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太陽還沒有出來,天氣仍然異常寒冷。葉楓卻感到了一絲躁熱。用不了多久,太陽高掛頭頂,陽光將灑遍徽州城每一寸土地,徹底扼殺這場人爲製造的寒流。秦嘯風眯着眼睛,凝望絢麗多彩的的雲朵,露出自豪的笑容,道:“很慶幸我能成爲給人帶來熱氣的光。”任驚蟄笑道:“再厚重的雲層,也無法阻止光的穿透。”秦嘯風微笑道:“雲是空心的,看起來嚇死人,其實就那麼一回事。”
萬事開頭難,這次化身爲光的經歷會讓他終生受益。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任人擺佈的提線傀儡,他有開天闢地的決心和勇氣!一旦光落在地上,就有忍受不了長期活在黑暗中的人,迅速向他靠近圍攏。當然他絕不滿足只做一道一閃即逝的光,他要做月亮星星不知疲倦地圍繞他打轉,永不落山的太陽,曬得每個人身上暖暖的,不必擔心會挨凍受寒。葉楓聽在耳裡,很不舒服,他想開口反駁秦嘯風,卻還是忍住了。
有道是屁股決定了自己該坐怎樣的椅子。二個立場截然相反的人,他又怎能要求秦嘯風持有跟他一樣的想法?秦嘯風要挑戰三巨頭的權威,要做江湖上第三股勢力,就必須有更多做光的機會,天下越是動盪不安,他登臺表演的次數就越多。露臉過於頻繁的戲子,縱使演技其實一般,也會被人尊稱爲戲骨,屁股後面跟着一批追隨者。葉楓無意干涉秦嘯風的私事,他只想在時機成熟的時候,給秦嘯風提一個醒,做任何事情都要遵循規律,抱着人定勝天的念頭,到頭來只會害人害己。
太陽天天高高掛,確實就是好日子麼?誰受得了天天汗流夾背,喉嚨要冒出煙來啊?恐怕到時又出現一個后羿,一箭將他射落。葉楓以前在洛陽城有過做光的機會,只可惜沒有把控好火候,生生整成了一記能量驚人的閃電,附帶的傷害遠超出心理承受範圍,至今心有餘悸。現在他就想做一條白天黑夜都蹲在大門口,一日三餐都有骨頭啃的土狗,給予居住屋內的人“風能進,雨能進,皇帝老兒不能進”的體面。
山下那些插着白手套的車輛,近千莊漢皆被朝廷派來的兵馬控制,一個漏網之魚也無。士兵指使一撥莊漢把城裡百姓急需的食物,抗瘟藥裝入一個個布袋裡,一袋約莫十斤左右,壘成一堆堆的小山。空曠的田野,立着千餘隻大鶴,肅穆無聲,宛若令行禁止的戰士。另一撥莊漢搬運裝着食物,抗瘟藥的布袋,掛載在大鶴身上。每隻大鶴身上駝負四包,足夠一家人省吃儉用十天左右。
原來不明城中瘟病具體情況,貿然派遣人手入城發分物資,徒增感染風險,給本來就人手不寬裕的醫士添加壓力,故而交給大鶴執行空投食品,藥物任務。一身白衣的雲無心,盤腰直身,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 ,雙手拿着根竹笛,所吹曲子是《淇奧》,情意綿綿,悠遠清揚的笛聲翻山越嶺,注入山上衆人耳中,又如淙淙的溪流,流入心田。一顆心登時被笛聲接管,時而動盪激揚,時而低迴婉轉。裝貨搬貨的莊漢,士兵皆是屏住呼吸,壓輕腳步,生怕破壞了當下唯美的意境。
秦嘯風輕聲吟唱:“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女人若是對男人敞開心扉,這件事多半十拿九穩了。葉兄弟,你好有福氣。”葉楓不說話,只是在笑。眉梢眼角都透着歡喜。一個男人遇到這種事,若還不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攏嘴,豈非身在福中不知福?這時一道金黃色的陽光,穿透雲層,從萬丈高空直瀉下來,就投射在葉楓一個人身上,從頭到腳,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恰似站在戲臺中間,被所有燈火龐愛的男主角。
站在他身邊的秦嘯風不禁苦笑,道:“這不是殺人誅心麼?”山下衆人亦發現到奇異現象,皆停下幹活,紛紛擡頭,目不轉睛地看着。千餘隻大鶴伸脖昂首,一動不動,癡癡呆呆。雲無心行雲流水般流暢的笛聲,忽然時高時低,似失控脫繮的野馬,想必是心神大亂,難以聚精會神。無論她多麼聰明,多能幹,突然遇上眼前不可思議,任何常理也解釋不了的場景,能不驚慌失措麼?
她的心比笛聲還要亂,不停在說:“這個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大叔,莫非是天神下凡?哼,看他一見到女人就色迷迷,神魂顛倒的德行,多半是戲弄嫦娥的天蓬元帥豬八戒。”這道金黃色的陽光,在葉楓身上停留了好久,才擴散開來,曬遍大地。衆人收回豔羨的目光,各自做事。一直坐在石頭上,觀看工匠建造房子的石統領,拍手笑道:“咱們的新家建好了。”葉楓等人望了過去,只見山頂空地已經建好一棟房子,朱漆大門嵌着鋥亮的銅釘,門頂懸掛着“俠之大者”的牌匾,甚是氣派。
他們在九曲橋跟黃山派苦鬥的時候,已有一批大內高手護送數百名能工巧匠,到達山頂,在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便造出一個口字形狀的一進院落,紅牆綠瓦,門口蹲着一對石獅子,地上鋪着方正的青磚,院子裡種植花草,屋內傢俱一應齊全,效率之高,委實令人歎爲觀止。在接下來的十餘天裡,他們五人一步不離的呆在這屋裡,作爲最佳的研究樣本,讓醫術精湛的大夫研製出最好的抗瘟藥物。
他們進入屋內,掩上院門,那些工匠已經撤離,院子空地裡擺着一張案桌,桌上擺放文房四寶,茶水果品。桌後一張椅子,左右兩邊各有兩張椅子。這時東廂房走出帕子遮住口鼻的幾名大夫,替他們把脈看舌頭,一邊詳細詢問每人身體狀況,一邊提筆在紙上做記錄,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這幾名大夫返回東廂房,裡面隨即響起七嘴八舌,爭論不休的聲音。他們都是天底下最頂尖的大夫,想輕易說服他們,並且接受他人的方案本來是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石統領半躺在在桌後的椅子上,雙腳擱在桌面上,笑道:“他們做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葉楓道:“我們有甚麼可做的?到這裡來不就是吃飯拉屎睡覺麼?”石統領道:“人家給了頂俠之大者的帽子給我們戴,我們好意思就枯坐在這裡,只是吃飯拉屎睡覺,啥事也不幹?”葉楓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連說不的勇氣也沒有了。”鄂副統領道:“像你年紀輕輕,遠沒有到隨便說不的時候。”葉楓道:“你們要我們做甚麼?”
石統領笑道:“各位在邊上旁聽,看我和鄂統領給徽州府善後,也就是說給某些烏龜王八蛋擦乾淨落在褲襠裡的爛屎,如果我們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各位務必暢所欲言,千萬不要以爲我們有過命交情,就打馬虎眼。”鄂副統領道:“域外某些敵對勢力,經常評擊朝廷搞一言堂,獨斷專行,不允許百姓開口說話。這不是他孃的抹黑誣衊,信口雌黃麼?我今天倒要讓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們沒必要,也不需要限制百姓說話。”
葉楓猶豫道:“倘若我說的不中聽,你們不會剋扣晚飯的大雞腿吧?”石統領板着面孔,道:“倘若你違心拍我的馬屁,我一定會剋扣大雞腿。”說到這裡,空中忽然出現了一隻大雞腿。一隻做成大雞腿形狀的風箏,活靈活現,隨風飄蕩,看上去好像剛出鍋一樣。大雞腿風箏慢慢落在桌上,只見上面綁着一卷文書。葉楓雙眼發直,喃喃道:“看來真的有人要吃不上大雞腿了。”石統領道:“嗯。”
他解開文書,鋪在桌上,一頁頁認真翻閱。原來是朝廷潛伏在徽州府中的密探,將這些天打聽到在城中禍害百姓的無賴,閒漢名字,以及每人所犯下的罪行,一一記錄下來,都是趁火打劫,逼良爲娼,漠視生命的勾當。葉楓心裡堵得慌,一拳捶在桌上,怒道:“這些人還有王法麼……唉!”石統領目視秦,任,葉三人,笑道:“朝廷需要你們寶貴的意見。”秦嘯風道:“按照名單抓人,不放過每一個做壞事的人。”任驚蟄道:“沒收他們的非法收入,將他們流放發配。”葉楓道:“流放發配豈非太便宜這些人了?這些人不人頭落地,如何平息百姓的怨氣?”
鄂副統領道:“徽州城經歷瘟病,已經元氣大傷,若是再殺一大批人,豈非火上澆油,愈發人心惶恐,爭相外逃?如此一來,還有誰敢呆在這個城市?徽州城還有未來麼?這不是跟聖上的仁政治國的方略背道而馳麼?”葉楓道:“這些人不被清算,任由逍遙法外,百姓心中絕望至極,徽州城纔是徹底沒有未來。”石統領凝視腳下地面,道:“百姓就像大地,的確沒有它,萬物無根。但是你在地上蓋大房子,挖很深的池塘,種花植樹,拉尿屙屎,哪件不是傷害它的事情?它可曾有表達過不滿麼?還不是忍聲吞氣,一次次的沉默無語。”
葉楓大怒,瞪着他,道:“這麼厚顏無恥的話,虧你說得出口?”鄂副統領道:“石統領只是陳述事實,他並非有意冒犯百姓,他跟我一樣,都是窮人家出身,沒有人比我們更瞭解百姓疾苦。”石統領嘆息道:“如果做官的就像動輒就熱血上頭,一怒撥刀的愣頭青,這世界不得亂七八糟?在官場做事,就像投身一場異長漫長的棋局,千萬不要因爲一兵一卒的得失,就耿耿於懷,誤了大事。我們追求的是終極勝利,某些骯髒醜陋的過程,可以忽略不計。”葉楓冷笑道:“有些人壞到骨子裡就不說了,還把人當成傻子來耍。”
石統領道:“身不由己的人不只是你一個。就像你無法做到一夜肅清江湖風氣,我也沒辦法一下子改變官場現有規則,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儘量把每一件做好,保護好身邊的人。我也十分討厭那些坐在離地十丈的空中樓閣裡,一小撮自娛自樂,如活在夢裡的人。就是這些脫離實際,不接地氣的人,偏偏位居高位,掌握大權,盡出荒誕不經的餿主意,弄得大家應接不暇,苦不堪言。”
鄂副統領道:“我們決不會讓那些閒漢,無賴活得很舒服,他們非法所得,一定會讓他們吐得乾淨。現在我們礙於上面指示,不方便公然動他們,但不等於我們會永遠放過他們。”石統領拿起一支毛筆,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個脖子套着繩索的人。把這張紙夾在那捲文書中,縛在大雞腿風箏上。風箏飛了出去。脖子上有繩索的人,便失去了大口呼吸新鮮空氣的自由,隨時有窒息倒下的可能。
衆人喝了幾杯熱茶,吃了些果品,又有一隻風箏飛入院子。一隻做成擱在砧板上,背上架着菜刀的魚的風箏。葉楓心想:“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上面仍然縛着一卷文書。記載的是瘟病之下,兩個存在於徽州城有云泥之別的世界。寫在紙上的一個個蠅頭小楷,就是一個個平凡人的悲歡離合,五人皆在徽州城親眼目睹過人命賤如狗的慘狀,一時之間,不禁柔腸寸斷,潸然淚下。
石統領怔怔地坐了良久,擦乾淚水,提起筆來,在白紙上作畫。他的手一直在顫抖,顯然他的心中充滿悲傷,憤怒。他畫的是樂隊在街上敲鑼打鼓,百姓歡呼雀躍的熱鬧場景,人羣中有二面旗幟格外的醒目,一面旗上寫着“徽州,徽州,錦繡前程”的八個大字,另一面旗上寫着“徽州,徽州,欣欣向榮”的八個大字。葉楓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發出聲音:“喪事當作喜事辦,那些死去的人連一筆帶過的資格都沒有麼?”
鄂副統領苦笑,道:“穩定高於一切,我們必須挑動聽的話來說,把不好的感覺爛在心裡。”石統領道:“把徽州城有錢者生,無錢者死的真實情況說出去,最後受傷的是誰?被打臉的是誰?還不是帝國的名聲掃地?以後誰還跟我們打交道,做生意?當今聖上可是要做不朽功績,做千古一帝的,怎能因爲這些芝麻大小的破事,打亂了他的步伐?”
石統領道:“我非常討厭憎惡粉飾太平,給茅坑加蓋噴香水的人,他們是世上最齷齪的人,沒有之一。他們用所謂的春秋筆法,掩蓋世間一切罪惡與苦難,漠視別人的痛苦和不幸。筆應該就像懸掛在俠客腰上的刀劍,讓壞人冷汗直流,無處遁形,怎能偏離初衷,給醜陋不堪的臉上塗抹上厚厚的脂粉,給貪得無厭的虎狼,改頭換面成人畜無害的小白兔呢?但是……”
葉楓笑了笑,道:“我們置身於一場異長漫長的棋局,千萬不要因爲一兵一卒的得失,就耿耿於懷,誤了大事。是不是?”石統領道:“帝國立國將近百年,各種矛盾積弊已久,聖上再英明神武,也做不到短期內去苛除弊,他只能做好一樣,再去做另一樣,別無他法,當然他最終的目的就是,建立一個人人爲公,天下大同的新世界。”葉楓又笑,道:“我能看到那一天麼?”
石統領道:“也許能,也許不能。”葉楓大笑,道:“那豈非牆上畫大餅,搬樓梯摘星星?”石統領大笑道:“牆上好歹畫了個大餅,總比一面白牆,甚麼也沒有,要好些了吧?”鄂副統領看着葉楓,道:“這次對話滿意麼?”葉楓道:“我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至少兩位大人沒有當場翻臉,沒有動用非常手段,讓我當場閉嘴。”石統領笑道:“我們像心裡連根針都插不進去的人麼?”
鄂副統領道:“可是我們對你不太滿意。”葉楓道:“情理之中,坐不同的椅子自然說不一樣的話。”石統領道:“你們作爲江湖精英,見識非同尋常。但是我們沒想到,你們的思想,說話方式只不過比一般人高明一點點。一個人若是長期保持一種狀態,久而久之他的心就空了,腦子就爛了。”鄂副統領道:“眼睛別停留在一個點上,要將全盤收納眼中。心裡別隻惦記今天有多少收益,要謀劃以後能有多少收穫。”
葉楓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們說的有錯麼?他們說的沒有錯。他們是標準稱職的官場人物,既沒有崇高的理想,又沒有相對穩定的立場,只追求凡事將它最大利益化,不允許摻雜任何私人感情色彩。他永遠做不了這種人,因爲他身上有太多明顯的缺陷。他經常內心有很厲害的波動,看到悲傷的事情,會難過流淚,看到有人受委屈,會有伸手幫助的衝動。
忽然之間,他聽到了笛聲,悠揚的笛聲,好像吹笛的人,就坐在他身旁。葉楓一擡起頭,便看到了駕鶴在空中的雲無心。數十隻大鶴圍繞着她的身邊,好像羣星捧月,百鳥朝鳳。這下她吹的曲子是《子矜》,尤其最後一句“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結合當下實際,愈發情深意重。自似她認識葉楓之後,她的人竟似完全變了。她敢毫無顧慮的釋放心中的愛意。
一曲終了,雲無心一聲輕笑,揮了揮手,引領鶴羣,大張旗鼓地往徽州城飛去。千餘隻大鶴,排成一字縱隊,延綿近十里,氣勢恢宏。到達城市上空,不急着投放物資,一圈一圈地打轉。雲無心吹起了盧照鄰的《戰城南》,聲調高亢激昂,熱血沸騰,方圓幾裡,皆聽得清楚,宛若向敵人發起總攻的檄文。城中百姓都被驚動,攜家帶口立在門口觀望,維持秩序的閒漢怎麼威脅,也阻止不了。
雲無心根據潛伏在城中探子做下的標記,精準無誤的往窮苦百姓家空投物資。萬千百姓這些天活在水裡火裡,苦不堪言,今見得雲無心佈施恩惠,皆以爲她是玉帝派來的仙子,人人歡天喜地,大家焚香禮拜,感謝上天。那些閒漢見得百姓手中有了免費的食物,藥品,自己囤積的東西便賣不出高價,不由得發一聲喊,就要來硬搶掠奪。豈知暗處探子突然出手,連殺數十人,其他的人,見勢不妙,一鬨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