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瑛沒有發覺我和楊戩的出現,他一個人怔怔地盯着翡翠碧玉一般的瑤池,他側對着我們,眸子間哀傷欲絕的神情印在我眼裡,像最熱烈的岩漿瞬間就燙到我心裡去。我杵在原地,兀自哀慼地看着他,任心裡的疼刀割一般一陣清晰過一陣。
楊戩伸手來握我的手,我只覺一團火焰般的暖包住了我的手,由此可見我的手該有多麼冰涼。
楊戩低聲道:“我們走吧!”聲音雖輕,卻被神瑛聽見了,他擡頭看着我們,目光落在楊戩與我緊緊相握的手上,原本難堪的神色更加晦敗。我做賊心虛似的從楊戩手裡抽回了自己的手,忐忑不安地立着。神瑛看着我們,驀地,脣角一扯,便扯出一抹鄙夷的冷笑,那冷笑一下就打擊了我。我只覺身子墜入萬丈深淵之底,雖然陽光燦爛,卻是徹頭徹尾地寒冷。
正僵持着,一個仙娥從王母宮內跑了出來,邊跑邊喊:“神瑛哥哥,王母娘娘找你有事。”
神瑛衝那仙娥微微一笑,溫和道:“就來。”說罷,目光再回到我臉上時又是利刃般冷冽。他已擡步越過我與楊戩走進王母宮去,經過我身邊時肩膀碰着我的肩膀,我的身子向後趔趄了一步,他卻沒有再看我一眼,兀自離開。我回頭看他白衣飄飄的背影,淚水不自覺迷溼視線。
楊戩扳過我的身子,直視我道:“絳珠,你該醒醒了,你與神瑛再也回不到過去,你們再也不可能做朋友了。”
楊戩說的是實話,引得我的心更加針扎般疼。我絕望地咬住自己的脣,不吭聲,直到楊戩摔了我一巴掌,我才清醒過來,驀然聞見自己破裂的脣上散發出的血腥氣息,以及面頰上傳來的熱辣辣的痛感。
楊戩已經慌亂地拉我到瑤池邊的石塊上,他掬起一捧水冰我的面頰,我藉着湖面望見自己的面頰已經浮腫起來,上面印着鮮紅的五指印。
“對不起,我出手太重了。”楊戩擰着眉,自責道。
我卻釋然,若沒有這麼重的力道,如何把我打醒?楊戩說得對,我與神瑛已經決裂了,我們再也回不到過去。只因過去太美好,所以現在才顯得越發炎涼悽楚。
楊戩見我情緒鬆懈下來,便挨着我坐在石塊上。他從腳邊撿起一粒小石子扔向瑤池,石子在池面上跳躍了好幾下才落入池底。
“這是什麼遊戲?”我終於提起了些興致。
楊戩一顫,立即歡喜地再撿起一粒扁平的石子放入我手裡,道:“這叫打水漂,咱倆比賽,看誰的石子打出的水漂多。”
“好啊!”我振作精神,將石子扔向湖面,沒兩下,石子就沉入水底。
楊戩嫌棄地從腳邊又撿起石子,歪着身子給我示範:“喏,應該像我這樣……”
就這樣,和楊戩在瑤池邊玩了半日,直到日薄西山,霞光萬丈。
起身拍拍屁股,準備走人,王母宮內又出來一個仙娥,向我們行禮請安,道:“楊將軍,湘妃娘娘請留步,王母娘娘有請。”
我一凜,心有餘悸,不知是福是禍。楊戩側頭看我,給了我一個鎮定的笑容,道:“你與外婆之間,有誤會總要解開的。”
誰說不是呢?
進了王母宮,只見雕欄玉砌,琉璃碧瓦,怎一個富麗堂皇了得。穿過一進又一進的宮苑,仙娥將我和楊戩帶到了西王母用膳的地方。西王母身着暗紅色的繡滿牡丹的華服,坐在一張圓形紅木桌子的主位上,經過豹尾虎牙事件之後,她似乎低調了很多,沒了往日囂張跋扈的氣焰,臉上難得地流露長者的慈藹。
“外婆……”楊戩已經淘氣地走到西王母身邊去,我卻瑟瑟地站在門邊,踟躕着不知該進該退。
楊戩蹲在西王母身邊,頭依偎在西王母懷裡,七尺男兒難得地淘氣了一回,“外婆,你氣色好多了。”
西王母拍拍楊戩的肩,命仙娥道:“把楊將軍的披風解下來,吃個飯還披着這笨重東西,累贅。”
“不要,”楊戩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護住了那件我送他的紅披風,“外婆我穿習慣了,不想脫下這件紅披風,否則渾身不舒服。”
西王母無奈地搖搖頭,笑道:“大男人穿着紅衣裳太女氣了。”
楊戩道:“外婆此言差矣,你不聽人間有語,紅男綠女嗎?”
“真拿你沒辦法。”西王母伸出手指,楊戩便自覺地俯下身子送上自己的額頭撒嬌。西王母自是哈哈大笑。我在一旁看着,心裡暗忖:難爲了楊戩平日裡高傲不可一世,卻要爲我佯裝調皮可愛,哄西王母開心。他既如此用心良苦,我也不好拂他的好意,遂細步上前行禮:“絳珠拜見王母娘娘,恭祝王母娘娘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託你的福,總算是健康如意了。”西王母將目光調向我,雖不能像對楊戩那般親暱,卻也已經和藹可親,她道,“聽玉帝說,這回的解毒yao水是你的侍女和侍從提供的?”
“正是,外婆,是湘妃娘娘特意讓我和劉神醫趕去西天搬救兵的。”楊戩一心想讓我在西王母眼中博得好印象,西王母卻老大不樂意打斷了他,道:“戩兒,外婆沒問你,讓湘妃自己答。”
我只好應聲道:“能爲王母娘娘效勞,是我們的榮幸。”
“很好,”王母滿意地笑笑,“今日,哀家請湘妃到王母宮來,一是爲答謝你進獻解毒yao水有功,二來是想和你討個人情。”
我一怔不知西王母打什麼主意,便道:“絳珠樂意爲王母娘娘效勞。”
西王母眼裡閃過一絲精明的笑:“你的侍女婆婆納醫術精湛,哀家想請她到王母宮來供職,你意下如何啊?”
我心下當然不願意,只能委婉道:“這要看婆婆納自己的意願,我不好替她做主。”
“你是她的主子,她是你的侍女,你替做得了主,除非是你自己不賞哀家這個面子。”西王母聲色有變,我忙道:“婆婆納是被天君逐出天庭的,絳珠不好再把她宣進天庭來。”“這有什麼難的?玉帝那兒,哀家去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西王母看上的人,我哪有不拱手送上的道理?
“如此,絳珠替婆婆納謝娘娘聖恩。”我只好叩頭謝恩。
西王母滿意地笑道:“別跪着了,開飯吧!”
楊戩忙來扶我,一頓飯吃得人心裡憋屈。晚膳過後,楊戩要與我一同回來,卻被西王母留住了,她道:“戩兒,你留下,外婆要和你說說你母親的事情。”楊戩擔心我,但又掛念他母親的消息,只好六神不安地看着西王母。西王母道:“放心,外婆會派人送湘妃回瀟湘館的。”
楊戩這才偷偷和我揮手作別。
站在王母宮的花園裡,只見月色迷濛,銀光傾瀉,好一派迷人夜景。迴廊那端一盞宮燈緩緩行來,走近了,只見一個仙娥引着神瑛走到我跟前。仙娥行了禮道:“湘妃娘娘,王母娘娘派了神瑛侍者送您回瀟湘館。”
我點了點頭。神瑛已接過仙娥的宮燈,對我做了個“請”的姿勢。我深吸一口氣,舉步而走。穿廊走秀,迤邐出了王母宮。宮外的夜景更是美輪美奐,只見煙雲嫋嫋間,天庭的建築流光溢彩,鍍金鑲玉。我們沿着瑤池邊緩緩而走。我心下自然無法平靜,側眼看他,宮燈卻將他冷漠的臉龐映襯得更加飄渺寂寞。我放任自己心緒沉浮,身旁的人依舊是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氣味,心卻已經隔絕在千山萬水之外。我們沉默着,緩緩而行。夜雲在我們身邊翩躚飛翔,流星一顆顆從我們身邊穿梭而過,這一切若不是隔着害母之仇失母之痛,該有多麼美好無缺憾哪!
我一邊惆悵,一邊傷感,淚不自覺又浮上眼眶。腳下一個不當心就絆住了一塊石子,身子趔趄着向前栽去。說時遲那時快,神瑛已經伸手抓住了我的身子,嘴裡喊道:“當心!”
原來少年的心裡還是暖的,熱的,只是我再也不配擁有他的溫暖與炙熱了。神瑛拉我站穩,四目相對的一瞬,他尷尬地鬆開拉着我的手,表情又回覆到冰冷,彷彿這溫情的救援不是他施與的似的。
“謝謝。”我喉嚨裡發出乾澀的聲音。
神瑛沒有說話繼續向前走。離開瑤池,走過長街,穿越長橋,他將我安全送到了瀟湘館外。站在宮門前,他向我輕輕彎了彎腰,極盡客氣與恭敬地施禮:“娘娘早些安歇,小仙回去覆命了。”說着,便轉身離去。夜色中,他的背影無限寥落,步履無限蹣跚,我的淚漫上了眼眶。
“神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喃喃自語。
驀地,神瑛停住了腳步,他扔下手裡的宮燈,轉身向我飛奔而來。我還來不及回神,他已經一把將我的腰攬住,緊緊貼在了他的腰上。我想起,第一次在靈河邊見面時,他也是對我做了這個動作。我有恍如隔世的怔忡感,他的脣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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