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清晨,珉茳飄落了入冬以來第一場雪。雪不大,一片一片,很輕很柔,安靜地起舞。沒有什麼風,這樣的話,雪花在空中停留的時間便顯得有些短暫。街道和屋頂還沒有積雪,行人也沒有撐傘的。一切如常。
驀地,一片雪花輕巧地落在閆濤蔚的眼睫,涼意一絲絲沁入眼睛裡來。
挽着他手臂的楊邁邁還在歡叫着對雪的欣喜。
是的,只不過是挽着手臂而已。
以往的冬天,他通常會牽着她,把她的小手包裹在他的大手中央,抑或捉住她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來給她溫暖。不知從何時起,彷彿是極其自然地,他遺忘了這個習慣。
他越來越多想到的是,另一個人始終冰冷的雙手和眼神。
她要他遷就她,放過她。她竟然這樣說!
他沒有告訴她,他早已經爲她安排好替罪羊。他的計劃向來是一環扣一環,沒有十足的把握,他怎麼可能讓她去冒險?
爲了讓自己不再想顧歆舒,閆濤蔚把視線放到楊邁邁身上。
然而這個轉移並不輕鬆。
昨天邁邁再一次對他提起了結婚的事,他卻依然一笑而過,心慌地敷衍。
說起來真可笑。過去的幾年裡,他向邁邁求過好幾次婚,但是都被她拒絕了。她總是閉關寫作,抑或滿世界飛來飛去搜集素材。現在她迴歸了,不再是個旅行者,想要安心歇息在他肩頭的時候,他卻心猿意馬了。
他當然不願意承認這個原因是顧歆舒。他們只是同盟者,不是麼?
“我們去那邊的許願池,很靈的哦!”楊邁邁扯着閆濤蔚往馬路對面衝。
“不行!上面的大廈在施工,很危險!”閆濤蔚向對面看了一眼,果斷地拉住她。
“沒事的。你看,有護欄的嘛!”楊邁邁哪裡肯聽,一個勁兒往前跑。
“楊邁邁!你再走一步試試看!”閆濤蔚一半的思維還糾纏在一起,心煩意亂之下,脫口就是極其嚴厲地一聲吼。
楊邁邁在馬路中央怔住了,顯然是受到驚嚇,睜大眼睛看着他,紅潤的臉色瞬間發白。也難怪,閆濤蔚向來對她輕聲細語,寵愛有加,連語氣都不曾重過。此刻閆濤蔚如此大發雷霆的模樣,與平常判若兩人,叫她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邁邁,對不起我……”楊邁邁這一愣,倒把閆濤蔚驚醒了。他趕緊緩下臉來,急切地喚她回來。
忽然響起的刺耳的鳴笛聲搶先一步,淹沒了他的聲音。
閆濤蔚只覺得眼前猛然一黑,耳朵裡驟然響起振聾發聵的轟鳴聲,狠狠拉鋸着他的腦子。不顧渾身莫名其妙開始的急劇戰慄,閆濤蔚一個箭步衝上前,把楊邁邁撲倒在地。兩個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離車不遠的路邊。
“找死啊!”司機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邁邁,邁邁,你怎麼樣?有沒有事?不要嚇我啊!對,叫救護車!怎麼辦,你還有表演會……邁邁、邁邁,都是我害你……都是我害你……”
楊邁邁從閆濤蔚顫抖而緊得發痛的懷抱裡掙扎出來,看着他,張口想要說什麼,卻忽然沉默了。眸子裡,陡然冷如寒潭,犀利如刀。
眼前的男人,一貫冷酷桀驁、聲色不動的閆濤蔚,此刻卻像是瘋子一般顛三倒四地講胡話。
“我沒事,濤蔚。”楊邁邁捧住他的臉,讓他好好看看自己。
閆濤蔚迷離錯亂的眼神在她臉上停留了很久,逐漸清明起來,隨即又浮上一抹尷尬的神色來。
“我沒事呀。”楊邁邁再次說。
閆濤蔚點點頭,扶她站起來,言語間已經恢復如往常:“真的不要緊嗎?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楊邁邁搖搖頭,嘴角的笑容漸漸消了以往的甜俏。
“濤蔚,”她眼神黯了一下,離開他的懷抱,轉身獨自朝前走,“今天晚上,我們不用去機場接機了。”
“爲什麼?”
“我已經打過電話,爸爸今天不會來了。”
“怎麼?楊伯伯那邊出了什麼事?”閆濤蔚面色一緊。
楊邁邁虛無地笑了笑,眼角含淚:“濤蔚,關於之前結婚的提議,算了吧。”
閆濤蔚渾身震了震,眼中神色瞬息萬變。
楊邁邁垂頭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彷彿是在啜泣。片刻後,她緩緩擡起頭來,臉上並沒有淚痕,卻是死寂的平靜。她顯得有些茫然的眼神定定地望着馬路上來回的人羣和車流,卻又彷彿穿過這個時空,看到了更遠的某個地方。她柔軟的嘴角微微翹着,卻比任何時候更讓人覺得沉重無比。她就這麼筆直而安靜地站着,彷彿遺世獨立,四周的一切於她都沒有了意義。雪花不知何時迅猛了起來,輕而密集地籠着她,模糊了她臉上的表情。
閆濤蔚緩緩往前走了一步,頓了頓,終於越走越快,很快便走到她身側,輕輕攬她入懷,聲音輕柔:“邁邁,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吼。你可以生氣,打我、罵我。這樣的氣話可不是說着玩的。”
楊邁邁身體僵直,完全沒有配合他的懷抱。怔了很久,她才緩緩開口:“已經過了五年,你還沒有辦法忘記嗎?”
閆濤蔚身體也是一僵,一時語塞,
“那根本不是你的錯,你真的沒必要耿耿於懷這麼久。”楊邁邁輕緩的聲音嘶嘶地飄在他耳邊,帶了絕望的意味。
“邁邁,你在說什麼?”閆濤蔚輕輕捏住她的雙肩,急切地望進她霧濛濛的眼睛。然而他並不能找到曾經屬於這雙眼睛的俏皮和嬌嗔。
“沒有表演會,你也沒有害我。五年前那個執着於舞臺的楊邁邁已經不在了。她活得很好,不需要同情。”
“邁邁,不要鬧了!”閆濤蔚面色陰沉得可怕,眼角迅速涌上大片陰影。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只知道必須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楊邁邁拂開他的雙手,神色堅定:“你聽我說。我也一直以爲,你是愛我的,至少是喜歡我的。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你對我所有的寵、所有的好。我從來不擔心我的將來,我從來不怕遠行,因爲我知道你永遠在我身後等着我。我寫了那麼多故事呵,都是幸福美滿的結局,因爲我是幸福的。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我提起筆來,筆尖裡流淌出來的卻都是苦澀和無奈。我知道你一定沒有看完《越過大洋彼岸的蝴蝶》,所以我等不到你回頭。閆濤蔚,不要騙我,也不要再騙自己了。你根本不愛我。最初你跟我在一起是因爲感激我爸爸,後來的不離不棄是因爲那場車禍。”
“邁邁,你怎麼會這樣想?”閆濤蔚重新捉住她的雙肩,彷彿急切地想要挽回什麼。但是連他自己都不能控制,他渾厚好聽的聲音裡充滿了不確定和無力感。
“楊邁邁已經長大了。從你漸漸不再牽起我的手,從你喝醉之後反覆叫着另外一個名字,從你看向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加掩飾地流露出兄長般的疼愛的時候,楊邁邁的夢就已經醒了。失去舞臺的楊邁邁沒有了夢想,失去閆濤蔚的楊邁邁可能會痛死。但是失去閆濤蔚,楊邁邁還可以獲得尊嚴。”楊邁邁使勁瞪着雙眼,好阻止眼淚流下來。她幾乎是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這段話。
“邁邁,我……”閆濤蔚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此刻他滿腹的飽脹感,彷彿有千言萬語。但是那飽脹感卻又是空落落的,彷彿只是填滿了沉默。
“你不想我出事的對不對?你不想看着我暈倒對不對?你知道,如果我暈倒,可能再也不會醒過來。所以你不用再說下去了。我好不容易讓自己和你有個了結,我沒有勇氣再聽你說一個字。因爲你甚至不用開口,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可以輕易把我拉回去。你就站在那裡不要動,讓我把你丟在背後。”精緻的眼眶終於撐不住淚水猛烈的攻勢,細緻的妝容一瞬間全線崩潰。楊邁邁猛地撲進閆濤蔚的懷抱裡,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抱了一下。這一抱,彷彿能聽見彼此骨骼碰撞的聲音。那是……再見的聲音。
閆濤蔚還來不及抱住她,楊邁邁已經撒開手迅速跑遠了。
閆濤蔚看着她一點點遠離他的視線,一點點遠離他的世界,想要追上去,雙腳卻生根似地牢牢釘在原地。因爲心很痛,痛得邁不開腳步。因爲明白她說的話,明白自己應該維護她的尊嚴。
雪花旋舞中,楊邁邁緩緩停下腳步,在路邊老舊的爬滿爬山虎枯澀藤蔓的歐式小樓圍牆邊,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忽然轉回頭來,雪白如洋娃娃的臉上綻放出雪蓮一樣耀眼純淨的笑容,如釋重負的、絕望背後的笑容。
“閆濤蔚,你記住,是我把你甩了!”她朝他微微揚起臉來,大聲叫喊。風揚起她垂順的髮絲,雪白的牙齒,凍紅的鼻尖,眼角亮晶晶的碎光,飛舞的雪花。彷彿是一幅畫。
眼睛不自覺滾燙起來,鼻端也是一陣刺熱。閆濤蔚眨一眨眼,眼前的一切便都模糊起來。
閆濤蔚不愛楊邁邁。他第一次正式面對這樣的事實。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在很久以前,他的心就已經發出了他完全沒有意識到的聲音?原來這麼多年來他對邁邁的這份理所當然的寵愛,只是出於感激和愧疚?原來他一直以來只是把自己的事業管理得井井有條,卻把感情完全忽略在一邊?
心裡某個人的影像排山倒海而來。他還來不及細細分辨,手機鈴聲將他的思維霸道地拉回現實。
“濤哥,你要找的人已經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