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頂上的風很大,吹得凌霄衣裳飄動,長髮凌亂。
但是他的心始終保持冷靜。
葉楓突破第三道防線的時候,他手中已經有了關於葉楓的詳細資料,葉楓雙腳剛踏上奈何橋,他已經知道自己該要怎麼做了。
凌霄很快就做好了佈署。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全是針對葉楓的弱點設置的。
葉楓心慈手軟,所以這些無辜的百姓,便是束縛葉楓手腳的枷鎖。葉楓武功無法發揮出來,等於雙腳邁進了棺材。
現在這些百姓由他驅使,葉楓的性命無異被他捏在手裡。凌霄這麼做,絕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他是東瀛人,他的故鄉是個島國,四面被大海包圍,資源有限,生存條件惡劣,不比那些地廣物足的大國,可以從容不迫,長遠佈局。
他們做任何事都務必要求快狠準,在極短時間內獲得實際效果,決不會給對手留下喘息的機會。所以只要能夠達成自己的目的,可以採取任何極端的手段,可以犧牲任何人的生命。
嶽重天有些事敢放手給他去做,看中的就是他不顧一切,放手一搏的手段。
衆人連聲怪叫,距離葉楓已是越來越近。凌霄目光投向葉楓,見得葉楓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完全驚呆,還是故作鎮定,這個爲禮義道德困惑的少年,是不是此刻心裡充滿了懊悔?
葉楓心裡沒有後悔,從他邁入杭州城的那一刻起,他知道這條路充滿了刀光劍影,陰謀詭計。現在他想的是怎樣活着走到嶽重天面前。儘管他心地善良,並不等於他頑固迂腐,在殘酷的江湖鬥爭中,他已經學會了變通。
眼前的路行不通,他可以嘗試兜圈子,繞路走。實在不行的話,他甚至可以在泥濘地裡,荊棘叢中生生踩一條路出來。只要對自己有信心,何愁沒路走?倘若自己不想走的話,陽光大道也會成爲斷頭路。
五個人到了他的身前,第一個是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她在家裡是不是慈祥和藹的奶奶?第二個是膚若凝脂,長相精緻的小姑娘,像她這種年紀,應該沉浸在甜蜜的愛河裡。第三個是皮膚黝黑,關節粗大的精壯男子,他看起來生活過得比較倨佶,大家都在歡度春節,而他穿着沾着油污,打着補丁的衣裳,顯然是在幫人幹活,賺些錢補貼家用。
第四個是臉上敷着白粉,眉毛畫得濃濃的,鬢角插着朵紅豔豔小花,渾身香氣的少年郎。他家裡的條件一定不錯,口袋不缺閒錢,身邊有一幫興趣相投的玩伴,平時不是
遊山玩水,吟詩作對,便是遊戀風月場所,悄悄偷走一個又一個癡情少女的心。最後一個是個眼角有魚尾紋,後背微微駝起的中年男人,好像有看不到的重擔壓在他的肩頭上,有看不見的鞭子抽打着他不敢有片刻停留。
這五個人充其量就是市井小人物,平時也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事蹟,可是他們當下似天底下最蠻橫霸道的人,衝着葉楓瞪眼怒吼。葉楓擡頭上望,屋頂上除了凌霄和十餘名弓箭手之外,突然多了二三十個身穿黑衣,手握東瀛長刀的漢子,虎視眈眈,威風凜凜。若是葉楓想從屋頂逃走,立即會遭到他們無情殘酷的截殺。
葉楓收回目光,往前看去,眼前黑層層的全是人,猶如密密麻麻的樁子,插在他前行的路上。葉楓已經無法逃避。他必須要儘快衝出魚腸街,但決不是靠武力輾壓他們,而是要靠自身的智慧妥善解決這件事。也許以後他會到杭州做客,他希望再次路過魚腸街的時候,迎接他的是真誠的笑容,熱烈的掌聲,而不是仇恨的目光,憤怒的咒罵。
老婦人伸出兩根瘦骨伶仃的手臂,雞爪般的十指往葉楓喉嚨扼去。小姑娘儘管腦子混亂,但潛意識中仍然竭力保持淑女的矜持,伸出去的雙手似是在採摘枝頭上的花朵葉楓搶上一步,托住老婦人的手肘,笑吟吟地道:“老婆婆,你且坐着喝杯清茶,粗活重活交給小子去做。”老婦人嘴巴一張,殘缺不全的牙齒往葉楓肩頭咬落。
葉楓道:“你吃膩了豆腐青菜,今天想換口味,啃一啃肉骨頭?你不知道眼前這頭二十多年的大羊牯,皮糙骨硬,羶味又重,改天我給你找頭小肥羊?”提起她的衣領,手腕一抖,往外遠遠拋了出去。聽得屋頂一人喝道:“殺!”一支箭破空而來,射向老婦人,眼看就要一箭穿心。葉楓大吃一驚,縱身跌起,右手揮手,格開射來的利箭,左手抄出,攬住了老婦人。
一人冷笑道:“好身手!”弓弦響起,五六支箭射了過來,其中一支箭射向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餘下的幾支箭全朝葉楓射至。老婦人突然清醒過來,雙手牢牢抓住葉楓的手腕,仰面看着他,說不出的害怕。葉楓笑了笑,道:“老婆婆,你莫要害怕。”右腕一翻,便要出劍招架。豈知看上去嚇得魂不附體的老婦人猛地發出陰森森的怪笑聲,聽起來毛骨悚然。
葉楓“啊”的一聲驚呼,道:“你在做甚?”見得老婦人雞爪般乾枯的雙手,忽然似是一副玄鐵製成的鐐銬,牢牢地鎖住了葉楓一雙手。老婦人眼中殺氣騰騰,道:“分筋錯骨手,正好來對付你。”利箭已經到了近處。葉楓微微一笑,道:“你把自己估計得太高,把我估計得太沒用。”握在手中的長劍從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旋轉過來,劃過老婦人的兩隻脈門,鮮血長流。
老婦人痛得滿頭大汗,咬了咬牙,擡起左腳,踢向葉楓的褲襠。哪知道他的腳剛擡起,葉楓左腳早踢中了她的襠部,隱約中聽得輕微的悶響,宛若踢破了什麼東西。老婦人雙手捧着褲襠,淚水鼻涕一發流出,大聲哀號。葉楓笑道:“我本來差點上當了,誰知道你仰起脖子,讓我看到一個比桃子還大的喉結。”提起小姑娘的衣領,斗然竄起數丈,利箭擦着他的足底飛過。
凌霄喝道:“下去!”只聽得風聲急響,光芒閃動,四把長刀從他頭頂劈落。葉楓身子凌空,無法使力,左手在小姑娘後背輕輕一推。小姑娘騰雲駕霧般飛起,往人叢中墜去。葉楓沒有負擔,長劍一抖,向上連刺四劍。那四人不及閃避,皆被刺中手臂,往後翻了一個筋斗,縱回屋頂。葉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氣上竄。凌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副硬弓,弦上搭着三支箭,一動不動地瞄準着往上急升的葉楓。
葉楓一見之下,不由得變了臉色,穩住身形,長劍平舉胸前。但是凌霄那三支足以風雲變色的利箭,已離弦而出,嗚嗚的響聲,震得耳膜隱隱生痛。葉楓見得來勢兇猛,本想避到一邊,再做計較。隨即轉念一想,生死攸關之際,自己若是膽怯退縮,等同挫了自家的銳氣。一旦氣勢被對手壓制,這一戰便沒法打下去了。葉楓硬着頭皮,挺劍迎了上去。
但聽得“叮叮”兩聲脆響,兩支利箭撞在劍身上,濺起一串耀眼的火星。葉楓只覺得二股力量當胸襲來,勢不可擋。若非他暗運內力,護住全身,恐怕已是長劍折斷,胸骨粉碎,不能活了。饒是如此,葉楓仍被霸道的勁道震得頭暈腦脹,渾身發熱,腹腔間的五臟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置,在空中連翻着筋斗,哪裡收得住身勢?旋轉的時候,心中一直掛念着不知所蹤的第三支箭。
他正在驚疑不定,卻聽得那個小姑娘長聲慘呼,那支他念念不忘的利箭貫穿她柔弱的身軀,強大的力量推得她飛過街道,砰的一聲巨響,撞破一間店鋪的木門。凌霄冷冷道:“只要你還活在世上,便會不斷有人爲你喪命,倘若你真是想給他們希望,就不應該連累他們。”言語之間,充滿了難以掩飾的威脅之意。
葉楓真難相信凌霄居然滅絕人性,惶然失措片刻,一股熱血隨之涌上頭頂,一時間殺心驟起,厲聲喝道:“如果杭州城裡沒有你們,他們纔有真正的希望!”穩住身子,足尖一點,躍上屋頂,奮不顧身的向凌霄撲去。他的雙腳剛踩上瓦面,四人已經截住他,四把長刀劈了下來,皆是一刀致命,絕不留情。
葉楓斜眼往下望去,見得街中的百姓齊齊擡起了頭,不悲不喜,也不知是盼着他快點死去,還是等待他帶來生機?葉楓瞪眼喝道:“別擋我的路,擋我者死!”長劍斜斜削出,四隻握着長刀的手突然飛到空中。更詭異的是,這四隻手竄起數尺之高,忽然變了個方向,緊握的長刀拖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從那四個目瞪口呆的人的脖子上劃了過去,四顆頭顱從屋頂滾落,掉到下面的街道。
原來葉楓長劍輕輕擊打四隻斷手,故而宛如有人操控一樣,使出乾脆利落的殺着。他憎恨凌霄,所以凌霄手下亦成了他的出氣筒。屋頂上的上見得同伴被殺,不僅沒有害怕退縮,反而滿腔怒火,咬牙切齒,一步步向葉楓逼近。他們是嶽重天最忠實的追隨者,死對他們而言,是對變革事業最神聖的獻祭。下面的那對白衣男女,六個少女,以及十多名和尚,不約而同看着上面。滿臉捨生取義的神色。
葉楓目露兇光,撩起衣襟,挺起長劍,迎了上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殺死凌霄,殺死凌霄!”因爲凌霄是邪惡,暴力的象徵,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不會放棄這個想法。凌霄喝道:“大家退到一邊去。”數十黑衣人應了一聲,站到了屋脊上。凌霄弓上又有三支箭,對着下面惘然無措的百姓,冷笑道:“只要你往前走一步,下面就有一人死去。”葉楓嘶聲叫道:“你本事就跟我單打獨鬥!”凌霄道:“有人可以要你的命,我爲什麼要出面?”
他既又忌憚葉楓無跡可尋,一招致命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不能讓自己的佈置有任何差錯,務必要葉楓跳入他挖好的陷阱裡。他心裡同樣只有一個念頭:“殺死葉楓,殺死葉楓!”葉楓就像一隻不安份的猴子,倘若這次不把他給收拾妥帖,恐怕那些老實雞鴨鵝都要跳到變革派頭上。所以凌霄相信嶽重天也會默許這次違背變革宗旨的行爲,因爲他是在替嶽重天消除隱患。畢竟只有生存下去,纔有資格和別人講道義。
葉楓暴跳如雷,道:“你……你……”凌霄道:“你不救他們麼?”鬆開勾住弓弦的手指,三支利箭脫弦而出,分別射向油頭粉面的少年郎,皮膚黝黑的精壯男子、後背微駝的中年男人。葉楓臉色劇變,喝道:“不……不……”斜縱過去,竟將自己身軀當成一面盾牌,橫在利箭的必經之路上。豈知凌霄又射出三箭,撞在先前三支箭上,登時在空中急轉彎,繞開葉楓。
那三人齊聲慘叫,皆已中箭。精壯男子一箭穿喉,中年男人腦袋中箭,一個仰面朝天,一個仆倒在地,一動不動。只有那少年郎背上帶箭,未中要害,踉踉蹌蹌,似喝醉了酒一般。葉楓心中酸楚,一個箭步撲了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少年郎,柔聲說道:“你沒事的。”少年郎蒼白的臉上忽然涌上殺氣,冷冷道:“可是你大大的不妙。”左掌砰的一聲,重重擊在葉楓胸口上。
葉楓暗呼不好,急忙運起內力,但這一掌來得突兀無比,還是無法全部化解給他帶來的傷害。葉楓身子晃了幾下,吐出幾口鮮血。少年郎右手抽出一把短刀,無聲無息地刺向葉楓左脅。葉楓警覺之時,已經入肉三分。屋頂上的黑衣人彩聲如雷,叫道:“凌爺,好計謀!”凌霄冰冷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得意,嘆息道:“爲什麼沒人幫他呢?因爲他與世界對立,自取滅亡。”
琴聲急促,木魚沉悶,衆人愈發癲狂,躁動不安。數百雙手臂在空中揮舞,發出野獸般的呼叫。葉楓心下悲苦,雙掌直直的推出,排山倒海般的擊在那少年郎的胸膛上,少年郎悶哼一聲,軟軟癱倒在地。葉楓拔出插在肋骨縫隙的短刀,上面流淌着熱血,是他的血!葉楓緩緩四下觀望,身邊已經圍滿了表情可怖的人,有幾個人站在他背後,手指頭在背上劃來劃去,不時一串串的涎液滴在他的項頸裡。
他們只想把葉楓連皮帶骨吞入肚子。葉楓癡癡地看着刀刃上的血珠,這一刀並不致命,他心裡纔是難受。葉楓額角青筋鼓起,仰天長嘯數聲,喃喃說道:“爲什麼?爲什麼?”從眼中流出的淚水,和刀身上的鮮血融在一起,從刀尖上滴落在地。流血又流淚,還有比這更悲慘的事麼?屋頂上的黑衣人鬨然大笑,他們看出來葉楓處在崩潰的邊緣,他的生命猶如風中之燭,已經維持不了多久。
凌霄冷冷道:“恭喜你,你天地不容,沒有比你更狼狽的人。”葉楓定了定神,眼中還保留着最後的希望,道:“你應該不知道,今天活得最狼狽的人,明天將是最風光的人……哎喲!”他身後幾人突然張嘴,咬住他的背上,肩膀的肌肉。葉楓轉頭望去,見得這幾人嘴裡流血,咀嚼有聲。葉楓驚怒交加,擡起手掌,便要當頭拍落,小腿上又是一陣劇痛,居然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咬住不放,猶如餓狗叼着一塊肥肉。
葉楓長嘆一聲,舉起的手放了下來,托住那幾人的下頷,一一卸脫,再也不必擔心他們會傷人了。隨後提起兩個孩子的背心,拋入馬車底下。凌霄冷笑道:“多此一舉,蠢不可及!”葉楓邊上的人聞得血腥味,揮舞手臂,紛紛涌來,牙齒時合時張,恐怖至極。就連那幾個下巴脫臼的人,亦成了他們的攻擊目標,亂咬亂啃。數十人圍住了馬車,卻不敢輕易進攻,不由得搔頭抓腦,甚是苦惱。
那馬受到驚嚇,又脫不了身,嘶聲不絕。車底下的孩子似乎察覺到了危險,伏在地上,一動不動。葉楓見得這等場景,駭異無比,心頭大亂。便在此時,數人低聲呼喊,撲了過來。葉楓長劍插入鞘中,一隻手抓起一人,遠遠拋了出去。凌霄冷笑道:“你不敢殺人,我替你來殺!”射出數箭,幾個被葉楓拋起的人皆是身上中箭,他們一落到地上,便被數人牢牢按住,張嘴嘶咬,整條魚腸街瀰漫着濃郁的血腥味。
葉楓全身流着冷汗,心頭大亂。他知道凌霄在製造混亂局面,凌霄要每個人都情緒失控,都成爲不可理喻的瘋子。凌霄做得輕車熟路,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勝利都是不擇手段去爭取的,可是葉楓第一次碰到,他完全無能爲力。他手中還提着一個人,但是他再不敢拋出去,他無法忍受活生生的性命在眼前消失。忽然之間,手中的那個人動了一下,一腳將葉楓踢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屋頂上的黑衣人歡聲如雷:“好!”凌霄早就安排了一些擅長擒拿格鬥的好手混雜在百姓當中,教葉楓防不勝防。踢倒葉楓的那人獰笑道:“奪命連環腳!”風聲霍霍,一連踢出數十腳,轉眼間踢到了葉楓胸前。葉楓大笑道:“我有可以斷腿的長劍!”那人大吃一驚,急往後倒縱,只是他看到了自己的兩條腿落在了地上,依舊保持踢出的姿勢。那人大叫一聲,雙手胡亂擺動。
豈知他的手恰好碰到了一個至少有三五百斤重的大胖子,而且這個大胖子虛弱得緊,被他隨手一碰,好像一棵砍斷的大樹,倒了下來。不巧的是,葉楓還躺在地上,登時被大胖子壓在身下,雙眼發黑,幾乎昏厥過去。大胖子想掙扎起來,雙手在地下亂摸,竟抓到了那人遺留的兩條腿,舉了起來。其他的人見得鮮血淋漓,不由得眼裡發光,接二連三的撲在大胖子身上,不一會兒,宛若壘起一座小山。
葉楓只覺得每一塊骨頭都被壓碎,根本動彈不得,疊在他身上的人你咬我,我咬你,既滑稽又可悲。大胖子肉嘟嘟的臉蛋直接貼在他臉上,一股股的熱氣從口鼻噴出,平時吃慣了大魚大肉,氣息油膩得很,薰得葉楓幾欲作嘔。大胖子凝視着他良久,豬頭般的臉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像葉楓是盤中的山珍野味,柔聲說道:“我一拳下去,便可以把你的腦袋錘得稀巴爛。”葉楓動不了,眼睜睜地看着大胖子舉起鉢盤大小的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