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秀一邊逐桌敬灑,一邊用眼角餘光注視着許飛揚,整個壽宴綵棚中,只有他一人不吃不喝的,而這並不是沈莊下人的疏忽,而是看着他以惡龍守護寶藏的姿態守護桌上那瓶鮮花,沒有人敢上前輕觸黴頭。
沈家秀以不解的目光看了看跟隨身後的管家沈祿,沈祿搖頭苦笑,報以同樣迷惑的目光,沈家秀加緊敬完幾桌酒,便徑直向許飛揚這桌走來,許飛揚不僅對自己的獨特狀態毫無覺察,連沈家秀走到身邊也沒有發覺。
看來不是全神貫注在這朵花上,便是已神遊物外了。
“許少俠喜歡花?”
許少揚如夢方醒,看了看站在面前的沈家秀,脫口答道:
“喜歡”。
“這種花我們園子裡很多,許少俠既然喜愛,走時拉上一車好了。”沈家秀微笑着說,心裡卻不禁納悶,他雖不是武林中人,但對武林中的事,沒人比他更清楚。
每天到莊來的武林人士,食客居不斷更新換代的食客,還有他遍佈全國的商鋪,都是他的情報來源。
但在劍仙門許飛揚這一條下確實沒有“喜愛花卉”這一點。倒是峨嵋派的女弟子們愛花成癖,卻也是盡人皆知的事。
“別的我不愛,我只要這一朵。”許飛揚堅定的說。
“這是爲何,花不都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許飛揚搖搖頭,又長長嘆了口氣,好像有很重的心事。
“這一朵有什麼特別?我來看一看。”沈家秀端起水瓶,就着目光仔細端詳花的葉脈。
“沈莊主,在你眼中,它或許和別的花兒一樣,而在我心裡,它卻是唯一。”
“唯一?”
“是的,世間唯一。”
“許少俠真是慧眼,我老了,實在看不出什麼,我能看得出的是:這朵花已經開始枯萎了,就算用水養着,到明天也就全謝了。”
許飛揚不再說話,眼中卻流露出狂熱癡迷的目光,似乎要用一種神奇的力量把時間留住,讓這朵花永遠保持在這種最美豔的狀態。
沈家秀不知他着了什麼魔,也無法勸解他,只有苦笑着嘆了口氣,心裡暗自思唯:
看來在劍仙門這一代傳人的條目下還要加上兩點,一是癡迷花卉,二是時而瘋狂。
他把許飛揚面前的花瓶挪開,吩咐身後的家人:
“快把酒菜上來,我要陪許少俠好好喝幾杯。”
旁觀的人都被他這大膽的舉動嚇壞了,均瞠目注視着許飛揚反應,這些人對沈飛揚專注那朵鮮花,旁若無人,傲慢無禮的樣子早就不順眼了,恨不得衝上前走,一拳把那朵毫無異樣的鮮花連同瓶子一起打到天外天去。
然而掂掂自己的分量,實在還不夠招惹劍仙門,只好作罷,但心裡卻實在發癢,沈家秀這一作法委實大快人心,心裡卻也害怕許飛揚突然發怒,局面也將難以想像。
許飛揚果然臉上怒容陡現。
但看清面前是沈家秀時,怒容便冰銷雪融,臉上竟現出聽話孩子似的乖乖樣,順從地點了點頭。
衆人都放下了懸起的心,無不傾佩沈家秀不愧是武林之王,連武林中第一大門戶劍仙門也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
許飛揚自昨夜起,就陷入一種恍惚迷離的狀態,彷彿被一股大力拉扯着飄浮在半空中,怎樣也回不到堅實的地面上來,他心中不時涌動着一種情感,時而令他溫暖、激動,時而又令他冰冷,絕
望,他就在這兩極之中掙扎着,痛苦着,如同一個患了白熱病的病人一樣。
只是他體質絕佳,從外表上還看不出什麼。至少沒有發抖、發熱這些應有的症狀出現。
劍仙門雖有個仙字,卻和道家的修仙有着本質的區別,所追求的並不是飛昇成仙的道,而是劍道——劍道的極致,只不過因劍仙門的第三代祖師許正陽白日飛昇成仙,才得了這一個仙字,而劍仙門的開山祖師和許正陽前後的歷代祖師並無人得以成仙,至於劍仙門初創時用的是什麼名字,因年代太過久遠,已無從考據了。
許飛揚自小修習劍道,對兒女私情從未留意,實際上劍仙門許多代祖師因追求劍道而終生未婚,儘管並沒有理論上的確鑿依據,他們還是固執地相信:
保持童子身乃是修成無上劍道的最基本條件,經過這些祖師的不斷摸索和總結,把抵禦人天性中情和欲的功法不露痕跡地融入到本門功法中來,使得劍仙門的功法對情和欲有着本能的排斥。
許飛揚從三歲起修習劍道,道基極爲牢固,從小至大,既素不知情爲何物,更未領略過情的滋味,他本來也應該和先代祖師一樣,把這種可能妨礙修道的天性牢牢封錮心底,獨自一人以畢生的修習衝上劍道的高峰,然而卻在一個寒氣漸重的秋夜——而不是令人春情盪漾的春夜,卻在一瞬間被一股大力撞開了心扉,情竇大開。
所有來到的人士都被沈莊的管家單獨而又婉轉的告知:莊主因有緊急事務要趕赴遠方,所以不能像往年一樣留客了。
武林中人並非如一般人想像的那樣:都是些血勇魯莽之輩,相反,他們比一般人要多幾個心眼,多幾雙別人看不見的眼睛,否則根本無法在刀頭舔血的生涯中過活,長年生活在刀鋒邊緣,已使他們練就了比狐狸還要精明的直感和嗅覺。
聽完管家的話後,所有人都明白了:這是最委婉的逐客令,對於被逐,他們並沒顯露出本應有的憤怒和委屈,但心裡卻都感到劇烈的震動,這是沈莊立莊以來第一次向來客發出逐客令,一定是有非同尋常的大事發生了。
然而不管他們嗅覺如何靈敏,在管家們滿含歉意、堆着笑容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珠絲馬跡,更沒人勇於啓齒探問詳情。
被逐的不僅是來祝壽的人,各門各派都接到了委託:邀請一些食客到他們那裡盤桓些時日。
近千名食客被均推在各門派頭上,邀請的理由都替他們擬好了,既合情合理又熱情無比,令人無法拒絕。
儘管這些表面文章做得細緻入微,幾乎無懈可擊,還是瞞不過許多人的眼睛,但不管怎樣,逐客令已經發出,每個人也都只有接受。
盛宴甫過,幾千人便懷着狐疑而又迷惑不解的心情陸續離開沈莊,許多人在出了沈莊後,不禁回首仰望沈莊那巨大華麗的牌樓,心下黯然,心中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以後怕是再也不能回到這座武林中的天堂了,而浩浩蕩蕩的出莊隊伍更令人有人去樓空,大廈將傾的感覺。
所有人中只有許飛揚沒有接到逐客令,處於夢幻狀態的他也絲毫沒感覺到周圍的異樣,見到許多人陸續離開,便也迷迷糊糊的融進浩大的人流中,還沒到莊子的內門,便被管家攔住了,告訴他莊主有請。
看到食客居中成批涌出來的食客也踏上離莊的路途,許飛揚終於警醒過來,意識到這絕非什麼正常現象,心裡泛起一個很離奇的念頭:莫非沈家莊要閉莊了?
時近黃昏,夕陽已盡,歸鴉陣陣,鳴噪異常
,秋風涌蕩,吹動着一片片陰霾在莊子上空翻滾,更令人倍感蒼涼。
“許少俠,老夫向劍仙門求救了。”
許飛揚在管家的引領下來到沈家秀那間厚重隔音的密室書房裡,沈家秀一改平日在外人面前那種平靜而又不失威嚴的笑容,莊重而又直截了當的說,求救的話從他口中說出,沒有半分哀懇和乞憐的味道,倒好似在說一項很神聖的事。
“只要劍仙門能做到的,沈莊主儘管說。”許飛揚雖然知道自己——也只有自己一人代表着劍仙門,但在這一刻還是感受到“劍仙門”三字的神聖,光榮和職責的重大。
“這麼說你接受了我的求救?”
“接受,劍仙門只對一件事從不拒絕,永不拒絕,那就是別人在危難時所要求的救助。
“不管這人是不是武林中人,也不管這人是自己的朋友還是對手。”
“我知道,這是你們劍仙門立門宗旨,”沈家秀鬆了口氣,微笑說,
“不過這件事非比尋常,你還是先聽我說完再作決定。
“另外,雖然是我向你求救,但不是求你救我,而是挽救中土蒼生。”
“我不明白。”許飛揚搖了搖頭。
“等我說完你就明白了,但這事有你想不到的諸般磨難,想不到的諸般誘惑,更有你想不到的諸般危險,你一沾上身,就無法擺脫它。
“而你可能一生都無法徹底解決它,也只有日日與磨難、誘惑、危險爲伴,老實說真不忍心讓你和這件事沾上邊,但天底下除了你,沒人能擔得起這件事。
“所以你完全可以不理這件事,回到劍仙門去做逍遙、快活而又尊貴無比的劍仙傳人,而此事引發的後果我們也只能眼看着它發生,畢竟人力不能勝天嘛。”
“老實說,我是越聽越糊塗,”許飛揚苦笑了一下,“但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劍仙門的傳人就算放棄自己的生命,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責任,劍仙門的人也從不妄自尊大,認爲自己做得了任何事,但劍仙門的人爲了自己的責任,隨時準備搭上自己的性命。”
沈家秀驀然覺得眼前這位尚嫌稚嫩的年輕人竟隱隱然有種王者風範,中土武林門派衆多,實力強弱不一,然而劍仙門千年來始終每代只傳一人,而每位劍仙傳人都是名至實歸的武林之王,看來並非是仰仗前代的威名。
“許門主,請。”
沈家秀先是挺直身軀,然後恭敬地微微鞠躬,側身讓開,以僕人的姿態把許飛揚請進書房裡面的密室裡。
密室建在地下足足有一百米深的地方,不知這原來是天然的陡崖峭壁,還是純用人工開鑿而成,倘若是後者,所要耗費的人力物力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許飛揚一邊隨沈家秀步入這幾千級臺階,一邊在心裡讚歎這人間奇蹟,儘管沈家秀沒有說明,許飛揚還是認爲這裡一定是人工開鑿出來的,原因也很簡單:
沒人會瘋狂到在懸崖峭壁上造房子安家,何況沈莊的地貌許飛揚也在高處觀察過,雖說莊後不遠就是高山,但整個沈莊是建築在平地上的,而在平原地帶是絕不會出現什麼懸崖峭壁的。
至於沈莊爲什麼要不惜代價的開鑿這樣一處地方,以及沈家秀要帶他到這裡做什麼?許飛揚既懶得開口問,也懶得花費心思去猜想,反正事情是越說越糊塗,越發展越令人匪夷所思,許飛揚索性不想不問,只等最後這個謎底的揭開,而他預感到:
謎底就深藏在這百米深的地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