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終於來臨。 花滿山看着在茫茫霧中穿行的青青和嶽衝,臉上始終保持着詭異,邪惡的笑意,他已經跟蹤他們多時,他親眼目睹魯世道被嶽衝用白紙幡刺穿喉嚨,但他並沒有出手搭救,在那一瞬間,他的心裡居然產生了魯世道不死,天理不容的快感,他的身子因爲興奮而劇烈的戰慄。
若非怕驚動了嶽衝他們,他一定會竭盡全力的哈哈大笑起來。 與之相反的是,倘若魯世道那一刀真的刺向嶽衝,他絕對會跳出來阻止魯世道。他之所以要這樣做,並非出於積累在心中多年對魯世道的怨恨。每次他和魯世道產生糾紛,魯世道充其量就是佔了嘴上的便宜,而他卻從魯世道那裡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
他表面上擺出無可奈何,不可理喻的苦惱樣子,誰知道他心裡卻巴不得魯世道更加出言不遜,胡纏蠻攪呢? 幾十年來,他嘴裡和魯世道稱兄道弟,喝酒吃肉,其實他從未把魯世道當作生死與共的兄弟,他一直認爲魯世道配不上他,因爲魯世道是個長着一身橫肉,腦子空空的莽漢,一雙眼睛只看到自己腳下一小塊地方,整天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肝火,而他的眼睛早已看到了更遠的地方,欣賞許多人一輩子都難以看到的美景。
他從不否認自己是個聰明人,作爲聰明人必備的特徵,就是能夠準確無誤的判斷出風會吹向那個方向,並且在風還沒有吹到的時候,趕緊撤下容易損壞的東西,換上可以借風助力騰飛的東西,從而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就像現在,嶽重天所領導的變革派分明是升起的旭日,武林盟是那墜入山下的月亮,他當然是要跟着朝氣蓬勃的一起奔跑,絕不是陪着黯然無光的月亮墮落。
花滿山越想越開心,在不遠處行走的嶽衝他們,此時在他看來,竟彷彿散發出奇異高貴的光芒,他的下半生亦會被這光芒照耀得受人注目。但他不會馬上就屁顛屁顛的跑到嶽衝身前,露出諂諛的笑容,納頭便拜。那樣的話他只會在嶽衝留下見風使舵,沒有骨氣的印象,至多給他一丁點好處,而不是他所期望得到的重用。
自古以來想得到別人的賞識,都是件既費心思,又不能讓別人看穿用意的技術活。 所以他現在要做的是要嶽衝吃盡苦頭,嶽衝在他這裡受到的挫折越大,就會對他刮目相看,一旦嶽衝認可他的能力,自然會心甘情願給予他想得到的東西。想到此處,他說不出的愉快,深深吸了口氣,早上清新的空氣,不僅使他精神飽滿,而且充滿了激情,好像變革派由於他的加入,致使武林盟加速覆滅,心道:“我既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做大事的人!”
嶽沖和青青已經走入他設伏的林子,這是經過他精心挑選的地方,每一棵樹都長得宛若精心挑選的美男子一般,周整、挺拔,而且樹與樹之間的距離很大,視野開闊,既利於他發起進攻,又不會對嶽衝構成真正的致命威脅。花滿山微笑着取下背在身上的銅胎鐵背弓,在弦上搭上利箭,瞄準了正在行走的嶽衝。
持續不斷的風時輕時重地推動着樹木,樹上僅存不多的葉子一片一片掉落下來,在他們頭頂飛舞。忽然之間,這些滯留在半空的葉子彷彿被許多看不見的手,極其野蠻的搓揉着,化爲一縷縷細細的粉末,簌簌的落在他們頭上,身上。青青臉色驟然難看至極,失聲叫道:“不好,有埋伏!”嶽衝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不用怕,我在這裡。”唰的一聲,抽出了長刀,在這危機四伏的山地,兇悍凌厲的長刀更能給他信心。
小心潛行的葉楓不由一怔,心道:“這地方並不適合伏擊啊!”當下收住腳步,躲在一棵大樹之後,屏息觀望。嶽衝伸出左臂,將青青遠遠拋了出去,隨即旋轉身子,雙手握刀,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見得三根通體黑色的利箭,從上中下三個不同的方位,呼嘯着向他激射而來。這三箭來的勁急異常,顯然射箭之人內力極爲深厚。
嶽衝大吼一聲,耀眼的刀光突然從他身前升起,斜斜地斬了下去,刀光所到之處,宛若劃下了楚河漢界,立下了銅牆鐵壁,三根急速而來的利箭飛蛾撲火般,衝入刀光之中,登時被絞得粉碎。嶽衝並沒有因此放鬆,反而握緊長刀,瞳孔收縮,眼中精光四射。只見一個長相斯文,神態瀟灑的中年人站在前方不遠處,彎弓搭箭,笑吟吟看着他。
嶽衝緊繃着臉,道:“你是‘火眼金睛’花滿山?” 花滿山嘆了口氣,道:“變革派已經深得人心,取代武林盟亦是遲早的事,你們完全可以用君子的方式去獲取勝利,但我想不到你們居然使出了小人的手段,這麼難看的吃相,怎麼讓大家死心塌地支持你們?”嶽衝冷笑道:“人是我殺的,你想怎樣?”
花滿山微笑道:“現在正是殺人的好時候。”說話之間,又嗖嗖嗖的射出三支利箭,這三箭不像先前那三箭幾乎以筆直不變的路線前行,而是在空中不停翻滾旋轉,發出令人膽顫心驚的嘯聲。 嶽衝右臂伸直,袖子忽然鼓起,猶如充足了氣的布袋,向前遞出的長刀亦是旋轉不止,形成一個又一個環環相扣的漩渦,往轉動不止的箭疾迎了上去,顯然要將它們硬生生摧毀。
花滿山跳了起來,笑道:“不着急,還有呢!”一口氣射出五箭,其中兩箭 仍然射向嶽衝,另外三箭卻越過嶽衝的頭頂,射向立在樹邊觀戰的青青。這三箭來勢兇猛,彷彿三隻飢餓至極的野獸,終結獵物的性命是它們唯一的選擇。 青青反應也很快,身子如一張推倒的骨牌,雙腳在地上用力一蹬,向後躍去,三箭從她頭頂,以及兩脅射了過去。
青青一聲冷笑,拍了拍手,正要從容站起,忽然左腳踝一緊,低頭一看,竟被一根極粗的繩子纏住了腳。青青大吃一驚,忙躍起身子,誰知那繩子猛地繃緊,先拖着她脫離了地面,緊接着騰空而起,懸掛在一棵樹上,在半空中盪來盪去。 原來花滿山發出三箭,是要逼得青青退到他事先設置好的圈套。青青頭下腳上,不知禍福,心中忐忑不安。
倒是葉楓旁觀者清,尋思:“花滿山看上去不像是要替他兄弟報仇雪恨,莫非他是另有所圖?”當下按捺不動。就在此時,聽得呼呼聲響不絕於耳,十餘根頭部削得如槍尖一般鋒利,手臂粗細的樹幹,向青青射了過來。青青無處閃避,惟有聽天由命。 嶽衝大急,長刀飛旋,劈飛射向自己的利箭,身子躍起數丈高,長刀左劈右砍,將十餘根樹幹盡數擊落。
爾後反手一刀,刮斷青青腳上的繩索,抱着她落到了地上。葉楓卻始終盯着花滿山,見他鐵弓抵地,神情悠閒,不由心念一動:“倘若他在嶽衝躍起時,突然射出數箭,拖住嶽衝行動,青青焉能活命?他爲什麼要手下留情?”嶽衝放開青青,惡狠狠瞪着花滿山,道:“你方纔爲什麼不射箭了?”
花滿山笑了笑,道:“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要殺你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嶽衝臉紅了一紅,怒道:“拿起你的弓,我教你死得心服口服!”身子撲出,長刀劈下。花滿山凝視着他,笑道:“你頭上束髮的帶子顏色深,看上去好老氣,與你的年齡極不般配。”嗖的一箭,迎面射來。
嶽衝揮刀直劈,豈知這箭似乎有靈性,擦着他的刀身掠過,嗤的一聲輕響,射斷了他頭上的帶子。 嶽衝頓時披頭散髮,甚是狠狽,握刀的那隻手,情不自禁顫抖起來。花滿山道:“如果我這一箭射的是你的腦袋,請問你還能活麼?”嶽衝咬了咬牙,厲聲喝道:“誰要承你的情了?”向花滿山疾衝過來,一刀向他頸部削去。
花滿山早躍到數丈之外,盯着嶽衝做工精良的衣裳,笑道:“你的衣服過於寬鬆,襯不出名門子弟的氣象。”舉起了弓箭。嶽衝趕緊護住門戶,心道:“他分明把我當成了可以盡情戲弄,無法還擊的老鼠,我偏不讓他得逞。” 登時一股傲氣涌了上來,哈哈笑道:“麻煩你幫我打理,收拾一下啊?”花滿山躬身應道:“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說到“命”的時候,弓弦聲響,一支利箭直射嶽衝眉心,來勢敏捷兇猛。轉眼之間,已經離得嶽衝面門不遠,幾乎不給他反應的餘地。嶽衝大喝道:“來得好!”長刀直直劈出,那利箭隨着刀光一分爲二,悄無聲息的掉在地下。 就在此時,嶽衝卻覺得左腋一緊,但見一支箭卡在衣裳與肌肉之間,原來花滿山在電光石火之際,又射出一箭,花滿山笑道:“是不是帥多了?”
嶽衝臉色發青,怒不可遏,唰的一刀,從花滿山頭頂劈下。花滿山失聲叫道:“我的媽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竟然骨碌碌打起滾來,滿身都是塵土。嶽衝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一刀刀劈下。花滿山朗聲笑道:“小心,箭來了!”一支箭從他打滾的身子竄出,射向嶽衝。 嶽衝心中一凜,忙撤刀護身,但還是慢了一步,利箭射破他右腋衣服。
花滿山一躍而起,拍手笑道: “怎麼樣,合不合適?”嶽衝側頭向他斜睨,見得懸在花滿山腰上的箭壺只剩下二三支箭,心道:“若是他射完了箭,縱然本事再好,也拿我無可奈何。”拍了拍大腿,笑道:“褲子有些肥大,看來又要麻煩你了。” 花滿山笑道:“舉手之勞的事,何足掛齒?”從箭壺中取出一支箭,緩緩放在弦上。
嶽衝暗道:“我小心行事,他未必能討到便宜。”一連三刀,向花滿山攻去。這幾刀看上去凌厲兇悍,其實他暗留了勁力,隨時可以收回反擊。 花滿山嘆息道:“你的刀法確實不錯,只可惜你碰到了我。”弦上的箭射了出去。嶽衝哼了一聲,怒道:“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長刀迴轉,刀光閃爍,把射來的箭絞成了數截。
花滿山怔了一怔,冷笑道:“你只是運氣有些好而已。”伸手去箭壺中拿箭,但他的臉色隨即變得很難看,好像從外面回來的男人,忽然發現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他的妻子睡在一張牀上,汗水情不自禁流了下來。 嶽衝哈哈大笑,道:“你的運氣好像有些不太好!”花滿山臉色一沉,忍不住破口大罵道:“他媽的豈止是運氣好像有些不太好而已,簡直是沒有比它更糟糕的運氣,去他媽的大頭鬼。”
嶽衝伸出兩根手指,得意洋洋的晃了晃,道:“你只有兩支箭,怎麼能要得了我的命?”花滿山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眼中立刻發着光,充滿了希望,一字一字說道:“但是你的命只有一條,我一支箭就可以要你的命。”嶽衝又哈哈大笑,道:“你似乎很有把握。” 花滿山臉上露出了難以形容的驕傲,有意加重了語氣,道:“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因爲我是個聰明人。”
葉楓聽他說得意味深長,心想:“聽他的口氣,好像想和嶽衝做甚麼交易,可是他手上有甚麼嶽衝需要的牌呢?”滿腹疑惑,愈發詫異。嶽衝漫不經心道:“在我看來,你不過是一坨臭不可聞的狗屎。”嘴上嘲諷花滿山,手上並不停留,話還沒說完,嶽衝已經劈出數十刀。
每一刀皆如暴風驟雨般來得酣暢淋漓,刀光在花滿山身邊閃爍不定,原來嶽衝想逼得花滿山騰不出手來,無法射出最後那兩支箭。花滿山把鐵背弓當作武器,一邊格擋嶽衝的長刀,一邊有條不紊的向後退去,始終抽不出手去箭壺取箭。青青不知所時躍到了一棵樹上,一雙攝人心魄的腳在半空中晃來晃去,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意。
葉楓心道:“花滿山從容應對,並無潰敗的跡象,完全有機會出箭,他到底想做甚?”嶽衝見得花滿山只有招架之力,不由得精神大振,長刀橫掃,準備將花滿山攔腰折斷。花滿山卻如靈活敏捷的猿猴,雙腳踩着一棵樹身,不停向上竄去。嶽衝高高躍起,直劈花滿山的後背。
花滿山忽然轉身,箭已上弦,對着嶽衝一箭射去。 嶽衝身在半空,無處借勢避讓,回刀招架更是不及,只得強提一口氣,向後翻了個筋斗,那箭“嗖”的一聲,從他的頭頂射了過去。嶽衝雙腳剛踩到地面,便大笑起來:“你只有一支箭……”話未說完,只覺得腳下突然一空,整個人直直跌了下去。
坐在樹上的青青失聲叫道:“小心,下面是個陷阱!”嶽衝眼睛往下瞥去,這個陷阱少說有三五丈高低,底部插着數十根削得尖尖的竹子,若是人落在上面,豈非刺得全身都是窟窿? 此時花滿山已站在洞口,拈弓搭箭,覷着嶽衝,只要嶽衝冒出頭來,便一箭貫穿他的頭顱。
樹上的青青竟一動不動,也不出手相救,誰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麼。嶽衝進退兩難,長刀插入右邊洞壁,整個人懸掛在空中,花滿山居高臨下,傲然說道:“我這一箭能不能要你的命啊?”嶽衝額角一根根青筋凸起,嘶聲說道:“你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