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乾數杯,我的情緒隨着酒一起揮發出來。淚水慘淡地一路而下,潮溼的目光中,但見楊戩儀容清俊樣貌堂堂,闕庭神目化作一抹棕紅,正憂傷地看着我。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伸手替我揩拭淚痕,只是幽幽地吐出一口氣,道:“你是在爲我的前程擔憂嗎?烈火焚燒、鋼刀加頸我都不怕的。”
我把臉別向一旁,胡亂地揩拭面上的淚水,心裡的悲傷與辛酸無法形容,深吸一口氣試探着問道:“楊戩,如果有一種方法能保你周全,但是你不能再在天界做神仙了,你可願意?”
“從前若有人這樣問我我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的,我本來就不想與我的天君舅舅套什麼近乎,天家親眷沒有旁的神仙認爲的那麼好,我早就想從這樊籠裡抽身,可是從前脫不了身,而今更不能抽身了。”
“爲什麼?”我驚異於楊戩言語間的篤定。
“爲你!”
我倒抽一口涼氣。
楊戩道:“從前了無掛牽之時無法抽身,現今心有所屬牽腸掛肚,焉能離開?我離開了,你怎麼辦?誰來護你周全?”
我的淚傾盆而降。這剖心剖肺的表白如根根利針刺在我的心上,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捫心自問,絳珠何德何能承此深情厚愛?
見我哭得悽慘,楊戩眼裡充滿心疼,他起身走到我身旁,一把將我攬進懷中。我的頭抵在他的懷裡,聽着他的心臟鏗鏘有力的跳動聲,似在宣誓着什麼,我整個人就軟乎了沉醉了。讓我在這樣的癡戀中沉lun片刻便好。當楊戩用紅披風兜住我,我被他暖暖的帶着男性馨香的體息縈繞住,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只那麼一瞬,我就回了神,我慌亂地推開他,起身向後退去。楊戩吃驚地不解地看着我,我心裡一橫,冷聲道:“楊戩,從今往後請你不要再自作多情!”
“絳珠?”楊戩受傷地嘟噥了一聲。
我卻咬緊牙關,不得不把話再說絕一點:“莫說天界容不得兒女私情,即便容得,我對你也不會產生半分非分之想。”
“爲什麼?”楊戩提高了音調,卻極盡隱忍。
“還用問嗎?我是爲誰來到天界的?我是爲誰豁出命去?我是爲誰做出了放蕩不羈的事情?你和西王母在瀟湘館外不都親眼所見嗎?”我說着就背過身去,我沒有勇氣看楊戩眼裡的熱情一點一點被我澆滅,我使勁咬住自己的脣怕自己會告訴他我說的這些話都是違心的。我的脣在剎那破裂,血腥的氣息漸漸充斥了口腔。
“我知道了。”楊戩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彷彿所有的力氣都被用光,頹然的,虛飄無力的。
“知道就好,我在天界不需要你的守護,請你不要再自作多情。這個瀟湘妃子我當得挺好的,不想被任何外界因素干擾。你在天庭只會影響我和神瑛的關係,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爲之。”我匆匆說完就逃也似的衝出了天牢我,我害怕楊戩看出我背影的落寞。
楊戩,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暈頭轉向地跑出天牢,一口氣跑到瑤池邊,坐在石塊上失聲痛哭。池裡的鯉魚依舊五彩繽紛,爭相覓食。看着它們生龍活虎地搖頭擺尾,我就想起從前楊戩帶我來瑤池邊餵魚的情景。第一次他給我麪餅餵魚,我卻以爲他是給我充飢的,剛咬了一口麪餅就被他嘲笑;第二次,他和我比賽餵魚,看誰喂的麪餅多,我們求勝心切到最後兩個一起耍無賴;第三次,他爲了逗我開心,自己吃餅,吃了兩大摞麪餅噎到不行,我情急之下將他推入瑤池……後來他帶我來瑤池邊,我嫌棄他又要帶我餵魚,他就教我打水漂。
往事歷歷在目,快樂無比。我噙着淚笑起來,隨手從腳步撿起一粒扁平的石子扔向湖面,石子在湖面上跳躍幾下終於沉沒。
身後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驚跳起來,扭頭一看竟是天君。他微笑着站在我身後,見我扭過身來,笑容立即消逝了,“湘妃,你獨自一人在此哭泣作甚?”
我忙起身行禮,“是風沙……”我猛地住了嘴,想起那日爲自己哭泣遮掩便說“風沙迷了眼睛”,害得風伯被貶到下界荒漠之地,負疚感又一次襲來。
天君瞭解地道:“等我們結束了天界的事務,一起遠走高飛,第一站就去荒漠探望風伯可好?”
我一顫,淚眼模糊間但見天君溫文爾雅笑着,一臉慈祥與平和。
見我似在沉思,天君又道:“你憂慮的事我都有了決斷。神瑛這邊,我已經向母親求了人情,你自是不必擔心,母親對他和對旁的仙娥仙童原就與衆不同感情特殊,我既替他求情,母親也樂得順水推舟。”
天君的話叫我心裡起了疑惑,西王母爲什麼對神瑛會有特殊的優待呢?細細想來,她的確對他寬宥有加,與旁的仙娥仙童不同。
天君又道:“至於楊戩,你也不必擔心,朕已決定讓他離開天庭,到下界去受朝拜,吸香火,他的性格原就不適合在天界立足,感情用事,義字當頭,這都是天庭爲仙的忌諱,朕是他舅舅,他是朕的外甥,朕對他自然是瞭解的……”
讓楊戩離開天界,這也是我心裡希冀的。“那天君準備將楊戩派往何方?”
“灌江口。”
凌霄殿上天君頒佈了聖旨:英烈昭惠顯聖仁佑王楊戩觸犯天條貶往灌江口。楊戩留給天君舅舅的只有一句話:從今以後,路歸路,橋歸橋,聽調不聽宣。
我站在南天門邊等候了許久,終於見一襲紅披風從雲蹤深處飄了過來。那一襲紅猶如一束火焰燒灼着我的心。楊戩揹着三尖兩刃刀,腰挎新月樣的彈弓,雖樣貌秀氣卻打扮得清奇威武,見到我,他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
四目相對,曾經滄海。
“沒想到你還肯來送我。”楊戩的神色十分落寞,我也充滿了愛別離苦的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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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灌江口,不知再相見是何年何月,你多保重!”悲傷像一堵不斷膨脹的牆堵在我的胸口,彷彿要將我的整個胸腔撐破,淚水又一瞬間迷溼了我的眼睛。
楊戩的手舉到半空終於還是縮了回去,他聲音暗啞,目光哀傷,許久說道:“你也多保重!”
淚眼相望,再無隻言片語可以酬答對方。正相顧無言之時,一聲犬吠從雲蹤深處傳來,只見一道雪白光影劃過,哮天犬便撲到我們腳邊。他“汪汪”叫着,眼裡噙淚,嘴裡銜着楊戩的披風不住拉扯,依依不捨。
楊戩俯身抱起哮天犬,眼裡明顯地閃着淚光。我心裡更加悽然。沒想到楊戩與哮天犬已經產生了如此深厚的感情。
“不如帶着哮天一起走吧!”我提議。
哮天犬立時附和地吠着,彷彿對我表示感激,又彷彿在哀求着楊戩帶他同行。楊戩抿着脣沉吟了一瞬,點了下頭。哮天犬叫得更歡暢了。我上前摸摸哮天犬的白色短毛,道:“替我好好照顧楊將軍。”我說這話時大抵是忘了情,擡眼間看見楊戩正柔情似水地凝睇着我,我一顫,立刻掩了依依不捨的情緒,斂容收色,冷聲道:“時間不早了,楊將軍動身吧!”
楊戩放下哮天犬,對我抱了抱拳,道:“後會有期!”說着就大踏步往南天門外而去。哮天犬撒開腿緊跟着他。南天門的天兵天將見楊戩走出去,嘩啦啦跪了一地。楊戩一一向他們抱拳,最後回頭衝我揮揮手,便攜着哮天犬降下雲端。
我的淚又一次涌上來,眼前的香菸祥雲貝闕珠宮齊齊在我眼裡曖mei模糊。
楊戩,你說後會有期,真的能後會有期嗎?你可知看着你平安走出南天門,我的心願便了了。楊戩,你說你有你要護衛的人,你可知我也有我要護衛的人?楊戩,你要保重!千萬保重!
天君讓仙童來瀟湘館傳話,請我去他寢宮一趟。我知道他已萬事俱備,只等脫身。於是一個人在瀟湘館內流連了一會子,每一間屋宇每一間屋宇地探看一遍,又去竹林內與每一棵竹子話別。原來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要分開就會捨不得。相伴成了習慣,就彼此不願分割了。
寶蟾和玉兒見我憂傷都顯得着急彷徨。我無法和她們明說內心苦楚,只是將天君平日裡賞我的奇珍異寶賞了一些給瀟湘館的仙娥之後,餘下的盡數讓她二人分了。遂起身去天君寢宮尋天君。
走出瀟湘館,舉頭望一眼宮門上的“瀟湘館”三字,心裡說不出的惆悵。別了瀟湘館,自此後,天界再也不會有瀟湘妃子這個神仙了。我的到來是一場意外,我的離開亦是一場意外。別了婆婆納,原諒我不辭而別,憑你的聰明才智和精湛的醫術,你在天庭一定不會沒有立足之地的。別了,神瑛,原諒我爲了道義害死了你的母親,斷送我們已經萌發的愛情。別了,寶蟾、玉兒,原諒我沒有像嫦娥仙子那樣疼宥你們,主僕一場,我還是會把你們放在心裡的。別了西王母,以後天界之中再也沒有你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因爲我已決定見過天君之後就了結一切。我明白一個母親的心,更明白天君對於天下蒼生、三界十方的意義。你們放心,只要世界上再沒有絳珠草,再沒有瀟湘妃子,一切的一切都將復歸平靜。紅姑娘可以死,絳珠和湘妃亦可以死。
我帶着一抹釋然的笑,毅然決然向天君寢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