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想劍,是一刀流開山始祖伊藤一刀齋的獨創奧義,核心思想是不管何時、何地、何種狀況下都能後發先至,破解對方招式,取自《金剛經》中“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若非無想”之意,深合禪劍合一之境界,是這位劍豪一生中最引以爲傲的奧義。
傳說嗜酒如命的一刀齋曾經在一座荒山殘廟中醉倒,腰間長刀都被尾隨而來的忍着悄悄竊走的情況下,竟然僅憑空手便擊殺七人。此人一生放蕩不羈,可謂仇家無數,經歷的偷襲數不勝數,能活到壽終正寢除了本身的劍豪修爲外,也是憑藉此奧義的犀利。
但可惜的是,此招早已失傳了幾百年,期間,一刀流中多位劍豪想憑藉自身武藝,以及流傳下來的《無想劍心法書》等隻言片語中復原此招,但終未能成功。
無想劍奧義最難之處不在於劍——這是一種空手殺敵的招式。
劍客之所以爲劍客,一半以上的功夫都在劍上,即便以身法拳腳著稱的“薩摩國術”體舍流,也是劍術。而柳生新陰流的“無刀取”奧義,更多的是繳械,不是殺敵。
所以便形成一個悖論:既然手中有劍,爲何還要研究無劍時怎樣殺人?既然手中無劍都能殺敵,那要劍何用?也只有一刀齋這種人需要這種奧義吧……至此,無想劍徹底成爲了傳說中的奧義,再也沒有人試圖研究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招式,哪裡想得到今天還能有人掌握如此艱深的無想劍奧義。
此時的空山一葉左手撫着長船長光,右手虛握酒壺,一腿在前一腿在後,歪歪斜斜的坐在席子上,似乎對即將貫如腦門的刀鋒視而不見。就在千葉佐奈驚恐的喊出那句話的同時,空山一葉動了,他的身體如游龍一般擺動了幾下,雙腿形成一個大大的弓步,原本坐在席子上的身體藉着這股力道向斜上前衝,衝進千葉榮太郎的胸腹之間,對方的長刀頓時劈在空山一葉身後的空氣中。
空山一葉擺動肩膀,握住酒壺的右手舒展的伸開,以掌爲劍,四隻手指直直戳進千葉榮太郎柔軟的胃部。向下落地的酒壺在空中便被他用左手接住,一滴酒也未灑出。
其動作之瀟灑,神態之輕鬆,彷彿這不是一場生死決鬥,而是櫻花祭中隨手在空中接住一朵隨風飄落的花瓣,一股讓衆人迷醉的氣質油然散發。
不是空山一葉故意耍帥,如果出刀對決,他有一百種方法殺死對方,但既想給他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又不想讓他落下殘疾,這種招式他認爲是最好的。
這一刻,就連千葉佐奈都暫時忘記了這場比試的勝負,目光陷進空山一葉身上無法自拔。
一聲乾嘔破壞了場內的和諧,千葉榮太郎覺得整個身體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胃部,讓所有內臟扭曲在一起,疼痛到極致反而讓痛覺神經暫時失去反應,如果不是長久以來修煉劍術帶來的強大意志力,他早已在被擊中的一瞬間失去意識,即便現在也只不過是爲了維護尊嚴強撐而已。
強自按下涌到喉頭的鮮血,艱難的開口道:“無、無想劍,你怎麼會……”話音未落,他只覺得所有被壓抑的痛苦一齊爆發,大嘴一張,一口怒血噴到空中,星星點點的血跡佔滿了半個席子,隨即一聲不吭的暈倒在地,只有身體時不時的抽搐幾下,證明他氣息尚在。
“兄長!”少女悲泣一聲,衝到近前,急切的查看兄長的狀況,見只是暈了過去才稍稍鬆了一口氣,恨恨的盯着空山一葉。
這個男人……他真的是個劍聖!回想起空山一葉的一招一式,千葉佐奈發現,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把兄長當做對手,而是一個武功還算不錯的弟子級人物。
兄長雖然還不曾達到劍豪境界,但也緊緊一線之差,父親曾說過,如果不能在三招內解決兄長,即便是父親自己也沒把握在生死決鬥中活下來。
可見武功一旦到達他們一般的境界時,真實的武力差距已經很小了。就算這個男人身負無想劍奧義,但兄長的這招切落也稱得上登峰造極,沒理由如此輕易失敗的。她面色複雜的看着空山一葉,發現自己有恐懼,有敬佩,有怨恨,但怎麼也無法討厭這個男人。
千葉佐奈站起身,兩足併攏雙手下垂,落落大方的低頭鞠躬,“空山大人不愧劍聖之名,我兄妹領教了,必會把今日之事稟報父親,告退了。”
空山一葉皺着眉頭盯着被密密麻麻的血點沾染的草蓆,剛纔小試身手的好心情蕩然無存,他轉頭看了桂小五郎一眼,吩咐道:“跟她說說我的規矩。”
什麼規矩?
小五郎大腦急速運轉,好像稍稍明白了,心中腹誹一句:老師真是喜歡胡鬧。隨即正色對着千葉佐奈道:“千葉小姐,你可以隨時離開,但貴兄長千葉榮太郎前輩要留下,直到千葉周作大人親自前來領人爲止。”
“納尼?!你、你們是想把我的兄長扣在此處?無理!我絕不答應!”少女先是吃了一驚,而後厲聲拒絕,手按刀柄,挺直纖細但不柔弱的身體以一種決絕的口氣道:“空山大人,你可以殺死我兄妹二人,但我們絕不接受如此受辱,哪怕拼死一戰也亦所不惜,北辰一刀流千葉家沒有懦夫!”
桂小五郎苦笑一聲,“你誤會了,千葉小姐,前幾日我神道無念流弟子芹澤鴨師兄挑戰老師,被打斷一臂,也被要求留在此處,這是慣例,並不是故意侮辱……”
“我拒絕!你神道無念流如何我不管,但我北辰一刀流決不答應。”少女毫不猶豫的打斷道。
“不答應又能如何?”空山一葉冷冷的開口道,“挑起鬥爭很容易,但什麼時候結束,就要由勝利者說了算。如果剛纔是我輸了,必然名譽掃地,空山想念流連同我空山一葉的名號也會被你們寫入講談錄中,即使百年之後都會有人藉此事蹟笑我狂妄無知,而你們北辰一刀流則成爲正義的一方,世人皆傳頌北辰一刀流慧眼如炬,武功無敵。”
衆人鴉雀無聲,似乎空山一葉沙啞的嗓音比他的無想劍奧義還要犀利,“但現在輸的是你們,要麼千葉榮太郎留下,要麼你們誰也不要走了。”
千葉佐奈呆呆的聽着這赤裸裸的威脅,她的劍術再怎麼厲害,也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女,平日在父兄的庇護之下,哪裡受過如此委屈。
她此時好想撲進父親的懷裡痛哭,但身爲武家女子,決不允許在敵人面前露出一絲軟弱。少女慘然一笑:“空山大人,你說的沒錯,輸了就是輸了……”
她緩緩抽出腰間小太刀,但並沒有指向空山一葉,而是刀尖下垂,猛然刺向蜷縮在地上的千葉榮太郎後頸,竟是要親手殺死兄長!
空山一葉依舊冷冷的盯着千葉佐奈沒有動,以他的速度想奪走少女手中短刀可謂輕而易舉,但他又怎會在乎眼前這二人的生死。
不過他不在意不代表別人也不在意,一直盯着少女身影的桂小五郎,在少女拔出小太刀時便感覺出不對勁,這個時刻拔刀無外乎殺人和自殺,想殺空山一葉是笑話,老師的安全也不用他操心,桂小五郎最怕的就是少女會把刀尖對準她自己!
但少女的決絕仍然出乎他的意料,早有準備的小五郎一個捨身撞,用肩膀把千葉佐奈頂倒在地,然後用絞技奪走少女的短刀,口中喝到:“不要做傻事!”
少女伏在地上,看了看毫無表情的空山一葉,又看了看滿臉焦急的桂小五郎,平靜的說道:“我一心求死,你能攔住幾次?”“只要我在這裡,不會眼睜睜看着你自盡。”
“桂小五郎,我知道你,也敬佩你代替受傷的師兄自願爲質的勇氣,但我身爲女子,即便有心代替兄長留在這裡也不可能,只有先殺掉兄長再自殺以維護千葉家名。想必兄長在九泉之下亦不會怪罪於我的。”
大野不二急的原地轉圈,“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千葉小姐,這,這是,唉……”場中最痛苦的那個其實是他,忠厚如他怎麼也想不到比試一下武藝就要帶走兩條性命,而一旦這兩位死在道場,後果他連想都不敢想。
“你們死了,我會命人把你們的屍體掛在道館門外,再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寫在牌子上,立在你們屍體旁邊,千葉周作一日不現身,便掛一日,你可以試試我說話是否算數。”空山一葉的沙啞的音調沒有任何波動,任誰都聽得出來這不是在開玩笑。
這種囉囉嗦嗦的糾纏不清已經讓他徹底失去耐性,他早已打定主意,如果這兩人真的就這樣死了,他會當即趕走道場所有人,獨自靜待北辰一刀流的報復,大不了就是一場廝殺而已。
千葉佐奈面對空山一葉的威脅不爲所動,依舊平靜的說:“空山大人身爲劍聖,卻沒有一點劍聖的氣度,讓小女子大失所望。屍體不過是皮囊而已,既然死了,隨意空山大人怎樣發落,這份痛苦只能讓活着的人繼續繼承下去了,我相信千葉家即便只剩最後一人,也會拼盡全力把痛苦加倍返還給空山大人——即便大人是劍聖!”
每個人都擁有天生的氣質,平日裡,可以用修養、閱歷、學時進行掩飾,一旦到了生死之際,覆在心中的萬千面具便會通通剝下,還原出各自的本心。
千葉佐奈,這個十五歲的少女,此時散發的氣質就像一顆無比璀璨的鑽石,晶瑩剔透,堅不可摧。
冷酷如空山一葉也大受震撼,他緩緩的開口道:“可惜你是女子,否則我必登門拜訪,收你作衣鉢弟子,繼承我空山流劍術。”
女人在這個等級森嚴的時代,是不允許擁有長刀的,尤其是武家女子,除非放棄家名,甘願成爲以暗殺爲生的忍者,否則根本不可能以長刀爲武器。即便是千葉周作這般地位的劍豪之女,也只能修習小太刀術,一旦嫁人便要改作他姓,哪怕武功再強也不計入名劍客之列。
千葉佐奈盈盈一拜,“佐奈謝過劍聖大人厚愛。”她緩緩的走向面色複雜的桂小五郎,從少年手中拿回屬於自己的小太刀,鄭重跪倒在千葉榮太郎身邊,輕聲道:“兄長,原諒我不能讓你以武士最名譽的方式死去。”
桂小五郎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以標準的土下座方式對着空山一葉懇求道:“老師,並不是空山想念流怕了他北辰一刀流,只是、只是不要因一時意氣之爭,讓兩條大好人命就此消逝,尤其是千葉佐奈小姐,多麼美好的人啊,就這樣凋落,實在是太可惜了。老師,請讓他們離開吧。”
大野不二見此,也放下身爲館主的矜持,跪倒在地大聲道:“空山前輩,還是讓他們走吧。”
空山一葉大大的灌了一口酒,原本冷酷無情的表情消失不見,用一種欣賞的目光盯着千葉佐奈道:“我並不是嗜殺之人,你們走吧,把今天的事告訴千葉周作,我在這裡等他。”
千葉佐奈再次鄭重的行了一禮,拾起兄長掉落的長刀重新插回鞘中,婉拒了大野不二派人幫忙的行爲,架起千葉榮太郎敦實厚重的身體,吃力的向道館外蹣跚而去。
空山一葉目送少女嬌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幽幽嘆息道:“這纔是北辰一刀流真正的奧義啊,看來是我敗了呢……是吧,小五郎。”
桂小五郎摸了摸頭髮,猶豫了一下,“不,老師,千葉佐奈是被北辰一刀流的奧義所支配而已,而老師剛好相反,您是以自己所想,隨心所欲支配奧義的劍聖啊!”
桂小五郎崇敬的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心中不可抑制的生長出“我以後也要成爲可以隨心所欲行事的人”的野望,這個日後叱吒風雲的人物在空山一葉的潛移默化下,開始了心靈的蛻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