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茳的第二場雪下得紛紛揚揚,不消一天,便已經銀裝素裹、冰天雪地。馬路上的積雪被鏟到兩邊,透出墨青色並且的柏油臉膛,彷彿幽深的河流。來往的車輛頂着厚實而靈透的雪白色新裝,就好像河流裡悠閒美麗的銀魚。各色的行人依舊來去匆匆,鼻頭和臉頰凍得通紅,嘴角卻掛着喜慶而晶瑩亮麗的笑容。這個時侯,珉茳的年味已經漸漸濃起來,大街小巷、各大商場的櫥窗櫃檯掛滿了豔麗的中國紅和吉祥物。
顧歆舒從工作室裡出來,風立刻卷着半掌大的雪花向她全方位襲來。傘是完全沒有用武之地的。她將衣領豎起來收緊了,伸手打了出租車。正要鑽進去,不經意間瞥到臺階下被風雪團團包圍而瑟縮不已的池小云。
“小云,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去找我?”顧歆舒一路小跑過去。
池小云把頭垂得很低,只是啜泣,渾身顫抖如糠。
“怎麼了?”顧歆舒拉過她的手,只覺冰涼徹骨,心裡便是一沉。她略略蹲下身來看她,頓覺揪心——兩隻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臉上的眼淚都結成了冰碴。她將她拉進工作室,拿了熱水毛巾讓她洗臉,又幫她衝了一包板藍根。
池小云抽抽噎噎了好一會兒,才把喉嚨裡梗着的那口氣理順了,結結巴巴地開口。她說得很不流暢,但顯然是盡了最大努力。她實在太過傷心委屈,剛一開口,好不容易止住一些的淚水有洶涌而下。
自然是爲了小陸見異思遷的事。
顧歆舒想說其實她早就知道,而且她還想過要找小陸問一問,但是因爲工作太過繁忙、又日夜操心歆怡所以擱下了。但是她終究什麼也沒有說。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況且就算是沒有這一切阻礙,她也不見得就真的去問了。她總覺得,小陸在感情上如此不負責任全是因她的緣故。少年的感情總是純潔美好不容輕易傷害。然而那個夜晚,他大抵是真真被她和閆濤蔚傷到了。
池小云聲淚俱下地哀求她去幫她挽回小陸的心。這一幕實在眼熟。很久之前,她也是這樣被另一個人苦苦哀求去挽回某個男人的心。忽然涌上來的記憶令她有一瞬間的戰慄。
顧歆舒原想第二天就去美術學院找小陸好好談一談,卻因爲忙着籌備一個星期後爲迎接米蘭頂級時裝雜誌專訪而舉辦的個人時裝展,耽擱了。沒有人知道,這場時裝展是顧歆舒爲顧歆怡東山再起特意籌備的。她的新季冬裝成績再創新高,引起了國際時尚界的廣泛關注。
時裝展舉辦當天,Emma依舊是T臺上耀眼的焦點。在離時裝展結束還有五分鐘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爲壓軸戲也已經演完,準備離場。忽然,全場燈光驟然滅去,顧歆怡在特殊光效中緩緩自地下室登臺,仿若翩然落塵的仙子,引起全場長達一分鐘的靜默,隨即是如潮的掌聲和瘋狂的歡呼聲。
顧歆怡在重新歸來的密集閃光燈和愛慕眼光中風采驚世。顧歆舒在舞臺的陰影裡悄悄擦去眼角的淚水,終於如釋重負。
她原本擔心,歆怡終究不會出現。但是她到底來了,不管是放不下重奪江山的大好機會,還是選擇放下姐妹之間莫須有的恩怨,她終究是沿着姐姐鋪就好的臺階回到了屬於她的風光無限的世界。這就夠了。
第二場雪停歇之後,便是綿延不變的冬雨。天一直陰沉溼漉,風不大,卻能準確地把冰涼的雨滴砸進你的眼睛,生疼。衣服穿得再緊實也是沒有用的,渾身直覺得冷。那風彷彿直接灌滿了胸腔,把心都要冰凍起來,走一步都震得疼。
顧歆舒坐在前往美術學院的公車上,頭一陣一陣地暈眩。早上起牀後她便覺得不適,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只覺得心慌,右眼皮一直跳不停歇,彷彿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小陸並不在。他的同學說,小陸兩天前被警察帶走了,原因是盜取商業機密。
她只覺得不可思議,連忙打了車去城東工作室找黃鸝。
黃鸝告知她,一個星期前小陸通過和歡獲得保險櫃密碼,偷走材料庫和資源機房的鑰匙,將其中的關鍵資料盜出,離開時被發現,資料卻在逃跑時遺失。兩天後,資料的絕密內容被公佈在各大網站上,並被寄往全國各地行內企業,後果嚴峻,無法挽回。
“他肯定是受方瑞閆濤蔚的指示。玉錦山莊今時今日的窘迫全是拜方瑞所賜。方瑞一次性推出那麼多和玉錦山莊類似的織品,如果沒有盜取人家的秘方,怎麼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自己琢磨出這樣尖端的技術?可恨的是,警察竟然查不出任何證據,說是方瑞的成品雖然與之相似,基本技術也差不多,整個技術體系卻完全是自己的!什麼阿米朵錦坊,簡直是天方夜譚!”黃鸝的新秘書憤憤不平地說。黃鸝在一邊沒有做聲,暗暗使勁,捏扁了手中的紙杯,大約是真氣急了,滾燙的水溢出來,竟也不覺得疼。
顧歆舒臉上一白,也看不出是氣還是難堪,大約是不願贊同她的說法,卻又不能說服自己不去相信。她想起來,在她要求停止這項任務的時候,閆濤蔚那樣輕易便應允了。以他的個性和脾氣,即便是愛她,又怎麼可能不做任何應變措施便立刻答應讓她停手呢?想來他早已經安排好了候補棋子。他那天對她說的那番話,原來全是作假!但是細細一想,她卻又有所懷疑。小陸只是個淳樸單純的學生,對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明爭暗奪毫無經驗,閆濤蔚選擇他實在是險棋一招。況且小陸爲人善良正直,又有妹妹需要照顧,怎麼可能答應他做這樣危險的事情?退一萬步講,即便只是爲了對她的感情,小陸也不可能對閆濤蔚妥協。
黃鸝見她臉色不對,微微嘆息,道:“葉靈,你先出去。”等她出去了,黃鸝又轉頭對顧歆舒說道:“你不要介意,葉靈剛來不懂事,不知道你和閆濤蔚的關係。”
顧歆舒搖搖頭,道:“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前段日子**下達新紅頭文件,玉錦山莊負責的部分由方瑞接手。說實話,我真的不想跟這樣無良的企業合作。雖然**和裕雄給了玉錦山莊非常可觀的補償和麪向將來的長期風險保護,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玉錦山莊經此一劫,氣數將盡。”黃鸝清楚顧歆舒的脾性,所以說起話來也並不刻意遮掩,“閆濤蔚真是野心不小,擊垮玉錦山莊,又打起裕雄的主意。歆舒,這個男人太可怕了,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心有多大想要征服的世界有多大。他的世界越大,你的位置就越小。歆舒,離開他吧,他這樣挑戰裕雄,會死得很慘。”
顧歆舒微微一震,不知道是爲了“離開”的字眼,還是爲了“死的很慘”。
離開城東工作室之後,顧歆舒先去了警察局見小陸,被拒絕。離開警局,她又立刻給閆濤蔚撥電話,卻怎麼也撥不通。她便立刻趕到方瑞大廈,卻也沒有在那裡找到他。秘書對他的行蹤守口如瓶,她便只能回家去等。等了兩天,沒有等到閆濤蔚回家,卻等到了警察局的電話。
原來警員對小陸進行了很多次審訊,小陸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除此之外便保持緘默,拒不交代交易對象和幕後主使。警局從側面瞭解到,顧歆舒對小陸有恩,能對其行爲產生較大影響,所以找到她,希望她能夠配合警方,勸說小陸徹底坦白。
顧歆舒往裡走的時候正碰見和歡從審訊間出來,面容憔悴,慘白如蠟像。
“你傷害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兩個女孩子,她們那麼愛你!”顧歆舒在小陸面前坐了很久,彷彿有很多話要問,終究只說出這一句來。她怎麼能問?她又能問什麼?警察正通過監視器監視着他們的一言一行,就算她不出聲,也不能瞞過脣形專家。只要是能牽扯到閆濤蔚的細節,她碰都不能碰。
小陸卻坦然得很,雲淡風輕地看着她,緩緩道:“我已經沒有愛了。這個世界上我只愛顧姐。”
“這便是你做這些事情的理由?我看不出對我有什麼好處。”顧歆舒爲他的反應失望地垂下眼睫。然而這句話她說得很沒有底氣,因爲她心裡明白得很,這些資料對閆濤蔚來說有多重要。忽然,她彷彿受到很大刺激,驀地擡起頭來,瞪大眼睛望着小陸。然而終究沒有說話——難道,他因爲愛她,竟能放下自尊和道德,幫助她身邊的男人?難道他認爲,幫助她的男人得到天下,便可以讓她得到更多的幸福、更好的生活?
小陸依舊眉眼淡淡的笑意,靜靜地望着她,眼睛裡依然有着初相識,便打動她內心最柔軟之處的澄澈光芒。她不知道一個犯錯的人爲什麼竟然還能保持這樣純淨的眼神,透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彷彿能夠看到他純白如蓮花、不染塵埃的心。
小陸,還是原來的小陸。
小陸,爲了要愛她,卻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小陸了。
“小庭怎麼辦?”她不敢與他對視,只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小陸臉上白了一下,終於黯然,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如果你選擇坦白。”顧歆舒頓了一下,說坦白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心有一瞬間的刺痛,因爲某個人,再開口已經有些艱難,“我希望你這麼做,小庭也一定希望你這麼做。有時候人要學會爲自己想,保住誰,都沒有保住自己重要。”
她不知道小陸聽懂她的話沒有。她希望他聽懂了,即便這樣的後果可能是另一個人的毀滅。她又希望他沒有聽懂,此刻她恨極了那個人,然而她卻不能自己地祈禱那個人不要出事。
離開的時候,小陸很認真地問了她一句話,眼神裡滿是期待和哀求:“顧姐,現在我在你心裡是不是已經有了一個位子?”
她斟酌了很久,終於輕聲說:“有,一直有。”
這不是謊話,小陸也明白。所以他寧願她說沒有,因爲她給他的位子永遠不會是他想要的那一個。他虛無地笑了笑,彷彿終究死了心,緩緩走進角落那扇門裡。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顧歆舒忍耐了許久的淚水終於靜靜溢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