惠和老婆婆教習花花和如月修仙。
花花聰穎,如月乖巧,兩個孩子經歷了人生諸多苦難之後都變得異常懂事。
如月長大了,有着女孩兒家的心靈手巧,她給我做香囊,做點心,而花花更多的是表現爲男孩子的沉穩大氣,心照不宣。
以爲日子可以這麼心安理得船過水無痕地過下去,可是該來的終究躲不過。
一日清晨,我從睡夢中驚醒,便覺口乾舌燥。
從牀上爬起來,暈頭轉向地在房間內找水喝,無意中往妝鏡中一瞥,自己陡然吃了一驚。
我不由自主走向妝鏡,但見鏡中現出一個目露紅光,兩頰發青,雙脣烏紫的魔女。那是我嗎?那竟是我嗎?
我扶住妝臺的手抖得厲害,想移步到桌邊倒水喝,剛一邁步便癱倒了。
或許是因爲摔倒時絆倒了妝臺上的擺設,一時乒乒乓乓的響聲引來了花花和如月,兩個孩子大抵是要給送洗漱水和早餐,見我癱倒在地,趕緊驚慌失措地喊來了隱惠、老婆婆和小雨。
我被衆人連扶帶抱弄到牀上,我整個人顯得躁動異常,我抓住小雨的手,直喊着:“水,水……”
水來了。浣雪城最頂級的醫生也來了。
一片混亂過後,我聽見醫生對小雨等人說道:“魔毒侵身,毀了內臟血液之後開始侵襲外表了。”
我躺在牀上,只覺得渾身不舒服,一擡手臂果見一塊塊狀如屍斑的毒斑,顏色鮮豔而詭異,像附着於井壁的苔蘚。
我倒吸一口涼氣,什麼叫魔毒侵身?我是魔,我已接受我是魔,爲什麼還有魔毒侵身?
又聽醫生對小雨道:“仙子本是仙胎,卻因爲魔毒入血,長期以來仙魔兩性都在仙子體內較量,而現在魔毒在仙子體內已經侵蝕了所有仙身,所以向外擴散表現。”
“那結果會怎樣?”小雨焦急地喊。
“待魔毒蝕化仙子所有仙身之後,自己也會消散……”
“你的意思是說,絳珠會魂飛魄散嗎?”
“最後,灰飛煙滅。”醫生淡淡的話語在房間內炸開了鍋。
我首先就爆發了,雙手完全不受控制地翻卷着法力,房間內冰雪器皿傢俱斷裂無數。而我自己則激動地從牀上飛起來,在房間內亂竄。
“爲什麼,我已安心做個魔,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爲什麼一定要我灰飛煙滅?爲什麼總是事與願違?爲什麼我所有的心願都得不到實現?我一心求死時總是被想方設法地救活,我想安安靜靜地苟活着,卻又要我灰飛煙滅!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三界之大,卻無我小小絳珠草立錐之地?”
我吶喊着,憤懣着,四維的冰雪紛紛垮塌。
小雨、婆婆和隱惠忙施法將我從空中擊落。
我被花花和如月從地上扶起來重新躺到牀上去。
我整個人虛軟着,我緊緊握住小雨的手,淚水絕望地滑落,心裡鬱結了一股濃重的怨氣。
小雨不停地揩拭我的淚水,急迫地安撫道:“你放心,我們誰也不會放棄你!誰也不會!”
小雨堅決而篤定。
我卻絕望地閉了眼睛。一閉上眼睛,天君的影像便浮現到跟前來,那飄逸出塵又霸氣萬方的身影深深揪痛我的心。
誰也不會放棄我,那你呢?天君……
心口只覺一團火焰在熾烈燃燒着,便有一股葷腥涌了上來。然後我聽見花花和如月驚慌的哭聲:“血——”
我的身子彷彿隨着那驚慌的哭聲一下便飛上了天空,在滯重濃郁的迷霧中飄蕩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