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侍者倒是向我走來,走到我跟前立定了,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道:“聽婆婆納說你回來了。”
我這才意識道眼前的人是神瑛。這少年竟就是我的大恩人。我看他的目光自然溫柔繾綣起來。我向他福了福身子,他立即道:“你是瀟湘妃子,我不過一個小小侍者,如此大禮,豈能當得?”依舊地客客氣氣。
我心裡早已雀躍不已,面對恩人,且是有再造之恩的恩人我能報以的便是熱烈的笑容。
“神瑛侍者,”我臉上一定已經笑開了花,極盡討好道,“從前你待我恩重如山,我也沒什麼能夠報答你的,不如改日請你到瀟湘館,我請你小酌幾杯,若何?”
神瑛此刻看我的眼神不亞於看猴戲,他先是有了一刻的怔忡,繼而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脣角邊依稀彷彿還存了一抹鄙夷。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忙道:“你不喜歡喝酒啊?那你喜歡什麼?告訴我,我都給你辦來。”我殷勤獻媚,神瑛卻依舊不鹹不淡地看着我。
我心裡思忖不知婆婆納是否有告訴神瑛我失憶的事情,他或許覺得我太過殷勤有些反常吧?過去的我是如何與自己的恩人交流相處的呢?我正在心裡萬千思慮,穎梨已經過來拉我,“絳珠,你還不去忙我的事情,同他囉嗦什麼?”
“你知道他是誰嗎?”我興奮地向穎梨介紹,就像平日裡她同我介紹龍宮一樣驕傲,“他是我的恩人神瑛侍者,現在在王母娘娘身邊當差呢!”
我瞥見神瑛越發用了審視的目光看我,穎梨已經嚷道:“恩人?我看你這恩人不咋地。”
我感到有點難堪。穎梨卻沒有打住的意思,繼續指着神瑛道:“你不覺得他對你一點兒都不熱情嗎?他看你的眼神裡一點兒都不友善,他怎麼可能是你的恩人?你堂堂天庭湘妃,犯不着去和一個侍者套近乎啊!走啦走啦!”
穎梨說着就把我強拉走了。
關於穎梨的婚事,我真是頭痛不已,不敢先去遊說楊戩,怕惹他訓斥,他只消說一句:旁人不瞭解我的心,你還不瞭解嗎?我便無言以對。穎梨又催得緊,思來想去,仗着君子有成人之美的理由,我硬着頭皮去找天君瞭解情況先。
一直在宴會廳外等到深夜,才見神仙們陸陸續續從宴會廳裡出來。龍王敖廣都從宴會廳裡出來了,天君還沒有走出來。老龍王衣着華麗,好不威嚴,但在兩旁仙娥仙童的宮燈牽引下卻是垂頭喪氣的。我心知他定是爲穎梨與楊戩的婚事受阻而悶悶不樂。
老龍王經過我身邊時,我向他微微點了點頭,按着仙位我是不好向他行大禮的,但依着長輩的份,我也需得對他恭敬有禮。老龍王顯然不認識我,但看我的衣着打扮又不像是普通仙娥,便現出一臉迷惘來。旁邊有一仙童舉着宮燈向老龍王介紹道:“這是我們湘妃娘娘。”
老龍王忙作揖施禮道:“東海龍王敖廣參見湘妃娘娘。”
“龍王不必拘禮。”我忙回禮。
敖廣這才現了慈愛笑容,道:“穎梨回到東海,同本王講了許多與湘妃娘娘之間的奇聞異事,穎梨與娘娘投緣,本王謝謝娘娘對小女擡愛有加。”
此一番話得體大方,倒也無懈可擊。我微笑着道:“公主天真爛漫,率性可愛,龍王調教有方,能與公主相識相知,絳珠三生有幸。”
“多謝湘妃娘娘不棄……”敖廣忽而嘆一口氣,現出爲難神色,欲言又止。
“龍王有話當講無妨。”
敖廣左右探顧,道:“湘妃娘娘借一步說話!”
我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便隨敖廣走到僻靜處。見仙童仙娥都遠遠站着,目不斜視,規規矩矩,敖廣這才道:“湘妃娘娘與穎梨交好,可知她有一樁女孩家的心事?”
我當然知道,我還親眼目睹這樁心事因何發端,因何枝繁葉茂欲罷不能。楊戩英俊不凡,外貌上容易讓人一見傾心;性格又獨特,剛正不阿,不爲任何權勢彎眉折腰,剛好符合穎梨公主富有徵服欲的口味,越是得不到的越是最好的。所謂女兒家的心事不過是穎梨自己跟自己較勁,單相思一場。
見我若有所思,並不接話,敖廣繼續道:“其實本王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奈何穎梨天生倔強,對自己的終身大事太有主見,她又是本王最鍾愛的女兒,本王當然不能不盡力替她綢繆。本王也知道,楊將軍對穎梨並無非分之想,所謂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湘妃娘娘啊,相思是一種病,更何況是單相思,只恐無良方對付,病入膏肓,無藥可救啊!本王還有私心,穎梨看上的是天君的親外甥,背景好,穎梨若能與楊將軍結伉儷之盟,對龍族亦是無上榮光,更是整個水族的造化。湘妃娘娘,看在你與小女是好朋友的份上,你就跟天君再敲敲邊鼓,聽聞天君最擡舉湘妃娘娘,湘妃娘娘是天君跟前的紅人,本王這廂拜託了!”敖廣說着向我行了個大大的禮,頭顱一直低垂到腰上,許久也沒有擡起來。老龍王愛女心切,令人動容,但是他說的天君擡舉我的話,聽在我耳裡卻分外不舒服。沒有失憶前的我與天君到底是何關係,爲什麼由老龍王形容來是如此曖·昧?且老龍王也是道聽途說,天庭之事竟散播得如此遙遠,人言可畏,我算見識了。
我悶悶不樂道:“龍王遠道而來,想是累了,天君自有天君的主張,豈會受他人影響?天君一旦聖裁,必是方方面面都照顧周全的,龍王不必擔心。”我說着徑自離開,胸口像梗了個東西,分外不舒服。
空蕩蕩的宴會廳內,幾個仙娥正欲收拾推杯換盞之後的杯盤狼藉,天君孤零零坐在高高的寶座上揮了揮手,聲音低沉地道:“先退下吧!朕想清淨一會兒。”
仙娥們在門口遇見我正要行禮,我用食指放在脣上“噓”了一聲示意她們悄悄退下,自己一個人躡手躡腳走進宴會廳。從大門口望向寶座上的天君,他手肘支在龍椅扶手上,手指輕點着額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卻能感受到他全身散發出來的煩悶與憂愁。我一步步走向天君,心裡有個拳頭在一拳一拳捶着我的心臟,發出隱隱的疼來。高高在上如天君大人,竟也煩惱絲三千。那一身龍紋祥瑞的黃袍不是無所不能,是桎梏,是煩憂,是有所不能。他高高在上,於是高處不勝寒。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是如此孤獨寥落,讓人惻然。
我再輕手輕腳,天君還是聽到了響動。他沒有擡頭,只是愁悶道:“真不是說稍後再收拾嗎?朕想一個人清淨清淨。”
“那絳珠告退。”我故意報上大名,明知他一聽是我,肯定會留下我來。
天君果真擡起頭,喜出望外道:“絳珠怎麼是你?”
“絳珠來不得嗎?”我淺笑盈盈。
“不是不是,朕只是以爲你正和穎梨一處玩耍呢!”天君忙招呼我過去。
宴會廳裡並無旁人,我便也不避諱,徑自走上臺階,去到天君跟前。天君挪了挪身子,騰出寶座旁邊一個空位,道:“一起坐吧!”
“這我可不敢。”
天君覺着我矯情,我忙解釋道:“我是真不敢,普天之下普天之下上,都沒有誰敢和天君平起平坐啊!這是怎樣大逆不道的罪過?”
天君面上歡喜的神色急速退去,黯然道:“那爲什麼還有成千上萬妖魔樹旗造反?”
我一凜,知自己說錯話,忙向天君跟前一跪:“絳珠口無遮攔,請天君責罰。”
“罷了,起來,罰你與朕平起平坐。”天君“噗嗤”一笑。君顏一笑,整個宴會廳彷彿都灑滿陽光,我的心情也放鬆下來。天君拉起我的手,讓我坐到他身邊去,只聽他喃喃道:“整個天庭,也只有在你面前,朕還能開心一笑。”
一句話說得人心酸。
“大家都是敬愛天君的。”我軟言寬慰。
“是敬畏,不是敬愛,敬畏之心一旦變心便如魔王,公然謀逆。”
“魔王大逆不道,是他自尋死路,想我天庭仁神志士衆多,天君不必過分擔憂。”
天君搖頭道:“魔王腰廣十圍,身高三丈,通天本領不好對付。此番他又糾結了妖魔兩界,氣勢洶洶,天庭不是不能與他抗衡,只是一旦打戰,受苦的是天下蒼生。”
原來如此,我心裡豁然開朗。天君是想把與魔王的戰鬥損失降低到最小,他到底是個好天君。“天君請來龍族降魔,有何用意?”我困惑。
“所謂擒賊先擒王,只要消滅魔王,其他妖魔便成烏合之衆,這場謀逆之戰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偌大天庭怎會找不出一個對付魔王的神仙?想楊戩就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對付魔王必須用到一味水火。”
“水火?”我更加雲裡霧裡了。
“不錯,”天君道,“只有這味水火方能將魔王徹底燒死,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那樣也就讓三界永絕後患。”
“水火在哪裡?正義與邪惡之戰,有誰會不支持的嗎?天君只需一道詔書,任是誰都會奉上水火的。”我把事情想得好簡單。
天君嘆氣道:“此水火火種握在東海龍王敖廣手中……”說完,便是長久的緘默。
原來如此,四海龍王中,南海龍王敖欽、北海龍王敖順、西海龍王敖閏都是怕火的,只有東海龍王敖廣手中握着一味水火火種。五形之中水是克火的,而敖廣所握之水火卻能克服火的弱點,雨水不侵。也只有這味水火是攻克魔王的獨門法器。
天君同我說完水火的功能,我便了解敖廣哪裡來的底氣與天君談條件。
“讓敖廣貢獻出水火,並不難,難的是讓楊戩娶穎梨。”天君一臉頹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