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一葉事了拂衣去,也並未把這羣熱血上頭的愚蠢青年放在心中,隨着日益臨近,他的心思已完全沉浸在莫名彷徨中。
繼續橫行天下?他沒興趣,也從未有過這種念頭。這個屬於槍炮的時代在他看來也沒有可以讓他提升劍術的對手,況且,以他現在的狀態,幾乎沒有從外部提升的空間,最終還是要靠自己體悟,但怎麼體悟、體悟什麼,他現在一點思緒也無。
爲政府效力?根本不可能!
還是歸隱山中?他撫摸着有些花白的頭髮,嘆息一聲,隨即打開盒子取出長船長光默默凝視……
福澤大吉望着鋪滿船艙甬道的衆青年,顯得有些束手無策。
“老師……他們……”咲子趕忙來到山海健次郎身前,探知對方心跳仍舊有力這才稍稍放下心,這纔開始關心另一件事:這麼多人躺在這裡,往小說會阻礙行人通過,更嚴重的是,在這艘可以說相當豪華的郵輪上,可是會直接影響到日本在世界上的形象的!無論如何都要儘快解決。
可是狹小的船艙房間顯然放不下幾十人,何況一旦處置不當讓傷勢加重是大概率的事,只憑她和福澤大吉兩人,顯然無法處理。
“我知道了。”福澤大吉皺了皺眉,躊躇片刻,隨即命令道:“咲子,你留在這裡,他們也暫時不要移動,如果有客人或者船員經過,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嗨,我明白。”少女點頭行禮,伸出手指指着上方小心翼翼道:“您是要去……”
福澤大吉嘆息一聲:“雖然不想麻煩那些大人物,但現在也只能這樣了,此事不容拖延,我去去就來。”
“老師……”咲子有些擔憂的望着福澤的背影。
她知道老師心中其實十分厭惡頭等艙那些掌控着現在日本的政治巨頭們,不管是大村、伊藤甚至與老師關係最好的木戶大人都是如此。
福澤大吉曾屢次對他們講:現在的日本就是一個四不像。
雖然明治政府頒佈《五條誓文》,強調“萬機決於公論”,但堅決不允許民衆對國家政治發言或批評政府,一切政策的制定全部出自以常州藩、薩摩藩爲首的政治集團,哪裡有什麼公論可言。
甚至高層內部也是大村一人大權獨攬,對內壓制曾經的盟友、現在的政敵勝元,對外屢屢鎮壓武士和平民的反抗,獨裁又霸道。
在福澤看來,如果真的讓大村獨攬政府大權也便罷了,但上面還有個明治天皇,而沒有人可以限制天皇本人的權利,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可以不經過任何法律約束定罪於任何一個日本人,這簡直是又重新回到封建社會。
無論隔壁中國還是世界歷史證明,無論個人如何英明神武,權利掌握在一個人手中也是對國家巨大的傷害。
她記得福澤老師曾經教導過他們西方大哲亞里士多德的話——權威和權力分離得越徹底,權威保持的時間越長。
明治天皇當前的政治地位讓福澤老師憂心忡忡。
可怕的是,福澤認爲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讓他最憂心的是:必須要解決誰來統帥軍隊的問題,這纔是目前以及未來涉及日本安危的命門。
現在的日本軍制混亂可謂世界第一。
廢藩制縣後,雖然國家統一財政、統一貨幣、統一官制,但大多縣都有屬於自己統屬的軍隊;且內閣有海軍省、陸軍省,但各自有參謀本部和軍令部的單獨機構,軍部不受政府制約,只是軍隊在名義上直屬於天皇。
但天皇在現實中基本不做出具體決定。
日本千年天皇家訓是儘量不說話,如果實在不說不行的話,說一點模棱兩可的話,讓臣下去猜,做對了就猜對了,做錯了就猜錯了。
在福澤看來,天皇作爲最高權力的擁有者,既不行使權力,又不承擔責任,簡直混蛋透頂!
這種矛盾狀況,基本等於讓天皇所有下屬把“極限大的權利”和“極限小的權利”這種狀態施加於一身,放到軍隊上的結果便是:無論自認爲或號稱忠於天皇,就可以完全不用理會上級命令而自作主張。
這樣看來,軍人便天然有了叛亂、以下克上、以及擅自發動戰爭的合法權力!記住,這是合法權力,乃世界獨有。
當下政府由於大村、勝元、木戶、伊藤……衆多強力人物存在,問題並未顯露,而一旦這羣人逝去,或者另有野心家煽動,整個日本便會被“轟”的一聲,炸得粉身碎骨!
每每想到此處,福澤大吉便冷汗涔涔,戰慄不能自已。
咲子知道,老師曾屢次向那些大人物建議,不管日本最終要走德意志路線,還是學習英吉利政治,當務之急是制定一個明確每個人權利、責任、義務的憲法,然後堅定不移的執行,而不是在天皇、政府、地方勢力爭鬥中模糊不清。
令人沮喪的是,咲子知道每次建言結果,都是讓福澤大吉抑鬱難平很長時間。
以山海咲子當下的學識閱歷,她顯然還想不明白,爲何連她都知道這種巨大缺陷應該解決,那些大人物卻遲遲不做決定。
她也曾問過福澤大吉這個問題,得到答案只有老師教授過的、出自《史記》中的一句話: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咲子知道正因爲這點,自從上船之後,福澤老師除了與木戶大人還有些交往外,一連多次拒絕那些大人物邀請,現在因爲弟子的事被迫去求助,一定讓老師相當痛苦……
就在少女向五位乘客、三名船員誠摯道歉,並解釋地上這些人是因酒力不勝而醉倒後,福澤大吉領着四人匆匆而來。
咲子趕忙上前行禮道:“老師,啊!大人……”
木戶大人怎麼也來了?少女既疑惑又興奮,按理說他這種決不能這樣輕率的來到此處,怎麼會……
“一來船上西醫對這種筋骨損傷可是拙劣的很,再者這與他們相互鬥毆不同,影響實在太過惡劣,不得已只能懇求河池大人出手救治。”福澤大吉一邊走一邊誠懇的向一位身着褐色西裝、腳步輕柔得幾乎聽不到聲響的中年男子解釋。
那位叫做河池的男人並未理會福澤大吉的歉意,而是皺着眉頭道:“在下自是沒問題,可木……可大人任性,非要跟來此處,如果不是事態緊急……”
木戶笑着擺擺手,衝着咲子微笑道:“咲子,好久未見,好想嚐嚐你親手做的糯米糰子啊!”
“木戶大人……”
“好了!不要直呼大人姓名。”少女被河池低喝聲打斷,“此地不宜閒談,既然大人來了便安靜的看着吧。福澤先生,我每治好一個,你便要讓那人儘快離開,三郎、五郎跟在大人左右,注意警戒,咲子是吧,你過來幫忙。”
雖然河池的語氣非常無禮,但無論木戶還是福澤顯然已經習慣了此人作風。
池田身材不高,相貌也普普通通,但對於空山一葉造成的傷勢顯然非常熟悉,往往確定傷處後,雙手幾下揉捏,隨着關節間的輕響,骨頭便迴歸原位,隨即用手指在對方身體輕輕戳幾下,受傷的青年便會悠悠轉醒。
他不管福澤大吉後續的工作,只是悶頭治療,不到半個時辰,甬道之內便只剩他們幾個,醫治效率非常驚人!
福澤大吉房間內,咲子一一爲衆人遞上熱茶,木戶一邊捏着一顆糰子往嘴裡送,一邊笑着說:“福澤你這傢伙,從我這裡要酒要茶從不客氣,我想嘗咲子的手藝你卻拒絕得不假辭色,說什麼‘咲子不是我們這些大人物的傭人’,你自己卻在這裡享受,簡直混蛋透頂。啊……好吃,是家鄉的味道。”
“哼,我是在宴請客人,你可從來不是我的客人,吃完了便趕快離開,這裡不是你長久待下去的地方。”福澤大吉硬邦邦的說道。
“剛纔你求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
“我求的是河池桑,跟你有什麼關係!”
“哈呀!如果不是我,你以爲大村會捨得讓河池下來?”
“你!”
開啓鬥嘴模式的兩人,交情顯然並不是福澤大吉對空山一葉描述的那樣。
“好了好了,是我想借機下來透個氣罷了,整日跟那些薩摩蠻子在一起會折壽的,唉,好想趕快回到日本抱着幾鬆喝酒啊!”木戶把所有糰子一掃而空,笑眯眯的衝着少女道:“還有嗎,咲子,你的手藝說實話,遠在我夫人之上。”
少女靦腆着說道:“實在很抱歉,木戶大人,因爲是茶點所以並未準備太多,大人稍等,我現在馬上去做,剛剛聽了空山大人的指導,小女的手藝應該會讓大人更滿意的。”
木戶大喜:“那簡直是太好了!哦哦,多做一些,我要帶走,放心,我一顆也不會給那些薩摩蠻子的。”
在福澤大吉的默許下,咲子默默離開,畢竟眼前的老友是幫了大忙,這點小要求還是要滿足的。
“空山?你的那位客人嗎?”木戶端起茶杯問道。
“不錯,他名爲空山一葉,對了,你有聽過此人的姓名嗎?”福澤大吉把空山一葉的外貌言行着重描述了一遍。
木戶放下茶杯,仔細回憶着,但最終還是搖頭道:“不光名字從未聽過,記憶中也並無此人印象。”
福澤大吉似乎早已知道這種結果,但依舊有些失望。
“不過……奇怪的是……”木戶欲言又止,但還是對福澤說出了有些讓他荒唐的感覺:“奇怪的是……我總覺得不應該不認識此人,而且感覺很是親切,就像是……親人?也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又如此強烈。”
“哦?”福澤驚訝,他與木戶相識二十幾年,知道對方從來不是信口開河之輩,但空山一葉顯然不是一個能讓人親近起來的人,即便在他簡短的介紹中,也無不明顯的體現出此點。
“詳細的說說他吧,說實話,我很感興趣,能讓你認可的人,在這世上可不多。”木戶正色道。
“空山先生嘛……怎麼說呢,從言行舉止上看,他是一個冷酷而自我的人。”福澤大吉思索着說道:“這些都不重要,你們上面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冷酷無情、自私自利。”
福澤大吉習慣性的諷刺讓木戶忍不住苦笑。
“重要的是,雖然空山先生幾乎不怎麼說話,但每次我進行試探,不管是中國的詩詞歌賦、國外風土人情、還是世界大勢,他都能應答自如,顯然,空山先生的閱歷和學識很高。”
“他的武功劍術比這更高!”自從進屋之後便從未開口的河池突然開口。
福澤贊同但不甚在意的點了點頭:“是啊,他擊倒外面那些人比木戶吃糰子速度還要快。”
其實武功高強這點,作爲曾經的劍術高手,木戶很容易便能判斷出,但他對於這方面的重視程度顯然不高,在他看來,這個時代劍術再高強的人也不如一個掌握英語、瞭解世界、能爲日本變革出力的普通人作用大。
對於這一點,福澤大吉與他的想法一致,所以對於空山一葉的劍術修爲有驚歎、有讚賞、有崇敬,但沒有太過重視。
畢竟,制定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政策或憑藉本身才能,哪怕爲日本經濟帶來一個百分點的增長,用這些錢便可以訓練、裝備出幾千個現代化士兵,個人武力在這樣的力量面前簡直不值一提。
“不,這人武功遠超你們想象!”河池嚴肅的說道。
木戶與福澤大吉對視一眼,靜靜的聽着河池解釋。
“從我剛纔治療的情況來看,下手之人相當有分寸,第一擊卸掉關節,第二擊打中後頸。”,河池沉聲道:“就算以我本領,打傷他們容易,殺死他們更簡單,但既要讓他們承受痛苦、還要讓他們短期內行動不便,又不會真正傷了他們身體,並無一次失手,更何況對手中還有山海健次郎這種難纏人物……”
他忍不住用出了敬語:“這位空山一葉先生的武功,幾乎已經不能算是武功了……是神技!”
河池神色一凜,扭頭對福澤道:“此人太過危險,萬萬不可讓他接近幾位大人,我,或者說我們全部,攔不住,拼上性命亦做不到。”
見他說得如此嚴重,現場氣氛變得有些凝重。
福澤大吉看了看木戶,剛要開口,木戶攔住他輕聲笑道:“哦?河池你這樣說倒是讓我很感興趣,能在日本國土之外遇到如此高手,怎能不前往拜訪,擁有這樣的武功,處於這樣年紀,說不定與齋藤老師相識,雖然我記憶中並無此人印象,但或許是故人。”
池田面色一變,沉聲道:“我拒絕!木戶大人,如果說十年前您還可以憑藉劍術縱橫江戶京都、玩弄新選組於股掌,但現在,哪怕正面對決,大人也不是我的對手!那種人如果想要動手,您接不住一招!”
木戶摸了摸鬍鬚,有些尷尬的說道:“你過於慎重了,不是每個人都是刺客,福澤先生不是還極力拉攏他去教學嗎?以後總會有打交道的機會的。”
“不行!大人的頭腦比一萬個我這樣的人對日本的作用都要大,我絕不允許您身處危險之中,他這樣的人,光是存在,就是對大人們的最大危險。”
爲等木戶開口,福澤大吉衝着他擺了擺手:“本來我也沒有打算讓空山先生與你見面,他只會是我學校的老師,而不是你們政府高層的幫手。況且,以他性格,也絕不可能在明治政府任職。河池先生其實有一點說反了,其實……”
福澤指了指木戶:“你們這些人,纔是空山先生的最大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