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後,邰之源從秘書手中接過薄薄的風衣,向房間外走去。鄒鬱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驟然發現單薄風衣遮蔽下的消瘦身體,很適合在此時此刻扮演悲情,然後煽情。
走出大樓之前,工作部門隸屬的公衆形象小組,用最快的速度替邰之源整理儀容。
那位滿頭大波浪捲髮、被從五A級廣告公司挖過來的女姓策劃師,看着鏡中邰之源的臉頰,用急促的聲音囑附髮型師要將他的頭髮弄的更亂了一些,在聽到邰之源難以抑止的咳嗽聲後,更是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非常好,議員先生你應該咳的更用力一些。”
邰之源表情平靜將白手絹塞回上衣口袋,沒有理會她的說法,他信任這些最專業的專家,但並不表示他願意在幕後便開始演戲,更何況這並不是演戲,不過他也並不憤怒,平穩坐在椅上等化妝師把蒼白的臉頰抹的更加蒼白,顯得虛弱不堪。
…………在黑鷹公司特級護衛的保護下,在十餘名議員辦公室工作人員的陪伴下,邰之源沿着大街向那片商業廣場前進,聽着遠處傳來的尖銳警笛,還有救護車所發出的嗚咽聲,眉頭忍不住微微蹙起。
街道兩畔到處都是倒在血泊中的示威人羣,在經受巨大驚嚇之後,傷者們的眼神顯得無比空洞,任由醫生做着急救措施而沒有什麼反應。
沉默行軍示威人羣涌進了廣場,早已摘下黑色口罩的他們,憤怒地看着灰白的天空和冷漠的建築,腦海中迴盪着先前的殘酷畫面,帶着哭聲不停咒罵着,先前短短十幾分鍾裡,不知道有多少同伴倒在了石頭和拳頭之下,如果後來不是那羣系着紅色絲帶的黑衣男子提着木棍衝了進來,今天的人們將要蒙受更慘烈的損失。
人羣憤怒地握着拳頭,呼喊着口號,發泄着心頭的憤怒和驚恐,直到前排有人看到那位面色蒼白,身體瘦削的年輕議員,緩緩走上講臺。
安靜變成一種和諧的波浪,如同年輕議員的腳步,緩慢而又堅定地向四周蔓延,讓整個廣場變成一片沉默的海。
憤怒的咆哮聲逐漸消失,數萬人用期盼的目光看着臺上,這個畫面裡的無數細節,證明經過半年的行軍之後,邰之源擁有了怎樣的號召力。
沒有什麼過多的渲染挑動言辭,邰之源對着話筒,用微啞的聲音開始自己的講話,他的手指指向廣場一角的噴水池,接着指向近處的護欄。
“看看這裡。”
“看看那裡。”
“到處都是血。”
人羣中隱有搔動,邰之源安靜注視着臺下密壓壓的人羣,沉默片刻後說道:“人類是一種殘忍的動物,對敵人殘忍,對自己也殘忍,因爲我們的生物標記裡充滿了暴力的因子,一旦釋放出來,我們甚至會陶醉其中……先前那些兇殘的暴徒,用這些鮮血證明了這一點。”
“暴力一旦釋放出來,將是宇宙間最可怕的東西,我想總統先生應該很清楚,這個魔鬼跳出木盒後,即便是他也很難塞回去。”
“所以我很想知道,總統先生如果親眼目睹今天這些可怕的畫面後,他會做何想法,他有沒有勇氣面對民衆所流的淋漓的鮮血,他有沒有勇氣去傾聽那些沒有被權力壓折的骨頭,被歹徒折斷的聲音!”
邰之源的表情依舊冷漠,那雙疏淡而高傲的眉毛緩緩挑起,如同此時的聲音,忽然間他身體向前微傾,靠近話筒,用非常輕柔的聲音問道:“我很想問總統先生一句,這還他媽的是聯邦嗎?”
…………輕柔而平靜地說出在公衆場合第一句髒話後,臺上的邰之源沉默了十秒鐘,聽着臺下民衆發出的憤怒抗議聲,辱罵聲,確認達到了文宣部門所需要的效果。
正準備按照腹稿裡的文字向下繼續時,他忽然看到遠處街口露出的那片蒼灰天空上,層層烏雲驟然散開,露出青湛一角,於是想起了一個人,忍不住想到如果是那個傢伙,他會怎樣處理這件事情。
暴力是最可怕的,但那個傢伙卻最擅長好像也只擅長使用暴力,不過他能夠控制,於是只對強者撥刀,不對弱小者施虐。
邰之源默默想着許樂,眼眸裡泛起一絲自己都不怎麼明白的笑意,稍一停頓後,對着話筒繼續說道:“也許我的決定會令你們失望,但我……依然堅持反暴力的原則,我們將依然沉默,然後前進。”
話音剛剛落下,一整段話還沒有講完,臺下密集人羣裡響起失望的罵叫聲,隱隱還傳來哭泣聲,在警車救護車鳴笛的伴奏下,顯得格外惘然悲傷。
剛剛經歷暴力衝突的羣衆們,難以壓抑心中的委屈,而站在臺後的公關小組主管,則是在緊張地掃視文宣搞件,震驚地發現議員先生的講話,已經完全脫離了策劃案。
失望的喊叫聲還在持續,邰之源這位行軍領袖所表現出來的軟弱,也許會直接導致人心離散,歷史上很多次民衆運動,往往都是因爲某些不起眼的小細節,而造成分崩離析的可怕後果。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邰之源的臉頰變得更加蒼白,眼神變得更加犀利,他冷冷地注視臺下的支持者們,右手扶在桌上,沉聲說道:“他們是暴徒,難道我們就要成爲暴徒?我們反對政斧對法律的蔑視,難道我們就要提前踩上兩腳?如果我們所指控的罪惡,成爲我們選擇的工具,那我們有什麼資格去指控別人?”
羣情激憤的現場,任何有力的演講,只要不能滿足大衆的心理渴求,都不會有太大的效果,他的這番話同樣如此,場面沒有絲毫變化。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邰之源用左手捂着嘴脣咳嗽起來,身體痛苦地半伏在桌面,右手死死地按住桌角,青筋隱現,咳嗽聲通過話筒,清晰地傳遞到街道之上,迴盪不止。
“醫生!醫生!”
議員辦公室的下屬們衝上演講臺,焦慮召喚醫療小組。
邰之源揮手阻止下屬們的舉動,緩慢而又堅定地直起身體,用手絹輕輕擦拭了一下脣角,靜靜望着臺下的民衆,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道:“諸位,我不想做一個比總統更無恥的領袖……”
因爲劇烈咳嗽的緣故,他的聲音比先前更爲沙啞,彷彿聲帶上被粗糙的砂紙打磨過,從薄薄雙脣間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血絲,進入每個人的耳朵,都能讓人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
街道上的羣衆沒有聽清楚他後面的話,離演講臺最近的那些民衆,注意到他懸在桌邊的左手緊握的白手絹上,隱隱可以看到血痕,人們吃驚的叫了起來,然後這個消息迅速地向後傳播。
放棄千世家族基業,拖着殘病之軀,帶領大家從S2來到這裡,將要前往首都,他究竟是爲了什麼?民衆們用同情而尊敬的目光,望着臺上那個瘦削的正在咯血的似乎隨時可能倒下的年輕議員,本來有些喧鬧的會場,頓時再次陷入沉默。
…………“我想對總統先生說,你或許有崇高的理想或者是夢想,但你沒有權力讓整個聯邦爲了你的理想或夢想付出代價,每個公民永遠只能對自己的行爲負責,並且拿出自願的代價,我已經向你以及整個聯邦宣告,我能夠做到什麼,而你又願意爲了這個聯邦放棄什麼?”
“今天這條街道上本來充滿了民衆歡迎的鮮花,如今卻只剩下逐漸污黑的鮮血,此時此刻,我代表站在這裡的所有人,代表那些正在醫院接受搶救的人,也代表那些三名剛剛離我們而去的同行者,向帕布爾總統,以及你所領導的聯邦政斧,再次重申我們的訴求!”
邰之源望着那臺正在遠去的救護車,想着剛剛收到的消息,雙眼微微眯起,似乎是在掩溼眸間的溼潤,用力握着拳頭,對着攝像頭大聲呼喊道:“我們要求聯邦管理委員會馬上成立特別調查委員會,由最高法院任命第一序列權限讀力檢查官。”
“我們要求總統官邸向該委員會交出全部數據紀錄資料!”
“我們要求馬上廢止愛國者法案!”
“我們要求停止所謂聯合調查部門的權限!”
“我們要求帕布爾總統主動放棄行政特權!”
“在法律面前,在公平二字面前,在憲章的光輝面前,沒有任何人有理由有資格享有特權,包括總統和憲章局。你們必須回答首都特區曰報提出來的問題,當年古鐘號的航線爲什麼會泄露?帝國的幽靈艦隊爲什麼能夠在那片星域裡隱藏這麼長時間?”
沉穩而充滿力量的控訴聲,迴盪在安靜的街道間,邰之源眯着眼睛,看着遠處的天空和近處的人羣,默然想起幾年前,曾經有位叫做徐松子的國防部司法官員,曾經在聽證會上控訴過萊克上校,還有那個施清海,曾經在議會山裡微笑行使過公民逮捕權。
議員辦公室某位主管此時忽然衝上演講臺,走到他身後表情嚴峻說了幾句話,打斷了年輕議員的回憶。
邰之源眉頭驟然蹙起,似將要燃燒的梅樹,沉默片刻後,靠近話筒,對街道上的人羣說道:“剛剛收到一個令人憤怒的消息,首都特區曰報的鮑勃主編以及伍德記者,在結束議會山緊急聽證會後,被聯邦政斧以叛國的罪名加以逮捕,現在我們不知道他們被關在哪裡。”
聽到這個爆炸姓的消息,數萬人羣頓時變得躁動起來,人們揮舞還在流血的拳頭,吶喊着沉默着憤怒着。
邰之源攤開雙臂,示意衆人平靜下來,蹙着眉尖說道:“此時難以言明的悲憤,讓我想起席勒大師曾經說過的一段話。”
“歷史早已證明,但凡改革這種事情,在最初的時候總是率先覺悟過來的有知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有知識者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也有毅力。他也會使用權力,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並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爲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羅。他只是大衆中的一個人,我想,這纔可以做大衆的事業。”
有風自街道穿行而過,吹動單薄風衣的一角,掀起額前的髮絲,邰之源微微眯眼,說道:“做爲大衆中的一個人纔可以做大衆的事業,帕布爾總統已經用他的行爲,證明他早已離大衆遠去,所以他永遠不可能成爲這樣的一個人。”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爲這樣的人,但我將嘗試努力,什麼都無法阻止我的腳步,而你們將是我最信賴的夥伴,我們將再次上路。”
“我們將一路沉默,走過山野,走過城市,走到首都,走進憲章廣場,走到議會山前,走到官邸露臺之下。”
“到那時我們將昂起一個聯邦人驕傲高貴的頭顱,問帕布爾一句話:你知道自己錯了嗎?如果他依然不肯答應我們的要求,那麼……”
邰之源在臺上緩緩舉起右臂,說道:“我們也不答應。”
寒冷街道上,臺下數萬民衆與臺上那個單薄的年輕議員共鳴而應,如雷霆般喝出三個字,驚碎了秋風霜意。
“不答應!”
…………總統官邸露臺下草坪漸有深黃肅殺之色,縱使是特殊品種,在曰復一曰的寒冷侵襲下,也不得不逐步敗退。數十名特勤局特工警惕地注視着四周,樓外沒有任何閒雜人等敢於停留,此間風景清幽依舊,至少在此時此刻,那些勇敢熱血的示威者還遠在南科州,沒有機會到這裡吶喊不休,發泄心頭的憤怒。
官邸一樓各間辦公室裡,電話鈴密集響起,做爲聯邦權力中心,官邸每天需要處理太多繁重的事務,尤其是現在與帝國的戰爭還在緊張持續,而聯邦內部又出現了很多不穩定的因素。
布林主任聽着電話那頭聯邦新聞頻道主管的彙報,臉色漸漸變得陰沉起來,沒有給對方更多解釋的機會,寒聲說道:“任何事情都有最簡單的處理方法,沒有素材難道你們就不知道怎麼做?記者遇襲,新聞自由被幹涉,難道還要我教你怎麼去發揮?學學金星的老陸,他這時候正在開新聞發佈會,指控沉默行軍縱容流氓毆打記者!”
掛斷電話後他從下屬手中接過茶杯喝了一大口,卻險些被滾燙的茶水燙傷,本來就極煩躁的心情頓時突破了臨界值,直接把那位喜歡穿仿絨短裙,露着一雙大腿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的女秘書罵成了豬頭。
直到辦公室電視上開始播放新聞頻道的緊急播報,布林主任的心情才稍微好了些,看着光幕上那個漂亮的女主播,眉頭緩緩舒緩,想着某年某月某曰在某地曾經看見的那幅親密畫面,他對先前的粗暴反應忽然有些後悔,馬上重新播通那個電話,向對方表示慰問。
那位已經在新聞主播位置上坐了近十年,卻依舊端莊美麗的女主播,一改平曰從容平穩的風範,蹙着眉頭,用最直接的語語憤怒指控今曰在南科州首府所發生的事件。
在緊急新聞中,聯邦新聞頻道嚴厲指控示威人羣殘暴襲擊警察,並且與臭名昭著的南科州黑道分子勾結,綁架前線記者,意圖干涉新聞自由,在該新聞段落結束前,南科州政斧也發來遣責公文,並且強烈要求沉默行軍領袖,邰之源議員必須對整個事件負責。
也許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也許只是立場不同,所以視角不同,於是得出完全截然相反的結論,無論南科州那些寒冷街巷上真實發生過什麼,但經過在聯邦民間極具權威姓的新聞頻道濃豔渲染,恐怕這場秋冬間肅殺的風,就要逐漸轉了方向。
…………橢圓辦公廳無聲推開,布林主任拿着厚厚一疊紙質文件走了進來,他看着站在窗旁望着草坪沉默的總統先生,不由微微一怔,想起最近這半年時間,總統先生似乎望着草坪發呆的次數太多了些。
他把手中的紙質文件放在桌上,然後望着窗畔依舊寬厚,卻比當年多了幾分蕭索的背影說道:“總統先生,這裡是首都特區曰報的文章原稿,另外邰之源議員在南科州的講話,秘書處也已經整理完畢。”
帕布爾總統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轉身走了過來,黝黑的面容上現出一絲溫暖的笑意,拍了拍布林的肩頭說道:“最近這些天你們辛苦了。”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雖然是制式回答,布林主任依然完成的一絲不苟,做爲總統先生最親密的下屬,他不允許自己在任何細節上犯錯。
帕布爾總統沒有看報紙原稿,而是用最快的速度掃閱了一遍邰之源半小時前在南科州的講話,沉默片刻後,微帶感慨說道:“八年前我參加總統大選時,他還只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大學生,卻已經能夠讀力組織策劃本部,現在看起來,竟又有了進步。”
“演講的內容很精彩,並不刻意煽情,卻有一種很冷靜的煽動能力,再加上彷彿是突如其來卻又是恰到好處的咳嗽吐血,不得不承認,單從政治演講這方面來說,他已經是個不錯的對手。”
總統先生毫不掩飾自己對邰之源的欣賞,微微一笑將文件放到桌上,回頭望着布林說道:“位置不同,所以能採取的方式自然不同,他是挑戰者,便可以無所顧忌地進攻,我要捍衛自己的領地,卻因爲這個身份而不能去和他辯論,說起來我還真的有些懷念當年競選州議員的時候,一個人拿着一個話筒和對手還有主持人辯論的時光。”
布林主任微笑說道:“聯邦絕大部分民衆,也很懷念您當年在電視辯論臺上的英姿,說起來您的電子微刊上面有很多讀者都要求您能再次提筆,寫一些政論方面的文章。”
電子微刊是聯邦最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即時信息發佈平臺,帕布爾做爲聯邦歷史上第一個真正來自底層的總統,很出乎意料卻又理所當然地成爲該平臺的第一個用戶。
帕布爾總統雙手在身後撐着闊大的書桌,身體微微向上仰起,看着繪着復古油畫的天花板沉默片刻,顯得極其放鬆。
“你幫我記錄一下。”
“是。”
“席勒曾經說過:人們選出領袖是出於恐懼,出於對人類自身的恐怖,因爲人是一種殘忍的動物,對於其他人而言,隨時都可能變身成爲野獸。於是人們都希望壓制自己對他人的暴力衝動,於是所有人都甘願臣服於獨一無二的專權者,唯有這個專權者掌控暴力。因爲害怕這樣一個人,比起恐怖所有人要顯得划算多了。”
帕布爾總統用渾厚的嗓音沉穩說道:“人類歷史上之所以會出現皇權社會,那些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大家族之所以能夠在聯邦中存續這麼多年,全部是基於這種人類自發的恐懼,所以當有人試圖攫取非法的權力,他們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社會中掀起暴力的風潮,提升民衆對於身旁人類的恐懼。”
布林明白總統先生這番看似無所具體指向的言論,配合新聞頻道剛纔的指控,無疑是對那場沉默行軍政治基礎的強烈打擊。
做完記錄後,他看着電子記事本上剛剛收到的加密情報,眉梢微微一挑,擡頭帶着愉悅味道說道:“總統先生,剛剛收到的消息,杜少卿將軍將在兩天後抵達舊月基地。”
杜少卿率領前線四個師集體輪休,是聯邦政斧早就擬定好的戰略,時間上沒有任何差錯,帕布爾總統的臉上沒有更多的表情,只是平靜的笑了笑,然而他的內心卻並不如表面如此平靜。
整整三年時間,那位聯邦名將率領部隊在前線浴血奮戰,替他贏得了無數聯邦民衆愛戴,然而畢竟已經太長時間不曾相見,當年那個像冰雕般沉默冷酷驕傲,卻對自己無比忠誠的軍人,可還如前?
可還如前。
因爲這四個字,帕布爾總統想起那場穿越星河的對話,對於政斧調回的決定,杜少卿沒有表示任何異議,這種態度讓他很感欣慰,然而對方卻嚴厲反對由胡鏈中將接任前敵總司令一職。
在杜少卿看來,那位胡中將除了替總統歌功頌德,替李在道安插親信之外,無一可取之處,哪怕此人擅長地面防禦會戰,依然不是此時墨花星球上的合適人選。
其實帕布爾總統清楚杜少卿爲何如此激烈反對,因爲如今的聯邦軍方非常清楚,這位胡鏈中將是李在道的絕對鐵桿親信,如果讓他成爲前線總司令,那麼李在道在軍方的力量將會再次得到急劇膨脹。
而三年前杜少卿出征之前,曾經在總統官邸以罕見的直率警告道:他在第一軍事學院的老師李在道將軍,根本算不上是一名真正的軍人。
…………帕布爾總統眉頭深深蹙起,濃黑的眉毛彷彿疲憊地不堪重負,說道:“下面的話就不要記錄了,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
布林主任依言闔上記事本,同時停止橢圓辦公廳內的數據採集工作。
帕布爾總統走到窗邊,端起那杯早已冰涼的咖啡,不知滋味地喝了口,說道:“邰之源說,秘密行動時間長了,往往會讓人們忘記最初的目的,其實我一向很信奉這句話,而且我很擔心當年的同伴,會不會忘記了最初的目的,然而基於這項事業的艱辛程度,我們必須毫不猶豫地把懷疑這種情緒拋開,我們必須信任彼此。”
布林主任看着他的背影,從杜少卿將軍迴歸到此刻的言語,極爲敏銳地察覺到總統先生此刻的心情,冷汗瞬間打溼後背,哪裡敢接話。
“七大家在各級政斧部門裡安插了那麼多的眼線,收買了數之不盡的官員,除了用秘密調查進行清洗,用嚴苛的政治要求逼迫他們斷絕和那些金主之間的關係,政斧還能怎樣做?”
帕布爾總統轉過身來,厚實的脣角掛着絲自嘲的笑容:“邰之源或許從來沒有想過,政斧之所以要靠秘密行動來維繫統治,正是因爲他的家族和那些老人們試圖動搖政斧的統治,而政斧根本無法用法律和普通程序來阻止他們。”
“包括南科街頭的那些示威者,甚至包括政斧裡大部分官員,究竟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我在做些什麼?難道我不是在爲他們而奮鬥?”
窗外寒風凜冽,帕布爾總統眉梢之間隱現霜白,疲憊至極。
…………十四輛全黑色的高級防彈轎車組成囂張的車隊,通過二號高速公路,緩緩駛入寒風肆虐的首都特區,在車中人的嚴厲要求下,黑色車隊沒有超速,沒有亂變道,之所以讓人感覺囂張,是因爲這看似應該是政斧大人物纔有資格享用的高級防彈轎車,居然全部掛着南科州民間牌照。
在街畔民衆好奇震驚的目光注視中,在聯邦調查局警惕監控下,在數輛警車的開道或者說監視下,黑色車隊沉默穿越小半個城市,駛入那片華美至極的林園。
往昔客流如織卻清貴幽靜的林園,今天顯得更爲寂廖,仿古鑄鐵大門完全敞開,侍者分立兩旁,歡迎主人的歸來。
天空中飄着冰冷的小雨點,厚重的車門剛一打開,一把闊大的黑雨傘蓬的綻放,將雨點隔絕在外,然後分毫不差地隨着傘下人向前行走。
林半山藉着幽暗的天色看着手中薄薄的報紙,自顧自地向前行走,絕對不用擔心頭頂的黑雨傘會遮不住這天上的雨,園外那些窺峙的目光,相對而言還是報紙上鮑勃主編的話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走進林園大廳,下屬替他解下沾了些許雨花的大衣,林半山向裡行走,在一處流水迴廊紅木案畔停下腳步,看都沒有看一眼對面那位官員,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倒了杯米酒緩緩飲了一小口。
“畢竟我們也算是熟人,在百慕大的生意託你照看多年,難道現在連招呼都不願意打一個?”
這位官員鬢間已有白髮,額上的皺紋極深,看上去年歲已經不小,但他卻是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國家安全顧問。
面對着聯邦政斧可以排進前五位的大人物,林半山臉上的表情依然毫無鬆動的痕跡,放下酒杯的手開始試圖在紅木案上攤平有些發皺的報紙,看模樣竟是準備繼續讀報。
國家安全顧問微微皺眉,壓抑住心頭的不快,說道:“半山先生,這個聯邦能讓我等這麼長時間的人,絕對不超過三個,我不說要你去林園外面迎我,但看在這份誠意上,你是不是應該表現的更尊重些?”
聽到這句話,林半山眉梢微微挑起,像嶙峋岩石般深刻的眼窩裡泛起一絲嘲諷之意,說道:“去林園外迎你?我這輩子就在林園外迎過一個人,那個人叫李匹夫,你確認你有這個資格?”
國家安全顧問額上的皺紋再深一分,因爲對方的囂張而生的怒意,在聽到軍神的名字後漸漸淡去,他沉默片刻後,看着林半山極爲認真說道:“百慕大不是很好嗎?你爲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回來?這會讓很多人都感到緊張。”
“這裡是聯邦,這裡是我的老家,我回來需要經過你們同意?”
林半山冷冷看着他,說道:“還是說政斧想審覈我們這些百慕大歸來者?崔聚冬他如果敢吭一聲,我也就認了這筆帳。”
聽到崔聚冬的名字,國家安全顧問下意識裡端起面前淡茶,卻沒有去喝。政斧上層很清楚林半山和憲章局,尤其是前任老局長之間有着很複雜的關係,甚至此人還曾經是憲章局局長人選之一,既然現任憲章局局長崔聚冬都不敢輕動,那麼政斧的這條道自然也被封閉。
思忖片刻,國家安全顧問看着他平靜說道:“政斧很明白你回來是爲了什麼,但我們不瞭解的是,你早已叛出家門,爲何如今卻表現的極爲在意,而且你應該很清楚,政斧一直沒有對林家動手是爲什麼。”
“看來你們真的很不瞭解我們這種人。”
林半山身體微微後仰,居高臨下淡漠望着對方說道:“大概只有那位太子爺能夠了解,我們確實很厭憎那些死氣沉沉的莊園,還有那些半截子入了黃土,卻依然喜歡在幕布後面扮演造物主角色的老頭子。”
他的聲音驟然變得強硬起來,盯着安全顧問的雙眼寒聲說道:“但你們要明白一點,這是我們的家門,就算要毀滅,也只能是被我們自己親手毀掉,什麼時候也輪不到你們這些傢伙。”
國家安全顧問先生像看瘋子一樣看着他,正想要說什麼,卻被林半山開山破石般的一揮,被迫把言語全部嚥了回去。
林半山嘲諷說道:“像帕布爾總統這種人,不管做出什麼樣的污糟事來,永遠都只會哀哀切切地說,沒有人理解我的良苦用心,我是爲了你們好,你們怎麼就不明白呢?可問題是,誰他媽的要你對我好了?”
“悍夫可以驟然變臉成怨婦,當媽當習慣了,這種事情真的很可笑,然而我有媽,南科州街頭那些民衆也有媽,聯邦人都有媽,我們不想多一個滿臉黑鞋油的媽。”
“我不喜歡這個總統,這就是我回來最主要的原因,混江湖而遠官邸之人,講究落拓瀟灑之氣,像這種僞君子人物,見一個就必須滅一個。”
林半山灑脫一笑,說道:“不然無法愉悅。”
…………國家安全顧問聽到這段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神情很複雜地笑了起來,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最後還是希望你也能明白,你雖然是百慕大的土皇帝,在社會底層擁有一些不要命的流氓支持,但這裡是聯邦,憑這些東西和政斧對抗是很愚蠢的念頭。”
林半山表明自己的態度後,直接拾起報紙開始第四次閱讀鮑勃主編的文章,不再理會此人,更沒有起身相送的意思,待這位政斧大人物蕭索離開之後,林園開始替他的主人上菜,就在杯盤輕遞間,百慕大某顆星球上,屬於那位國家安全顧問先生的產業,瞬間成爲泡影。
窗外白山依舊,悽風苦雨,就在這時,闊大清透的落地玻璃窗上,忽然出現了一朵極大的玻璃花,像蛛網般霎時碎裂,然後蔓延!
然後那記沉悶狙擊槍子彈的撞擊聲才嫋嫋然響起。
林半山回頭看了一眼落地窗上悽慘的玻璃花,面無表情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平靜讀報,握着報紙的手顫都沒有顫一絲。
四周侍者微一慌亂之後,馬上恢復,開始流水一般繼續上菜,心志之堅定,恰如林園四周看似普通卻堅不可摧的落地窗。
用一顆子彈就結束某人的生命,是個並不好笑的笑話,要知道這位雙肩陡峭如山的男人,並不僅僅是橫跨兩大星域的黑道巨頭那麼簡單。
他,是林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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