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似錦低着頭,伸出手從他的手裡接過餐巾紙,溫熱的食指指腹輕輕摩挲過姜轍的指尖。姜轍低頭看了一秒,慢慢挽起手將那點溫熱款存了起來。
“我和姜夫人說過了,你們家以後可以不用賠償,只是當初籤的和解書還是需要遵守。”姜轍帶着歉意,說,“抱歉,你現在還不能爲你的父親討回公道。”
“謝謝。”陳似錦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只是用餐巾紙擦去了眼角掛着的淚水,喃喃地,“我看到她打了你一個巴掌,是……因爲這件事嗎?”
姜轍頓了一下,眼神慢慢地冷了下來。
陳似錦忙解釋說:“我不是有意看到的,你放心,我不會去外面亂說的。”
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右手食指微微曲着,雙手不知道到底該如何擺,很侷促的樣子。
陳似錦的前幾年受慣了旁人的冷言冷語,乍有一人對她表露出了一點善意,她就忐忑不安,不知道該怎樣與人相處。
因爲這點的善意,對於陳似錦來說彌足珍貴。所以即使認識從前的姜轍,但只要現在的姜轍稍稍表現出一點關懷,她也會對姜轍抱有一點期待,真心覺得孔老爺子所說的人本善誠不欺也。
“不關你的事,別多想,也不要有負擔,這些本來就是姜家對不住你,你該得的。”姜轍緩和了語氣,讓自己儘量——至少讓聲音聽上去——不那麼冷淡。
“走吧,我送你回學校。”姜轍沒有把書包遞還給陳似錦的意思,仍舊一手提着,一手挽着脫下來的西裝,繞過陳似錦,率先向門口走去。
“對了,剛剛忘記和你說了,姜夫人以後不會來事務所的,你儘管來,不要有心理負擔。”
他雲淡風起地說着,隨口拋下的只是一句閒話,可是落在陳似錦的耳朵,大約唯有感動二字能形容一二了。
陳似錦這個時候才發現,原來人嚐到感動的味道的時候,心果然是暖融融的,這種溫暖,很醉人。
姜轍開着車把陳似錦送回了學校,兩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也沒有誰想到要打破這種沉默。兩個人坐在沒有打燈的車內,各自在黑暗中心安着,只是又各有自己的盤算。
車駛到了學校的大門,陳似錦纔開口說:“老師,停在這邊吧,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
姜轍早已發覺陳似錦現在與他說話已經很自覺地會省去了敬語,現今見她主動提出要與自己談談,也不覺奇怪,只是好奇她能有什麼話和自己說。
他打了方向盤,踩着剎車把路虎停在了馬路牙子上。
“別開燈。”陳似錦側過頭看着他,“我只說幾句話。”
車廂內空間狹小,兩人雖還不至於鼻息湊着鼻息,只是已經不能忽視對方的存在了。
姜轍低下頭看着陳似錦,車外橘黃色的燈光不邀自來,在陳似錦的眉骨處擦下一道陰影,叫他不自覺地想起那次在教學樓的偶遇。陳似錦坐在月光中,可是與風花雪月,吟詩作對沒有什麼關係,月光在她身上只是一粒掉落在地的白米飯,留之去之,都無所謂。
而他就這樣不解風情地開門進去,還自作聰明地問她,是不是在等男友。
倘若明月解我意,又何苦照高樓。
姜轍的眉眼不覺緩和了許多,頭又低了幾分,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在鏡片後溫存了許多,像是初春後破冰的溪流,有河豚欲上流。
“你很堅強,我從前,似乎錯看你了。”
他含着笑意說話,吃不準是爲了鼓勵還是爲了什麼,只是眉梢眼角的笑從未如現在這般真實過。
陳似錦略覺的車內的氛圍有些尷尬,她手按着座椅,輕輕地往後面蹭了蹭身子,想要離姜轍遠點,離車門近點,可又怕他察覺了尷尬。所以整個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僵持着,還好,姜轍發現了,他不動神色地挪了挪身子,方纔有些曖昧的氣息終於一動勾銷了。
陳似錦的手忙從車椅上騰了回來,仍舊放在膝蓋上,不過兩隻手緊緊地揪在一起,這纔有些尷尬有些侷促地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姜轍的胸口一震。
“我以前也錯看姜老師,老師是好人啊。”
姜轍活了這麼大,歹事做了千萬件,有人罵他是畜生,有人說他混蛋,有人扇他巴掌質問他爲什麼要出生,有人笑得滿臉橫肉地握着他的手說人啊就是要像小姜一樣狠。唯獨沒有人願意說他是好人。
他乍一聽,好像趙小云一宴,席上書生風雅湊趣,卻把玉溪生認作杜牧,倒把少陵野老喚作杜甫的尊堂。
姜轍咬着脣,悶笑,笑得胸腔都有些發疼。
“小妹妹,你知道你方纔說了什麼話嗎?”
陳似錦靜靜地等姜轍止住了笑聲,纔開口說話:“我當然知道,我也承認你這人很壞,但壞的不夠徹底。從鍾雨山莊回來後我一直都在想,你明明對別人還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可偏偏對我還有些關注。我想了許久,你願意這樣做,大概還是因爲六年前的事情吧。”
她頓了頓,姜轍低着頭看着彎彎蜒蜒的掌紋,說:“繼續。”
陳似錦說:“實話實說,你和六年前的你很不一樣,如果坐在車裡的是六年前的你,我不會對你說這句話的。啊,不對,應該是,我們壓根不會有什麼交際吧。我雖然不太知道這六年發生了什麼,可是你不止一次毫不避諱地說你和姜家沒有什麼關係了。姜夫人在挽留你,可是你在逃離姜家。”
姜轍認可地說:“這裡你倒是沒有說錯。”
陳似錦接着說:“你終歸還是有良心的,姜轍,”這是陳似錦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不過只是嘴脣一開,舌頭一卷,牙齒一碰,可卻是這樣鄭重,“你在愧疚,在彌補我。”
姜轍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番,脣邊扯出了一個有些勉強的笑。
陳似錦說:“我很感激,姜……”
姜轍忽然越出了身子,伸手捏過了陳似錦放在膝蓋上的手,突兀的動作唬得陳似錦止住了聲音,看着姜轍的眼神有迷惑,有無措。
“你很聰明。”姜轍低頭細細地摩挲着陳似錦的手,她的手,因爲長年工作,一點學生氣都沒有。他看着,心裡想以後有機會要送她一支護手霜擦擦,小姑娘平時肯定是不捨得買的,但口裡卻說得是,“但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居然還敢這樣大言不慚地評價我是個好人?好人,或者說,好老師,會做這樣的事嗎?”
他捏着陳似錦的手湊到了脣邊,輕輕地在上面蹭了一個吻,溫潤的兩瓣,一碰就很快地移開了。他手上的力道並不重,陳似錦立刻像是被燙到手一樣縮了回去,下意識地拿着袖子擦着他親吻的地方。
其實沒什麼東西,但陳似錦就是停不下手。
姜轍的眉眼隱在了黑暗中,他幫陳似錦開了門,說:“走回去的時候,讓風吹一吹腦子,好好想明白,到底什麼是好人。”
陳似錦聽到門鎖開的聲音,立刻拎了包逃也似的離開了。
姜轍坐在駕駛座位上,看着小姑娘連停下來好好背書包都不肯,倉促地抱着書包就跑開了。
他摸了摸口袋,很久,仍舊空落着手,這纔想起煙他是早就戒了的。
姜轍靠在座椅上,眉眼在黑暗中沉默着,漸漸地與那個少年重合。
身邊喧囂一片,他剛剛從臺上下來,□□着上身,露出線條流暢的胸肌,以及各種各樣的創痕。有陳年的,也有新傷,有淤青,也有血痕。他卻全然不在意,冷淡着眉眼坐在休息椅上,用牙齒咬着解開拳套。雙眉緊鎖着,卻是滿不在乎的眼神。
有人站在他的身邊,捧着一個老古董的紫砂壺,笑呵呵地用漢語說:“小姜啊,我前幾天看了一本很好玩的書,《論自由》,聽說過嗎?穆勒那個天才說人們之惡行,不是因爲他們的慾望強,而是因爲他們的良心弱。”
姜轍漫不經心地把解下的拳套放在一邊的椅子上,拿起水杯喝了大半杯的清酒,說:“說得挺好。”
大腹便便的經理從擠在一塊兒的觀衆席上勉強地撥拉過來,笑得滿臉橫肉,握着姜轍的手說:“人啊,就是要像小姜這樣狠,獎金我給你準備好了,屬於你那份的賭金也不欠你。下回來的那個拳擊手更加狠,不過,我看好你哦,小姜。”
姜轍厭惡地抽回了雙手,捏過自己脫下的衣服,胡亂地套在自己的頭上,隨便拉扯了一下,往褲子裡一系,就算收拾好打算走了。
那人仍舊捧着茶壺,笑眯眯的,好像沒有聽到經理說的話,只是自顧自地要把話給說齊全了:“但強烈的慾望與微弱的良心之間也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必然的聯繫是另一種樣子。說一個人比另一個人的慾望和情感更爲強烈多樣,意思只是說他具有較多的人性的原則,因而就或許有能力比其他人作較多的惡,但也確定有能力比較多的善。”
他掂着所剩不多茶水的茶壺,說:“小姜啊,天才的話,要不要聽一聽?”
姜轍停下腳步看他,教授亦是側頭一眼,想要端出一副世外得道高人以三言兩語點撥迷途少年懸崖勒馬的氣質來,只是倘若他攬鏡一照,定然能發現此刻的自己笑得像個四喜丸子。
陳似錦跑出去了很遠,才慢下了腳步,她站在兩側種滿法國梧桐樹的道路上,回身看了一眼,已經有距離了,站在這裡看不到姜轍的車。
她右手抱着書包,擡起左手手背在自己的臉頰上蹭了蹭,嘀咕了一句:“亂了,亂了,怎麼就不讓我把話說完呢?”
陳似錦以爲自己今日要與姜轍說的話並無半分的錯處,可是姜轍偏偏以這樣的方式止住了自己的話頭,讓氣氛停在了最曖昧尷尬的時候放了自己一條生路。鬧得陳似錦的心更加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姜轍。
還有一個月才期末考呢。
她有些煩躁,從書包裡掏出手機,滑開屏幕,從企鵝號的聯繫人中找出姜轍,看着已經調到夜間模式的界面,用指腹摩挲着下巴,想,要不要把沒有說完的話接着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