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棗兒掃了一眼。見其中一個是《海外南經》中的“海外自西南陬至東南陬者”中的“陬”字。
可這個字哪裡能算是生僻字?
李棗兒暗自竊笑,本以爲這個徐紅椒如此仰慕讀書人,又據說是從小飽讀詩書,不說是博古通今,也該有些詠絮之才,哪裡想連這個字也不認識。
有意給這個新二嫂一個下馬威,李棗兒因道:“此‘陬’字,其義有三,一爲隅,角落、偏遠的地方,有詩云‘歸路意昏,落日在嶺陬’;二爲聚居之意;三麼……”她故意看了徐紅椒一眼,“可是正月的別稱。二嫂不知道麼?正月又叫‘陬月’、‘孟陬’或是‘孟春’。”她放緩了語速,笑道:“也那怪二嫂不知道,嫂子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每年正月裡要忙的是穿新衣、走親戚,要忙的‘風雅’之事甚多,如此鄉野之詞,自然是用不上、也不知道的。”
徐紅椒羞紅了臉,低着頭,嚅喏着道:“妹妹真是好學識,受教了。”說着竟拉了李棗兒坐下。將書翻到第一頁,不好意思道:“這書我還從來沒看過,要是遇到不懂的地方,妹妹可要教教我。”
李棗兒愣了愣,仔細去瞧徐紅椒的神態,見她臉上雖然有些掛不住,但並沒有着惱生氣,好像根本沒聽出自己話中的諷刺之意,眼中反而流露着誠懇的求教之色。一時忍不住覺得自己忒的小氣,連忙道:“二嫂說的這是什麼話,我不過會些皮毛,就在二嫂面前賣弄,實在是無禮了。”
徐紅椒輕輕搖搖頭,道:“雖說一個字而已,但棗兒你知道得這樣詳盡,已是讓我十分佩服了。”她放下書,拉李棗兒的手,臉上已是全然歡喜,“我真沒想到,李家竟還有棗兒這樣一個才女。”似是說,李家這個雞窩,竟能飛出一隻鳳凰。
李棗兒聽了這話,覺得十分刺耳,但看徐紅椒的表情,卻是一派天真赤誠,隱隱有幾分討好之意。心裡頓時有幾分了悟,暗道真是謠言不可盡信。人不可貌相。這徐紅椒,雖然在家裡被寵壞了,又因這時的社會就以商人爲最低,懷有少女對翩翩君子的嚮往的她,打心眼裡看不起李富,因此顯得極是冷淡無禮。但其本性很是坦率,也沒有心計,不會逢迎說好話,也想不起顧及誰的面子,不解世故,聽不明白別人嘴裡的諷刺之詞,自個兒也是不大會講話。
看着徐紅椒認真看書的模樣,李棗兒一時苦笑不已。只是轉念一想,若她的看法沒錯,對李富倒也是一件好事,這樣一個天真嬌蠻的女人,只要自家二哥肯費點腦筋,倒也未必就收不了她的心。只是,越是頭腦簡單的人,對於認準了的事兒就越是不容易轉變想法……想到二哥以後要面臨的問題,李棗兒有些壞心眼地笑出聲來。
“棗兒。你笑什麼?”徐紅椒詫異地問。
“啊……我……”李棗兒一雙機靈活現的眼珠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笑道:“我在想我二哥。”
“錢富?”徐紅椒的臉冷了幾分,淡淡地問:“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李棗兒端詳着徐紅椒的臉色,笑道:“就是想起以前二哥教我認字時,我故意讀錯寫錯惹他生氣。”
徐紅椒果然有些驚詫,道:“錢富教你認字?”
“是啊。我去二哥那邊玩的時候,他有時間就教我。”
徐紅椒別開頭,冷冷道:“就算他認字,也是滿身銅臭。”
果然十分固執!李棗兒兀自笑了笑,道:“說的就是呢。二嫂,你可不知道,二哥他這個商人可不是白當的,做什麼都是錙銖必較。就說教我認個字吧,二嫂你說我一個姑娘,知道念什麼不就好了,可他非要我記住那些字的所有意思,有時候還要找幾句詩文、或者拗口的古文讓我背,真是好麻煩。”
徐紅椒輕蹙了眉,狐疑地看着李棗兒,道:“真的?”
李棗兒反問道:“說假的有什麼意思?”
徐紅椒咬了咬脣,道:“那麼說,這本書,他都懂麼?”
這個……李棗兒倒還真是沒什麼把握,“那我就不知道了,二哥一直在錢家,我也是偶爾會去。不過,有時候我去問他什麼字,他倒是都會告訴我。”她想了想。道:“有時候也有他不認識的字,他會查明白再告訴我。二哥說‘學海無邊,書囊無底。世間書怎讀得盡。’他說,只要遇過一次之後,學會了,以後明白了就可以了。”暗自捏把冷汗,這個謊可是越撒越大了,一會兒等李富回來,可得仔細和他說明白。
“這樣麼……”徐紅椒狐疑地看着李棗兒,滿臉的不相信。
“當然。不然我一個丫頭,哪裡懂這麼多。”李棗兒忙不迭地點頭,笑着起身道:“我屋裡安靜,二嫂慢慢看,我去沏壺茶。”說完一溜煙地閃了出去,留下徐紅椒一個人在那裡若有所思。
故意慢吞吞地泡着茶,李棗兒一邊泡茶一邊頻頻往門口看去,可泡好了一壺之後,仍是不見李壽和李富回來,她看着泡好的茶,也不急着給徐紅椒送去。
正好香鳳進了來,見了奇怪地問:“棗兒,給二弟妹泡的茶?怎麼還不送去?”
李棗兒急忙笑道:“我正猶豫呢,二嫂是大戶裡出來的。粗茶我怕她喝不習慣。大嫂,家裡有好茶沒有?”
香鳳覺得李棗兒的話有理,可是仍爲難道:“有是有。可一直都是娘收着,我做不了主,我去問問娘。”
“哎,別。”李棗兒本就是權宜之詞,見香鳳真要去問,趕緊拉住她,道:“大嫂還是別去了。”
“怎麼?”
指指自己屋,李棗兒壓低聲音道:“大嫂你想,見了二嫂今天這個樣兒。爹都是沉着臉呢。娘素來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她心裡能高興?要是我們拿這事去問她,只怕她要生氣呢。”
香鳳點點頭,道:“我也是覺得孃的心情不好。那二弟妹那邊到底要怎麼辦?”她憂心起來,“棗兒你這樣一說,莫非二弟妹這樣不高興,是因爲咱家招待不週?那她要是喝不管這茶,不是會更不高興麼?若是回頭和二弟彆扭起來可怎麼好?”
“大嫂……”李棗兒再次感嘆香鳳實在是個實惠人,正想將香鳳支出去,猛地見李壽和李富不知何時已走進了院子,忙將手裡的茶壺塞給香鳳,匆匆道:“我去問問二哥。”說着便跑了出去,將李富拉到一邊,匆匆將剛纔和徐紅椒說的話和他說了一遍。
“棗兒……”李富心念轉得極快,聽了之後眯起眼問:“你的意思是,只要讓我表現得有幾分文人仕子的樣子,去討好她?”
李棗兒心裡一驚,她太過熱衷讓撮合李富和徐紅椒,卻忘了顧及李富的面子。低了頭,小聲道:“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不甘心……”
李富安慰似的拍拍李棗兒的頭,笑道:“這說不定是個好辦法。可我確實不是文人,裝也裝不來。也不像你,看的書多。”
李棗兒張了張嘴,也覺得有些犯難,“反正……二哥先把剛剛的謊圓了吧。我是想,她要是不這麼冷淡,慢慢的對二哥有好感的話……”她皺着眉頭道:“投其所好應不會錯的。”
李富失笑,“小小年紀,竟像什麼都懂似的……”他頓住,仔細看向李棗兒,“棗兒,你莫不是……”
“是什麼?”李棗兒“天真無暇”地看着李富,她明白李富想到了什麼,可是,她真的不是喜歡上了什麼人,她僅僅是看過很多的言情小說和電視劇而已。
李富笑道:“沒什麼,不過要是你心裡有了誰。可要和二哥說。”
李棗兒心裡嘆氣,敷衍地點頭,道:“好——我知道了。那麼,二嫂她……”
李富深思起來,一時沒有開口。
這時,香鳳走了出來,舉了舉手裡的茶盤,揚聲問:“棗兒,這茶到底是?”
“二哥說他去送。”李棗兒推了推李富,道:“二嫂在我屋子裡呢。”
李富踟躇着接了茶盤,緩緩地走了幾步,接着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堅定地推開了棗兒的屋門,將茶盤放下,平靜地對上徐紅椒瞬間冷下來的眼,微笑道:“聽棗兒說,你喜歡這本書?明兒我讓人給你買一本回來。”
徐紅椒轉開目光,只看着手裡的書,“經了你的手,書香都被銅臭掩住了,還有什麼意思!”
李富也不生氣,道:“你這麼說就錯了。書就是書,書好不好,只和裡面的內容有關係。若是本身冰清玉潔,即使生在盡是淤泥的沼潭之中,也會長成一株亭亭玉立的蓮花。”
徐紅椒臉色變了變,哼了一聲,道:“裝模作樣。你們這一家子,我就覺得棗兒是個明白的。”
李富笑道:“你說的是。棗兒喜歡讀書,又是家裡最得人疼的,我們幾個兄弟都待她小姐一般地寵着,自小嬌生慣養。我也想過,或許家裡,只有她能和你說得來。”
徐紅椒面對李富,倒有幾分伶牙俐齒,“你是在諷刺我嬌生慣養麼?”
李富道:“哪裡是?我這是羨慕呢。但凡有可能的,誰不想多認幾個字?讓人瞧着也給自己家裡長臉。”
“所以你就把自己賣了?爲了點錢,連親爹孃都不認了!”徐紅椒冷冷地道。
李富呼吸一滯,重重地喘了口氣,道:“你要這麼說……也沒什麼不對。”他深深地看着徐紅椒,一字一頓地道:“總之,不管怎樣,你嫁我一天,我便一天不會讓你過那樣的窮日子。”
徐紅椒不自在地別開頭,“果然是無商不奸,滿嘴謊話!”
李富笑了笑,沒多做分辨,“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再晚爹孃該擔心了。”
徐紅椒尖刻地道:“爹孃?哪個爹孃?”
李富苦笑地搖搖頭,“生恩重於山。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養恩大於天,結草銜環,感恩圖報,這些,我都是知道的。”
徐紅椒有些沒料到李富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疑惑地看着他,“你……”
“怎麼?”李富伸手去扶她,若無其事的問。
徐紅椒搖搖頭,沒說什麼,看着李富伸出的手,遲疑一下,慢慢地遞了手過去。只是還沒等碰到李富的手,便又飛快地縮了回來,徑自起身走了出去,又恢復了那種冷淡的樣子。
李富收回手,與站在窗邊的李棗兒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似乎,有一點點轉好的跡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