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瑛!”我嗔怪地看着神瑛,神瑛側頭給了我一個襟懷灑落的笑,“天庭無所戀,輪迴亦非一定苦。”
我早已自責懵然,一腦子漿糊。玉帝卻並不對神瑛下結論,繼續問太白金星道:“那絳珠呢?如何處置?”
“八百年前就該死,讓她又活了八百年已是僥倖。紅姑娘當赴死,灰飛煙滅,處以仙界極刑。”太白金星不含任何感情色彩,卻字字歹毒。
我一凜,“絳珠不知道什麼原因非要讓天君處死我,灰飛煙滅我不怕,只求天君放過神瑛侍者,絳珠之劫,與人無尤,心甘情願,認罰。”我說着深深拜倒殿上。
殿上已是鴉雀無聲,再兇猛的天神也只是乾瞪眼,大氣不敢出,大家都在等待玉帝發話。半晌,玉帝終於道:“對於神瑛侍者違反天條的處罰,就依照衆神仙的裁奪,革除仙籍,剔除仙骨,墮入輪迴,永世不得再入仙邦。至於瀟湘妃子……”玉帝突然停頓,他目不轉睛地審視着我。
“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太白金星發言,一殿神仙齊帥帥跪下,齊聲道:“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
“你們!”神瑛氣憤,牽動傷口,忙捂了胸口,一手撐地。
“天君!”殿外一聲如洪鐘的呼喚,楊戩大步流星地走上殿來,他手裡緊緊握着兩面三刃槍,目光陰鷙來到我身邊。
“楊戩,你這是幹什麼?”玉帝看着楊戩。
我也狐疑地仰視着楊戩,楊戩一臉陰沉的神色,雙脣緊閉並不發話。
“楊戩,有話下了凌霄殿再說,“玉帝沒有繼續理會楊戩,對衆神仙道,“衆位仙卿說紅姑娘不能留,留之仙界大患,說得好。但是大家要記住,紅姑娘在八百年前就死於霜降之劫,殿上跪着的這位是絳珠,是西天來客,是天庭湘妃。她於仙界無妨,於天條無礙,留之!”玉帝雙目灼灼,言語幾乎發了狠。
“天君英明。”一片山呼裡,我癱坐到地上,楊戩緊握兩面三刃槍的手也鬆弛下來。
斬仙台上,神瑛一身素服,從容赴死的笑容。他將自己的頭輕輕地擱在斬仙鍘下,力士手中的刀高高舉起,霎時陰風起,流雲動。我發瘋地掙脫鉗制着我的天兵天將,衝上斬仙台護住神瑛,聲淚俱下衝監斬臺上的楊戩道:“楊將軍不可!”
楊戩淡淡道:“天君旨意,誰敢違拗!”然後示意左右天兵天將,“拉開湘妃,行刑。”
“不!不能這樣對待神瑛,他是因我獲罪的,我不能讓他死,楊戩,你幫幫我,幫幫我!”我已經哭得要昏倒。
神瑛握住我的手,輕拭我面上的滾滾淚痕,輕聲道:“絳珠,我只是下世爲人去了,我沒有死。”
我搖頭,淚水不可遏制地滑落,“六道何苦,人生何苦,你本是自由自在的神仙,爲什麼要被我拖累?爲什麼要爲我丟了這千年修行?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我說過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要下世爲人,我陪你。”我說着,就將脖子抹向力士手裡的刀,嚇得力士連連後退,面無血色。
楊戩從監斬臺上拍案而起,喝道:“還愣着,幹什麼?拉開湘妃,送神瑛侍者入六道輪迴。”一聲令下,就有天兵天將一窩蜂上來拉扯我和神瑛,我哭得慘絕人寰,神瑛卻沒有掙扎,他眼底一片深海一樣的憂傷侵蝕了我的所有意志。我眼睜睜看着他被天兵天將摁在了斬仙鍘下,刀起隨風呼呼而落,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時已置身瀟湘館內。翠竹軒的臥榻前站着紫鵑、婆婆納和初龍。
“謝天謝地,你醒了。”三人見我醒來早圍了上來,婆婆納端着藥碗,紫鵑一勺一勺餵我,可惜喂進我口裡的藥湯全都流出嘴角。我像被誰掏去了五臟六腑般,只剩一具空殼,哪裡還能嚥下什麼東西。眼前反覆浮現神瑛在斬仙台上從容赴死的一幕,力士的刀呼呼而起,呼呼而落,然後畫面龜裂模糊。淚從我眼角無聲地汩汩地滑落,無休無止。紫鵑急得對婆婆納道:“怎麼辦?怎麼辦?是藥苦口嗎?姐姐爲什麼一口都沒喝下去?”
“良藥苦口這是常理,是姐姐沒有喝藥的心,她不願咽藥如何入口?”婆婆納聲音愁悶。
而我就那麼靜靜躺着靜靜落淚,彷彿封閉了自己的所有心門,不與外界聯絡,任由她們爲我焦急爲我憂傷。初龍一跺腳,就着婆婆納手裡的藥碗吸了口藥湯,俯身餵我,紫鵑和婆婆納驚了,我的身子也戰慄了一下。心裡一口怨氣鬆動,藥汁便從口腔順着食道滑進體內。一股清涼自體內蔓延全身,我豁然起身,就要往外走。初龍忙拉我,我一回頭就對上了他的眼睛,方纔四片脣接觸,我無心在意,他卻早紅了臉。
“你要去哪裡?”初龍問我。
我要去哪裡?我要去哪裡?我的耳邊嗡嗡作響,半天理不出頭緒。哦,對,我要去斬仙台,我要去找神瑛。我雙腳踩棉花一樣飄飄悠悠往門外走,初龍、紫鵑、婆婆納緊緊跟在身後。我沒有力氣阻止他們,沒有力氣同他們說話,無頭蒼蠅一樣暈沉沉往外走。
管管湘妃竹俊秀挺拔,婆娑生姿,它們舒展着枝葉舞風舞流雲,舞得我的心一片亂騰騰。我剛走入竹林,雙腳一癱就跌在地上。想起神瑛的橫禍,心如刀割。一切皆因我。我雖不知我身犯何罪,要被處以極刑,我卻知神瑛無罪,他因我延禍,我豈能獨善其身?我沒有哭出聲,只是恁淚雨滾珠。我伏在一管湘妃竹上哭得撕心裂肺,初龍來拉我,我一仰頭,他立時一震,紫鵑和婆婆納隨即驚叫出聲。
“姐姐,你不能再哭了,你眼裡的淚已經流乾了,你現在在流血淚啊!”婆婆納衝到我身邊,搖我乞求我。
紫鵑也跪在我跟前,哀痛欲絕看着我。
初龍早已手一伸,就將我攬入他懷中,我聽見他痛苦地喃喃說道:“姐姐,別哭,泣血染竹,你會淚盡而亡的。”
我心裡卻明鏡兒似的。死了纔好,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遂了神仙們的心願,可惜死得太晚,若八百年前霜降之劫裡就死去的話,神瑛不會被我拖累了。傻神瑛,非親非故,素不相識,你這般爲我是冤孽是夙緣還是宿命?神瑛,你現在何處?離開這仙邦天國,六道輪迴你在哪一道?我的心痛得如閃電劈身。我推開初龍,一口葷腥便涌了出來,我頭一歪,那口殷紅鮮血便落在身邊一管湘妃竹上。霎時,我頭頂的絳珠紅光隱隱,忽明忽暗,那口血順着那紅光在整片竹林蔓延開來。管管竹身都染了條條紅斑,亮灼灼,觸目驚心。紫鵑、婆婆納和初龍看得發了呆,我注視着眼前奇異景象,雙眼一黑,再次昏厥。
我再次醒來時,眼前出現的人不是婆婆納,不是紫鵑,也不是初龍,而是玉帝,我又驚又恨,掙扎着起了身,目光噴火,怒視着他。他坐在榻前圓椅上,一襲黃衫,風姿綽約。他沒有躲閃,而是迎視我眼裡的恨與仇。室內,只有我和他二人。我忍着頭昏腦漲,強自鎮定坐起了身子,我手抓緊榻上扶手,聲音像在寒冰中封存千年的冷劍,“你不怕我會爲神瑛報仇?”
玉帝一副事不關己的坦蕩模樣:“如果刺我幾劍能讓你解恨,朕願意。”
“刺你幾劍,哪怕你灰飛煙滅,亦換不回我的神瑛。”我牙關咬到碎。
玉帝神情沉靜,“不管你信不信,霜降之劫與朕無關。”
“你是天君,是玉皇大帝,三界之中還有誰能瞞着你發號施令?你又何必撇清?神瑛說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天君要絳珠的命只管拿去,只是絳珠不明白,爲什麼?我只是一介植株草身,我危害不到任何人,爲什麼不給我活路?”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玉帝沒有解釋,只是強調,“朕說過,霜降之劫與朕無關,要置你於死地的人不是朕,信不信隨你。”
婆婆納每日爲我配藥熬煮,我若不喝,她就和紫鵑哭着跪求。我知道她們待我姐妹情深,我更知道諸神想我死而天君不讓我死。天君不讓我死,我就必不能死,否則紫鵑和婆婆納,還有初龍難逃其咎。我已經害了神瑛,我就不能再拖累紫鵑三人。我一定要想法子讓他們離開天庭,平安回到靈河。只有回到西天,得到艾莽的廕庇,他們三人才能保得平安。我忍耐着,由婆婆納調理身子,只想等自己的身子好了,我才能去尋找神瑛的下落。六道輪迴之苦,我無論如何要保神瑛能幸福些。
身子稍好些的時候,初龍陪我到院子裡散步,我看見那些湘妃竹身上長滿紅斑,一道道發着紅色的光,若隱若現在雲霧間,紅白相間煞是好看。
“這風景,恐怕三界再難尋到第二處了。”初龍言語間多少落寞,他原是一隻快樂的小雛鱷,因爲我的事情變得灰心喪氣。我對他無盡愧意卻說不出口。而他自是瞭解的,他待我和紫鵑、婆婆納一樣自是親人般親密無間的。我們是生死相依的夥伴。
見我愁眉不展,初龍道:“姐姐,我想我該告訴你一件事。”
我定定地看着他,波瀾不驚,什麼事情都無法讓我再起任何大的反應了。
“楊戩被天君罰在南天門外多日了。”
我一怔,這是怎麼回事?“多日是幾日?”我問。
“你從斬仙台上昏倒那日起。”初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