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飛揚緊趕慢趕,總算在九月十四日傍晚快馬駛入沈家莊。
看着莊內繁忙而又有序的情景,聽着迎賓樓內傳出的輕歌曼舞聲和武林豪客們吆五喝六的喧鬧聲,許飛揚緊提着的心放鬆下來,長吁出一口氣:
總算沒有來晚。
前來迎接的沈家秀並沒顯出任何異常神情,只是熱誠歡迎,對他的到來表示感謝,然後與他一起攜手步入迎賓樓一樓寬闊的大廳裡。
劍仙傳人的到來立時引起羣情聳動,喧鬧的大廳立時靜寂下來,人們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均把目光投射到許飛揚身上。沈家秀再次讓所有人驚異了一把,而許飛揚也飽受“萬衆矚目”之苦。
他四下望去,黑壓壓的都是人頭,大廳裡擺放了幾百桌宴席,粗略一算,約有四千人上下,卻只佔了大廳的一半。據傳聞這座大廳曾經有一次萬人聚會,那還是百年前的盛況,一直被武林人津津樂道,而今親眼目睹大廳的規模,傳聞當非虛語。
劍仙傳人在武林中地位雖然崇高,這類大場面委實未曾經過,一時間竟爾有些面紅耳赤、手足無措,心內恍然:
我是被騙了,哪裡是求援,分明是變着法的把我騙來給他充當花瓶了。
心裡雖如此想,卻沒有上當受騙的憤恨感,只是覺得有些好笑。
認定了自己是來當“花瓶”的角色,倒也坦然了,他一邊微笑着和熟識的人打招呼,一邊被沈家秀引領到一張擺好酒菜的桌前入座。
沈家秀親手斟了兩杯酒,自己乾掉一杯算是敬酒,然後說:“許少俠請慢用,如有招待不週,敬請海涵”。說完轉身又去迎接新到的客人去了。
許飛揚驀地覺得他臨去的那一瞥飽含深意,似乎要暗示什麼,卻又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又感到被一團疑雲籠罩,端杯子的手長久停留在空中收不回來。
過了半晌,許飛揚心才穩定下來,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坐下來慢慢享用沈莊馳名天下的美味佳餚,既然什麼都想不明白,索性不去想他,正所謂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到最後沈家秀總要給自己一個合理、滿意的答覆。
雖作如是思唯,他心底深處還是隱隱覺得不妥,疑雲籠罩之下怕是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他搖了搖頭,把這種怪念頭甩脫,四下瞻望,重新打量大廳裡的人來。
細看之下,他也吃了一驚。
武林中白道、黑道、綠林道中的首腦人物幾乎齊聚一堂,這些人倘若在別處相見,必然是分外眼紅,拔出刀劍先殺個落花流水,不亦樂乎再說。
但他明白,只要踏出沈家莊百里之外,這些人依然還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敵,而沈家莊方圓百里之內,絕對不允許有刀光血影出現。
這已是所有武林人士的共識,即便是兇殘暴虐的黑道獨腳大盜也不敢在沈家莊方圓百里之內作案,表面上是給沈莊主一個面子,實質上是怕成爲武林公敵,即便逃到天涯海角,也難逃亂刃分屍之禍。
而更深一層的意思雖然無人明說,卻也是武林人士達成這一共識的真正原因:
誰都怕自己有走投無路的一天,那時這片聖地就不單是最保險的避難所
,更是安身立命的富貴鄉,這也正暗含:
“給對手留餘地,也正是給自己將來留餘地”的古老哲理。
接待完最後一位來賓,已是亥時一刻了。沈家秀回到自己寬敞、奢華的書房內稍事休息。
每年一度的生日慶宴對他而言已無任何欣喜可言,反倒是不勝其煩,然而任何事只要一成爲習慣,任何人都很難輕易去改變化,人往往是在不自覺中成爲自己手造的習慣的奴隸,而當覺察出來時,也只能是無奈。
說了一天的話,沈家秀感到口乾舌燥,他一口氣喝乾一盞剛剛爲他沏好的茶,仰面靠在祖傳下來的寬大舒適的扶手椅上,慢慢合攏雙眼,一絲倦意從心底裡慢慢向外滲透,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疲倦感,沈家秀如同常人陶醉於幸福感一樣陶醉於這種惰散的倦怠中。
“老爺,”有人在他耳邊輕聲叫道。
沈家秀不用聽聲音也知道是他的總管家沈祿,只有沈祿可以自由進出這間書房而不受到阻攔,即便他的夫人、姬妾、所溺愛的女兒也沒有這種特權。
“什麼事?”
沈家秀沒有睜開眼睛,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夢幻中發出的。
“老爺,”見老爺沒有睡着,沈祿纔敢舒展手腳,他往桌上的瓷杯中倒滿水,“老爺,事情都按您吩咐的準備好了,可還是想再請示老爺一遍,真的要這樣做嗎?”
“我吩咐的還不夠清楚嗎?”
沈家秀驀地挺直身軀,睜開眼睛,兩道嚴厲的目光盯視着沈祿的臉。
“不是,老爺,”沈祿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他雖然最得老爺寵信,可還是越來越感到自己一點也不瞭解主子,就如同凡人無法瞭解神一樣,在他眼裡,主子就是神。
“老爺,真的有這必要嗎?”
“有沒有必要由我來判斷、我來決定的,你根本不需要知道。”
沈家秀聲色俱厲的說道,他的語音並不高,卻透出無限的威嚴,兩眼更是精芒四射,令人不敢仰視。
“你只需要按我交代的去做,不要問爲什麼,沈祿,你跟了我快有四十年了,這點還要我來教你嗎?”
“老爺,”沈祿慌亂的搓着雙手,聲音有些發顫,“規矩小的自然懂,可是此事實在非同尋常。”
“每件事都一樣,你就當平常的事辦吧。”沈家秀斬釘截鐵地說。
“好的,小的馬上去辦。”
沈祿轉身向外走去,剛到屋子中間又被沈家秀叫住了。沈祿轉過身,見沈家秀端起茶杯,慢慢呷着,似在思索什麼。
“沈祿,明天宴會結束後,你也可以走了。”
“老爺,”沈祿疾走幾步,來到沈家秀面前,惶急地跪了下去。
“你不要說什麼,照我的話去辦。”沈家秀放緩了語氣,拍了拍沈祿的肩膀,忽然有些動情,“阿祿,我沒有兄弟姐妹,你我雖有主僕名分,我卻一向視你如兄弟,如非萬不得已,我又怎麼值得讓你離開我。”
“主子深恩大德沈祿一家子世代銘記,做牛做馬也難報萬一,無論主子吩咐什麼,沈祿都會去做,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會皺皺眉毛,可這
事懇請主子收回成命,沈祿就是死也要死在主子腳下。”
“沒必要的事又何必去做,”沈家秀怫然不悅,“阿祿,你一向聽話,從沒讓我失望過,這個時候,你偏來慪我的氣,讓我發火嗎?”
“小的不敢,遵命就是,”沈祿站起身來,心裡卻打定主意,拼受主子責罰,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不從命了。
心裡卻不明白主子所說的“這個時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沈祿向外走到沈家秀叫住他的地方,心裡突然一激靈,轉過身來說:“主子,您把什麼都安排好了,可是您自己……”
“你去辦你的事,我的事我自己來辦。”沈家秀又嚴厲起來。
沈祿的心陡然間變得沉甸甸的,彷彿墜落出體外,他似乎明白些了什麼,可又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卻又不敢問。
“阿祿,我知道你心中有許多疑問,可是我什麼也不能說,你跟了我這麼多年,該有的也都有了,我也沒什麼可送給你的,不過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牢,算是臨別贈言吧。”
沈祿垂手體側,低頭側耳恭聽。
“你出了沈家莊後,馬上換個身份,攜家小找個偏僻的地方,隱姓埋名,隱居起來,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的身世。”
沈祿半懂不懂,只是機械地點點頭,心裡如同壓上一座大山。
“隱姓埋名,隱居起來,永遠不要讓人知道你的身世。”
沈家秀自己說出的話,出口時並沒覺得什麼,可轉瞬間腦中如電光一閃,自己吐出的一個個字如同一記記鞭子反抽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急忙伸手去扶桌案,手中的茶杯跌落下來。
沈祿眼疾手快,身影倏閃,右臂前探,在茶杯將落地前平穩地接在手裡,他長身站起,把茶杯放到桌上,關切地問道:“老爺?”
“我沒事,”沈家秀擡起了頭,那陣莫名的暈眩如海潮一般洶涌,卻也如落潮一般迅速,“你去吧,不要再耽擱了。”
沈祿看到主子恢復了正常,放下心,轉身走出書房。
“沈莊主不會武,那有什麼啊?皇上也都不會打仗,是因爲他根本不用打仗,沈莊主不學武,那是因爲他老人家根本無用武之地。”
迎賓樓內,盛宴仍在繼續。
大聲說話的是雁蕩七俠老三孫雷,他的嗓音也如雷鳴一般,在寬敞的大廳裡依然有嗡嗡的迴音。
“是啊,他老人家還用動什麼手,有什麼事的話,我們這些人是吃乾飯的嗎?”附近桌上的綠林魁首黑豹應聲說道,“可惜啊,他老人家從來就什麼事都沒有。”言下不勝惋惜。
許飛揚雖然坐在十餘桌開外,還是清晰地聽到了這段對話,他已在桌旁坐了兩個多時辰了,早已吃飽了,也早想離開了。
可他每次起身要離開,他身後站立的兩名俊秀家僮便上前近乎哀求的告訴他,菜還沒上完,請少俠繼續品嚐,許飛揚不明白,是不是沈家請客有這規矩:每個客人必須嘗完所有的菜餚。
然而看着兩名家僮惶急的樣子,好像此事對他們有天大的干係,許飛揚只好重新坐下,完成一件苦差似的繼續“品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