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下午五點半經過天橋的時候,顧歆舒果然看見了小陸。小陸是美院的學生,因爲要撫養年幼的生病的妹妹,他經常在課餘到天橋以畫謀生。他賣畫,也畫畫,生意通常一般。顧歆舒不懂畫,卻覺得小陸的畫蘊含着一種奇特的生命力和溫暖的感覺。她想,這就叫潛力吧?他們認識很久了,她是小陸的第一個客人,每次她給他的畫價都要高出原價的兩倍。小陸看上去還像是個少年,眉眼圓潤,笑容青澀。她對藝術家並沒有什麼好感,但是,見到小陸的第一眼,她就被他眼睛裡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深沉和憂鬱吸引住了。這眼神彷彿是從她這裡複製過去,又牢牢在他身上紮了根。小陸兄妹和她們姐妹一樣,是孤兒。莫名地,她立刻對他產生了一種熟悉感,親切感。從那以後,她空閒的週五的下午時光,都奉獻在小陸的畫作上。她買他其他的畫,卻不買他畫的她。他實在把她畫得太美好,太純潔,令她看着自己的畫像竟覺得自慚形穢。他原不知道,也不會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一個連她自己都覺得骯髒的人。
“顧姐,你再往遠處看一點,對!”小陸對她的形態已經了熟於心,唯一抓不準的是她的眼神。他總覺得他們的眼睛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是,顧姐的眼睛裡包含了太多的東西,他用盡力氣也看不明白。用一支畫筆就想畫出她的神韻,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顧姐,有很多客人看到你的畫像,都搶着問我關於你的消息呢!他們都看出來了,你是我的常客。”小陸一邊素描一邊說。
顧歆舒微微一笑,回答:“是麼?”
“因爲顧姐實在太好看了。他們是沒見到你本人,不然他們就會發現,我的畫筆不過只能展現你千分之一的美麗!”小陸由衷的讚歎。
顧歆舒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眼底澄澈而溫暖。她的心不由得感受到這溫暖,冰涼的指尖開始轉暖。小陸是真心讚美她,不帶任何世俗的眼光,眼底的真誠近乎崇拜。
“好了。”小陸放下畫筆,等了一會兒。顧歆舒從凳子上站起身,朝他走過來,照例直接繞過畫架,走到一邊的畫攤,看了看,指着一幅畫說道:“今天就這幅吧。”
小陸把剛畫完的畫放到風口吹乾,心想,她果然還是不願意看他筆下的自己。
“顧姐,你是真的喜歡我的畫嗎?”
顧歆舒付了錢,淡淡道:“怎麼這樣問?”
“你從來不看我畫的你呢!”
“每天都能在鏡子裡看見,乏了。”顧歆舒收好畫,和他說再見,“代我問你妹妹好。”
車窗外的風拂在臉上,顧歆舒感到很舒服,疲累的身心難得感受到一絲愉悅。
驀然看到路邊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迅速擦過,掠到後面去了。
TW101。閆濤蔚的車。而搖下的車窗裡,兩張臉貼在一起,畫面香豔。
又一個新歡。顧歆舒無所謂地笑笑,只覺得沒趣。
車子開到十字路口,正遇到紅燈。
“Honey,想我沒?”閆濤蔚的聲音聽上去愉悅得沒心沒肺。
“想——想你的手現在伸在她的外套下面,還是內衣下面。”顧歆舒模仿他愉悅的腔調。
閆濤蔚哼哼笑了幾聲,聲音溫柔:“都不是。”
握在耳邊的手機猛然被人抽走,顧歆舒愕然地轉過頭,正對上閆濤蔚俊美無比的臉,嘴角深深的笑意令她有一瞬間的暈眩。
閆濤蔚向後讓了讓,身邊那一張清麗俏美的臉便顯露出來。他在她臉上捏一下,又轉向顧歆舒,笑嘻嘻道:“叫姐姐。”
那女孩只是驚異,脫口道:“閆總,沒想到您的姐姐這麼年輕漂亮!”
顧歆舒心裡好笑,想着這女孩真是涉世未深。
一句話驚到了兩個人。
顧歆舒微微瞪眼看向閆濤蔚,他卻一副沒心沒肺的玩笑樣。
幾乎是立刻,顧歆舒感受到了那個女孩眼中深重的敵意。
“手機還我。”看看紅燈的時間就要結束,顧歆舒懶得和他糾纏。
閆濤蔚卻將她的手機遠遠拋出去,落到路邊高地的綠化樹叢中。
“閆濤蔚!”顧歆舒不由得大叫起來。
閆濤蔚置若罔聞,從車裡拿出一部新手機來遞給她。
“真是我的金主。”顧歆舒接過來,一眼看出它的價值,面上卻沒什麼喜悅,再開口腔調都冷了,“你知不知道,那部手機裡有多少客戶資料?”
“你並沒有急着下車去揀。”閆濤蔚棱角飛揚的眸子驟然閃過一道冷凝的光芒,沉聲道,“什麼客戶,盡是你的裙下之臣。我就是要你和那些男人斷了聯繫。”
顧歆舒笑了笑,道:“吃醋,說話也這麼不客氣。”
話音剛落,車子啓動了,閆濤蔚陰晴不明的笑容漸漸落在後面。
他愛上她了?
顧歆舒自嘲地笑了笑。只有懷揣美麗夢想的少女們在會這麼想。她早已經習慣他時不時的霸道,好像她是他一個人的寶貝。不過很快,她就會像衆多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一樣,被他拋在腦後。不同的是,那些女人是***的主角,而她,承蒙他眷顧,時時得以召喚。
他說,她的身子能讓他溫暖。
而能令她溫暖的,是小陸純潔善良的眼睛。
高地的樹叢裡,剛剛被遺棄的手機鈴聲大作——一串來自大洋彼岸的號碼。
何佳訊走進顧歆舒辦公室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桌上擺着的那部嶄新的諾基亞8800AC,漆黑如玉的眸子裡隱隱閃過一絲亮光,開口卻很是輕鬆:“又賺外快了?”
顧歆舒擡頭,嫣然一笑,回道:“湊合着用吧。找我有事嗎?”
何佳訊道:“哦,也沒什麼,下午有個慈善拍賣會,你陪我一起去吧。”
“好。”顧歆舒點點頭,低下頭去看文件。片刻後發覺他還站在原地,不由覺得納悶,“還有事嗎?”
何佳訊彷彿一怔,笑道:“天瑞街新開了一家酒吧,挺不錯的,有沒有興趣?”
顧歆舒放下文件,盯着他線條溫和而又不失威嚴的臉看了一會兒,笑着說:“不是有心事吧?”
何佳訊也低低笑起來,挑眉道:“檔期滿了?”
“就算是滿了,也得陪你去啊。我總不能得罪我的衣食父母吧?”顧歆舒嘆口氣,頑皮而嫵媚地眨眼。
“我還父母?那你外面那些是什麼?”何佳訊嗤之以鼻。
顧歆舒神色一正,很認真地說:“你是親生的啊。”
何佳訊再度哈哈笑起來,習慣性緊蹙的濃眉舒展了不少。
酒吧的名字叫做江水一天,出乎意料的乾淨幽雅,若不是吧檯後眉梢眼角盡是神秘色彩,手指潔白修長的調酒師,和那一排排顏色各異的美麗酒汁,或許會有人把這裡當作是茶吧或者是西餐廳。出入的人都需要出示會員卡,而能擁有會員卡的人絕非等閒。進去的時候,她就看見了好幾個圈子裡的企業家和其他業界的精英名人。
何佳訊持一張VIP卡,直接進入頂層的包間。包間的名字都很清雅,像他們這一間便叫做山嵐一束。包間里布局很簡單,兩段折角白色真皮沙發,中間夾一張四腳雕花的玻璃圓臺。房間不大,門對面的一整面牆壁全部採用落地窗式,所以看上去倒也寬闊舒適。站在窗邊,整座珉茳市宏偉而不失秀麗的景觀盡收眼底。
何佳訊點了一瓶Vodka,又給她點了一杯阿蒙提那多。
顧歆舒端起酒杯來,纖細秀美的手指停在杯沿,細細端詳蓮苞狀酒杯中琥珀色、清澈透明的酒汁,芬芳濃郁的酒香撲鼻而來。輕呷一口,柔和而醇厚的甜蜜溢滿齒頰。
何佳訊揀了幾枚冰塊扔進杯子裡,倒了淺淺一層Vodka,又拎起杯子晃了幾晃,仰頭一飲而盡。
顧歆舒轉過頭去漫不經心地看向窗外。從這個角度看,整個珉茳市像是一朵碩大的牡丹,鱗次櫛比的高樓傲然迎視着耀眼而不可一世的陽光。每一棟高樓都有着數不清的窗戶,開着的,閉着的。仰視着這些窗戶的人想進去,而窗戶裡俯視着大街上自由來往人羣的人想出來。每一扇窗戶都是一個舞臺,演繹着平凡人的悲歡離合。
就像山嵐一束的落地窗後面,一個男人的故事正呼之欲出。
“你知道我很愛她。”何佳訊的話令她回過神來。
“我知道。”顧歆舒附和他。她知道他在說溫婉。最近,溫婉和福隆、花箋兩大企業繼承人的花邊新聞鬧得滿城風雨。
“她卻任意踐踏毫不珍惜。”何佳訊苦笑着喝下第二杯Vodka,眼角的灰暗令她心生憐憫。
“也許她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她說。女人總是這樣,被捧在手心的時候,就迷失了自己。
何佳訊哼笑一聲:“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
顧歆舒悲憫地看他一眼,緩緩說:“她還沒有離開你,不是嗎?”
何佳訊苦笑着搖搖頭,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顧歆舒冷靜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窗外的風景。
她並不需要說什麼或是做什麼,有時候,男人不過是想找一個人陪在身邊,僅止於陪伴。不醉,他則送她回家。醉了,她自然不會丟下他一個人。如此簡單而已。
微白的天色漸漸灰暗下去,直至濃重的夜色從天的一角緩緩蔓延開來。公路上的路燈次第亮起,這座白天繁忙而沉寂的城市轉入夜市的繁華喧鬧。
她以爲她腦子裡會想什麼,然而幾個小時過去,她只是以一種連她自己都驚異的專注凝視着這個城市的一切,腦子裡一片空白。
或許她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靜下來的時候,只想好好休息。
天空有紅綠色不停閃爍的小點沿一條直線不疾不徐地劃過窗沿。
是飛機的導航燈。這城市每天迎來送往多少人,誰離開了誰,誰又回到誰身邊。對於沒有愛情的她而言,又有什麼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