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

第1027章 天地孤鶴

月明星淡,愈覺山高。

殺青耳尖微動,猛然轉頭望向夜幕遠方,沉聲道:“主人,繡虎來了。”

李鄴侯嗯了一聲,以心聲提醒他們,“記得注意措辭,接下來不管崔先生與我說什麼,你們聽過就算,不用計較,更別上心。”

正在調試琴絃的侍女黃卷,順着殺青的視線舉目遠眺,依稀可見極遠處,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貼地御風,突然身形一再高舉,黃卷視線隨之不斷上挑,明月懸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剛好背對圓月, 那人一個加速御風,驀然間往山巔這邊筆直撞來,如明月中人,貶謫下凡。

黃卷重新將那架古琴收入琴囊,與殺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後。

少年眉心一粒紅痣,一襲白衣,大袖飄搖,懸在山外。

便是黃卷這般道心堅韌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認,眼前少年,光彩熒熒,令滿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風神高邁,半點不輸主人。

崔瀺之前兩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黃卷都湊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煙支山找閨中好友,就是去百花福地遊玩。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李鄴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這一天重逢,已經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黃老舊的蒲扇,再摘下臉上覆蓋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鄴侯見過崔先生。”

崔東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鄴侯榮升南海水君,喊我東山即可。”

李鄴侯在內的三位昔年五湖水君,在文廟冊封山水神靈的金玉譜牒之上,以品秩論,成爲四海水君,只算是平調,但是如今手中權柄之大,轄境之廣,遠超以往。

與此同時,蜃澤湖在內三座大湖水君,則順勢補缺“五湖”水君,屬於名副其實的升遷了。

李鄴侯笑着點頭。

昔年公開爲浩然賈生打抱不平的大人物當中,就有這位皎月湖水君李鄴侯。

所以李鄴侯擔任大湖水君後,哪怕皎月湖在浩然五湖之中,其實距離文廟最近,可是李鄴侯始終與文廟走得不近,與陪祀聖賢們關係疏遠。

他與繡虎崔瀺,可算舊識。

當然雙方年齡懸殊,因爲李鄴侯與白也是差不多時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國,李鄴侯出身豪閥,又是廟堂重臣,白也卻屬於“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後在京城也是驚鴻一瞥,便散發扁舟,飄然遠去,所以兩人倒是沒什麼交集。

反而是昔年崔瀺與左右、君倩兩位師弟,曾經一同遊歷皎月湖,在一旬光陰之內,雙方有過接連八場的手談,不計時,允許對方長考。

結果李鄴侯當年差點輸掉那座“書倉”和半座皎月湖。

因爲總計八局棋,李鄴侯一贏七輸,再輸一局,就連大湖水君身份都沒了。

之所以差點,還是因爲對方主動放棄了贏棋後的應得賭注。

事後李鄴侯將那八局手談,編撰爲一本《秋水譜》,不斷覆盤,才發現其中玄機,雙方棋力高低之別,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稱懸殊。但是繡虎除了第一盤棋的引君入甕,其餘之後七局,同樣在示敵以弱,卻能夠讓李鄴侯渾然不覺,總以爲輸棋只是棋差一着。

後來等到崔瀺叛出文聖一脈,還曾秘密走過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瀺問他願不願意遠遊同行,爲這座天下做點“力所能及的未雨綢繆之事”,被李鄴侯婉拒了。

崔瀺好像也沒有如何失望,臨行之前,只是看到了桌上那本棋譜,隨口笑言一句,不如將棋譜改名爲《牽牛譜》。

道士出身的李鄴侯,唯有啞然,默默將繡虎禮送出境。

不是怕惹麻煩,也不是捨不得那個水君身份,而是李鄴侯成爲神靈之後,變得愈發性情散淡,彷彿所有的豪心壯志,早已丟給了一個個曾經的自己,曾經天資清發的神童,奉旨山中幽居修道卻心懷山河的少年道士,出山爲官力挽狂瀾於既倒的青年文臣,續國祚、縫補山河、救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中年和暮年,最後功成身退,轉爲山水神靈,再不理會家國事和人間事,只是買書、藏書、看書、修書。

崔東山轉過頭,已經換了一副面孔,笑着打趣道:“殺青兄,怎麼百年不見,境界沒漲,個子倒是高了一截?是不是有獨門秘訣,不如教教我?”

矮小漢子老臉一紅,悶悶道:“沒有的事,崔先生別瞎說。”

在繡虎崔瀺這邊,低頭認個慫,又不丟人。

至於崔瀺爲何變成了個少年郎,天曉得。奇人做怪事,不是纔算正常?

來之前,主人就提醒過他和黃卷,若是見到一個改名爲崔東山的少年,將其視爲繡虎即可。

黃卷直到這一刻,才發現身邊漢子好像確實高了寸餘,不對,是足足兩寸!

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機,怒道:“殺青,你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連這種事都要學那阿良?!”

原來是殺青學那個狗日的,靴子裡邊暗藏玄機。

先前某人帶了個年輕讀書人,和一個仙風道骨的黃衣老者,曾經一起造訪皎月湖。

然後在臺階那邊,那傢伙脫了鞋子又立馬穿回靴子的。

年輕書生倒還好說,從頭到尾,規規矩矩的,頗有禮數,只是年輕人身邊的那位黃衣老者,委實是出人意料,讓黃卷大吃一驚,當時在水府內規規矩矩的,不料境界極高,很快就在鴛鴦渚那邊名動天下,自稱道號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鳴驚人,打得同爲飛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顏面盡失。

李鄴侯開門見山道:“相信崔先生很清楚鄴侯這次來所求何事,可以開價了。”

崔東山笑道:“難得敘舊一場,不如一邊下棋一邊談事?”

李鄴侯說道:“只要沒有賭注,鄴侯可以稍晚離開桐葉洲,硬着頭皮陪崔先生手談一局。”

崔東山勸說道:“小賭怡情,一個不小心,被鄴侯下出‘月下局’,豈不是一樁弈林美談。我可以讓先。”

見李鄴侯不爲所動,崔東山一手揉着下巴,一手伸出雙指,“讓先不夠的話,我可以再讓兩子,如何?”

結果這位大水君還是裝聾作啞,崔東山跺腳,抖了抖袖子,埋怨道:“鄴侯,你也太過妄自菲薄了吧,難道要當一回圍棋初學者,闖一闖九子關?”

各國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讓九子對局的習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獲得段位,都要經過棋待詔國手的那個九子關。

李鄴侯好像打定主意不與崔東山手談,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們還是直接談正事好了,鄴侯此次外出,並非遊山玩水而來,需要馬上返回南海護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務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費崔先生的寶貴光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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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見對方死活不上鉤,那就麼得法子嘍,當年被老王八蛋欺負得慘了怕了嘛,自己總不能按住李鄴侯的腦袋下棋,只得談正事,“我家先生至多賣你一成水運。”

李鄴侯立即問道:“是陳先生當下坐擁曳落河水運的一成,還是昔年完整曳落河水運的一成?”

崔東山笑道:“到底是怎麼個一成,那就得看鄴侯兄的誠意了。”

李鄴侯略微思量一番,“不管是哪種‘一成水運’,我都會給出自己預期的那份誠意。”

文聖合道所在,是南婆娑洲在內的三洲破碎山河,而李鄴侯作爲掌控南海水運流轉的大水君,是可以在不違禁、不被文廟問責的前提下,適量調劑水運流轉一事的,不算假公濟私。李鄴侯此行,根本就沒打算跟繡虎鬥智,該是怎麼個“價格”,不做任何改變,行就行,不行我就走。

崔東山開始跳腳罵人,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他孃的,李鄴侯你是不是吃準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長做買賣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賬?!啊?!”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麼一小撮成天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的大修士,讓人幫忙蒐集蠻荒天下對那位年輕隱官的各種風評。

李鄴侯想要購入整條蠻荒曳落河的一成水運,當然陳平安如果願意給出一成半,那是最好不過了,多多益善。

李鄴侯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一成曳落河水運,這是我南海水府與三十萬水裔,在未來百年內的詳細部署,文廟那邊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證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內,風調雨順,遠勝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來一場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崔東山伸手接過冊子,翻開首頁,翻了個白眼,竟是就那麼隨手將一本水君親筆撰寫的冊子,直接丟在地上,還重重踩了一腳,再大袖一揮,“可以滾了。”

黃卷隱隱有些怒氣,她欲言又止,要不是之前就得了主人的提醒,早就開口罵人了。

此人竟然對自家主人如此大不敬,就算你是半個繡虎崔瀺又如何?!

結果她被殺青輕輕扯住袖子。

崔東山斜眼那位揹着琴囊的侍女,譏笑道:“咋的,準備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倆,是威脅我,還是嚇唬我啊?我這個膽子小,嚇死我是可以不用償命,但是得賠錢的,那麼一大筆錢,天文數字!小心連累鄴侯砸鍋賣鐵幫你擦屁股……”

黃卷氣得滿臉漲紅。

李鄴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將那本冊子駕馭回手中,輕輕拍了拍封面塵土,“如果只是繡虎,我掉頭就走。”

李鄴侯再一次伸出手,將冊子遞給白衣少年,好似自言自語道:“但是坐擁曳落河水運之人,是文聖的關門弟子,是一個將下宗建立在桐葉洲的年輕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面無表情。

黃卷滿臉怒氣,這次殺青乾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李鄴侯卻是半點不惱,轉身眺望遠處夜景,卻依舊沒有將冊子收入袖中。

“倜儻超拔之才,行事不落窠臼,只管驚駭旁人耳目,但是規矩尺寸之士,卻是動靜有節,法度森嚴,進退周旋,皆在規矩。”

“鄴侯由衷羨慕前者,誠心敬重後者。”

“確實如崔先生所說,我就是在‘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只是我有我的難處,在其位謀其政,不能單憑個人喜好行事。如果還是皎月湖水君,卻擁有南海水君的權柄,且不擔責,那麼這本冊子的厚度,至少可以翻一番。身爲山水神靈,給予世道一份善意的私心,私心一重,動輒更改一地氣運,牽引山河氣象,此間隱患,不可不察。”

崔東山蹲下身,從袖中摸出些來自落魄山的小魚乾,輕輕丟入嘴中。

蒙學稚童懵懂觀天,舉手若能摘星辰,後來修道當了神仙,才知原來天高不可及。

李鄴侯也跟着蹲下身,今夜第三次遞過去冊子。

崔東山冷哼道:“別搭理我,生悶氣呢。”

李鄴侯就將那本冊子輕輕放在崔東山胳膊上邊,微笑道:“天下有兩難,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崔東山嘿然一笑,吃完了小魚乾,輕輕一震胳膊,冊子彈跳而起,伸手一把抓住,當扇子晃動不已,道:“地上有兩苦,吃苦如吃黃連,囊中羞澀沒有錢。”

黃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後,她悄悄擡起腳,佯裝踹人一下。

結果那白衣少年撲通一下,直接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轉頭怒道:“暗算我是吧?!賠錢?!”

黃卷目瞪口呆。

殺青也是一臉匪夷所思。

當年繡虎,風流無雙。

第一次造訪皎月湖時,崔瀺這位文聖首徒,其實早就揚名天下了,就連不喜歡外出的殺青,都聽說過某個文廟對崔瀺的評價。

“陽煦山立,宗廟器也。”

具體是誰說的,不得而知,有猜測是文廟教主,但也有說是禮聖的親口點評,甚至還有人說此語是出自至聖先師之口!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與水君隔枰對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時,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黑衣捻白子,霹靂眉邊過,手談不轉睛。

李鄴侯笑着從袖中摸出一把材質玄妙的團扇,“既是賠罪,也是賀禮。送給陳劍仙,頗爲適宜。”

黃卷心疼不已。

這可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月宮舊藏,而且主人平時最是珍惜此物了,扇子名爲“避暑”,寓意美好,“明月生涼寶扇閒”,相傳是遠古那位明月共主親手煉製而成。

只是在人間輾轉,傷了品秩,如今只是件半仙兵的山上重寶,關鍵是寶扇既可以拿來煉化爲攻伐之物,還可以拿來壓勝山水,聚攏氣運,事半功倍。尤其是吸納月色一事,得天獨厚。

崔東山將冊子跟團扇一併收入袖中,也不道謝半句,突然笑出聲,伸手扶住李鄴侯的肩膀,緩緩起身道:“來之前,先生只與我交待了一句話。”

今夜事,一切如先生所料!幾乎毫釐不差!

生氣?我崔東山犯得着跟一個手下敗將置氣?鬧呢。

李鄴侯跟着站起身,笑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一本正經道:“先生說了,買賣一事,行情不能跌,但是給外人看的表面功夫,還是得有。”

李鄴侯聞弦知雅意,瞬間心中瞭然,忍住笑,免得被誤以爲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板着臉點頭道:“明白了,鄴侯會用一種不露痕跡的手段,讓其餘兩位水君同僚,知曉南海水府與落魄山這樁買賣的‘真實價格’。”

李鄴侯作揖拜別,起身後笑道:“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再邀請崔先生去南海做客,下出‘月下九局’,好讓人間多出一部秋水棋譜。”

崔東山作揖還禮後,嬉皮笑臉道:“好說好說,別說是在南海水府對弈了,就是與鄴侯兄聯袂飛昇去往明月中,都沒問題,如此一來,即便棋譜質量遠遠不如彩雲局,可是咱哥倆的下棋位置,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對了,下次再見面,就別喊我崔先生了,聽着彆扭,你要麼喊我東山,要麼喊一聲‘同庚’道友。”

崔東山如今爲自己新取了一個道號,“同庚”。

李鄴侯點頭,準備就此離開桐葉洲陸地了。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

李鄴侯搖頭道:“不了,水府事情多,不宜久留岸上。”

黃卷輕聲問道:“陳山主怎麼就成爲你的先生了?”

崔東山有點受不了這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娘們了,白眼道:“學高爲師,身正爲範,我家先生怎麼就當不了我的先生了,是我當不了我家先生的學生還差不多。”

李鄴侯打圓場道:“其實黃卷對隱官十分敬仰。”

黃卷重重點頭,這是事實。

上次在功德林,年輕隱官就站在文聖身邊,幫着他先生待人接物,年輕夫子,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白衣少年立即皺着臉道:“黃卷姐姐,我錯了,今夜相逢,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懇請姐姐多擔待些。”

黃卷實在不適應這個少年身上的那份詭譎氣息,此人算不算所謂的大智近妖?自己該不會已經被對方記仇了吧?不然主人爲何多次提醒她和殺青?黃卷越想越憂心,便擠出個笑臉,算是答應了。

李鄴侯帶着兩人一起御風離開山頂。

殺青轉頭望向身後,只見那白衣少年,依舊站在原地,形單影隻,天地孤鶴,道氣清且高。

李鄴侯好像猜出這位扈從的心思,以心聲笑道:“錯了,是那天地一梧桐,雛鳳清於老鳳聲。”

黃卷說道:“主人,先前站在崔東山身邊的時候,沒覺得什麼,不知怎的,這會兒竟然有些後怕。”

李鄴侯嘆息一聲,神色複雜道:“亦然。”

黃卷感慨道:“還是與那位隱官相處,比較輕鬆。”

李鄴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言語。

本想說一句,那是因爲文聖老秀才在場,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當時又身在文廟功德林。

一旦你與之爲敵,試試看?

————

小龍湫,祖山龍眠山,離着祖師堂所在的心意尖不遠,有一處封門的神仙窟,一側石壁上隸書篆刻“別有天”。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閉關療傷。

洞府門外有雙姝,年輕貌美,亭亭玉立,宛如並蒂蓮。

姐妹兩人的相貌、身姿,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們如今負責爲師尊護關,瞧見兩道身影,落在不遠處,其中一位女修微微皺眉,出聲提醒道:“權師叔,章首席,我們師父如今在閉關。”

權清秋帶着首席客卿聯袂趕來此地,腰懸一根袖珍魚竿,好似佩劍。以銀色絲線裹纏竿身,宛如月色。

這件自家祖傳的本命物,神通之一,可以視爲半隻龍王簍,能夠將一輪水中明月作爲“魚餌”,釣起蛟龍之屬與衆多珍奇水裔,只是不可飼養。

一座山頭擁有兩位元嬰,在如今的桐葉洲,已經算是極爲拔尖的山頭了,同在一洲北部的金頂觀,青虎宮,暫時就都無此運道。

權清秋置若罔聞,根本不理睬那兩個資質平平的小蹄子,自顧自朗聲道:“師姐,師伯祖仙駕蒞臨我們下山已久,作爲山主,要是一直拖着一面都不見,就太不像話了。”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夢鯨,道號“龍髯”。

在高人如雲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頂尖的豪閥世族之一,類似皚皚洲的密雲謝氏,或是寶瓶洲的雲林姜氏。司徒家族枝葉蔓延數洲,除了總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號,數量衆多,而且除了這位師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輩出,山下科第連綿,山上仙師

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兩位,其中一人還曾去過劍氣長城,在那邊煉劍、殺妖多年,而且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沒有開宗立派的想法。

只不過這位家族堂號在流霞洲的劍仙,與大龍湫沒有半點關係就是了,就算是與司徒夢鯨,至多也算是遠房親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氣差,早年在家鄉,就經常跟同爲劍仙、脾氣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過數場問劍,聽說兩人先後到了劍氣長城,雙方還是不投緣,依舊看不順眼對方,從未同桌喝過酒。

洞府之內,毫無動靜。

再懶得與師姐繼續拐彎抹角,權清秋裝模作樣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於情於理師姐都該讓賢了,實在不宜再爲繁瑣庶務分心,不如就此閉關,安心養傷。”

“師弟今天就可以承諾一事,甲子光陰之後,不管師姐屆時是否已經出關,能否因禍得福打破元嬰瓶頸,師弟都願意重新讓出山主身份,能者居之。”

一旁章流注內心震動,狗日的,這是要逼宮啊?

這個姓權的,做事真不地道,事先根本就沒有與自己打招呼啊。

本以爲權清秋來此,就是請師姐林蕙芷出關,好歹見一見那位來自大龍湫的師伯祖,不然確實於禮不合。

林蕙芷如今所謂的閉關,雖然不好說是什麼吊命等死的處境,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註定破境無望。

自己作爲小龍湫的首席客卿,其實就是個山頭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塊懸掛堂內不受風雨的匾額,只是給外人瞧的。

小龍湫如今一些個暗流涌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誰來當山主,都不耽誤他定期拿一筆客卿俸祿,山上宗門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認的好差事,不敢說肥得流油,可是屬於躺着掙錢啊。

所以章流注不合適攪和這場小龍湫的山門內訌,不宜摻和,做不得什麼渾水摸魚的勾當,容易在上宗大龍湫那邊吃掛落。

洞府大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中年婦人姿容的女修,氣質清豔。正是道號清霜上人的林蕙芷。

她腰懸一枚碧綠葫蘆,是小龍湫的鎮山之寶,一枚半仙兵品秩的穀雨葫蘆。

林蕙芷作爲小龍湫現任山主,可以將其中煉。不然若是被大煉,就要極難剝離層層禁制,還談什麼傳承。

不同於“山上道侶子嗣仙材”的師弟權清秋,林蕙芷是桐葉洲土生土長的元嬰境修士,年少時被上任山主的師父相中修道資質,才得以上山修行。

而她的師弟權清秋,與師姐同爲元嬰境,親手創建了那座供外鄉仙師遊覽的野園,在山上贏得不少好名聲。

不過他卻是出身上宗,只是年少時就從上宗大龍湫來此修行,在父母授意下拜上任山主爲師。

林蕙芷神色冷漠,瞥了眼站在師弟身邊的章流注。

道號“水仙”的老元嬰,立即打了個稽首,“見過山主。”

林蕙芷說道:“我去見過了黃庭,就去找師伯祖。”

權清秋笑道:“那我就先去找師伯祖,在松下等着師姐了。”

如意尖茅屋內,黃庭正在跟一個少女,各自吃着炭火煨出來的芋頭。

黃庭看了眼令狐蕉魚,少女坐在火盆對面,正在朝手中燙手山芋輕輕呼氣,

在黃庭看來,一座小龍湫山上山下盡是一股腐朽氣,死水微瀾。

她要是大龍湫的宗主,都沒臉跟人說在桐葉洲有座“下山”叫小龍湫。

先前覬覦太平山的勢力,主要有三個,除了小龍湫,還有萬瑤宗跟虞氏王朝。

至於那個人模狗樣的權清秋,其實就是一條對金頂觀搖尾巴的看門狗,白瞎了個好名字。

當初黃庭問劍小龍湫,劈了林蕙芷一劍,也不算冤枉了她。

沒有這位女子山主的默認,權清秋怎麼能夠讓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邊待着,每天就是呼朋喚友看鏡花水月?

其實在陳平安走了一趟如意尖後,黃庭就準備離開此地,去趟虞氏王朝京城,再回太平山。

要不是山上還有個令狐蕉魚,黃庭就算離開了小龍湫,百年之內,不管山主是她還是權清秋,就都別想要修繕祖師堂了。

每次修好祖師堂,就是等於與她問劍。

而且黃庭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這個權清秋與蠻荒妖族肯定有勾結。只是她拿不出什麼證據。

那個道號“龍髯”的中土仙人,蒞臨下山小龍湫。

瞧着偏袒權清秋,對林蕙芷這個山主不太滿意。

雖然這位仙人到了小龍湫之後,始終深居簡出。就連上次陳平安闖入山頭,對方也沒有露面。

但是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經給所有偏向山主、或是選擇中立的小龍湫修士,帶來一股莫大壓力。

如果說世間錢財是一場大雨,看似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可權力,卻是一場大雪,面對門外積雪,門內人就會望而生畏,真能夠凍死人的。

如果不是得到了大龍湫的某份旨意,權清秋今天在師姐林蕙芷那邊,絕對不敢如此“作亂犯上”。

上樑不正下樑歪唄。

古松下石桌有殘局。

一位天然神色蕭索、頗爲苦相的中年男子,坐在桌旁,看着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局,他伸手捻起一枚虛相棋子,頃刻間便有一枚嶄新棋子,在棋盤原位顯化而出,而男子手中棋子也自行消散,古老棋局依舊如初。

拜月煉氣,牽引星辰,毋庸置疑的仙人手筆。

故而桌上既是一盤棋局,也是一部棋譜,更是一座陣法。

桌上只有八十一顆棋子。若是棋盤下出一百零八顆,就是一座天時地利兼備的完整大陣。

這就跟古玩行差不多,品相不全,價格就差了太多,例如百花福地秘製的一整套十二花神杯,如果只是收集到了十一隻,哪怕只缺一隻花神杯而已,價格可能就會相差一倍之多。

男子這次跨洲踏足小龍湫,勉強能算是故地重遊,只不過已經物是人非。

當年師尊曾經與一位年輕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當代宗主,韓絳樹。

聽說此人如今想要開創下宗,只是不知爲何,拖延至今,都沒個確切動靜了。

照理說,以三山福地的雄厚底蘊,萬瑤宗的悠久傳承,再加上韓絳樹本身的修爲境界,建立下宗一事,只會水到渠成。

而當年他之所以跟着師尊跨洲遠遊,是爲了見一見林蕙芷的師長。

當時大龍湫對她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夠在桐葉洲,以小龍湫作爲一處“龍興之地”,等她躋身上五境,就可以順勢開創下宗。

按照早年文廟訂立的規矩,山上的枝葉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譜系,可能要更爲嚴謹。比如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下宗的開山祖師,必須是在當地成爲元嬰,再破境躋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隨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開宗立派,隨便加葉添枝。

而且外鄉人建立宗門這種事情,十分犯忌,備受排擠,

畢竟一個外鄉勢力,一旦開宗,就會分走一杯羹,鯨吞四周山水靈氣和大道氣運,就像北俱蘆洲的披麻宗,創建之初,坎坷不斷,傷亡慘重,好不容易纔在骸骨灘那邊站穩腳跟,結果又攤上個鬼蜮谷當鄰居,一直被中土各大宗門視爲一樁賠本買賣,是拿來當反面例子看待的。

又例如前些年玉圭宗在寶瓶洲一個叫書簡湖的地方,成功創建了真境宗,老宗主荀淵,分別派遣出姜尚真、韋瀅擔任下宗宗主,而這兩位修士,後來又都當上了上宗之主。

想那姜尚真何等桀驁不馴,韋瀅又何其天縱奇才,結果在那書簡湖,依舊與大驪宋氏朝廷處處退讓。

這些都是下宗創建不易、站穩腳跟更難的明證。

故而歷史上許多想要在別洲開創下宗的中土大宗,能成事者,十無二三,在這二三當中,又有大半未能延續千年香火。這就像個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弟,離京在外爲官,往往處處碰壁,軟硬釘子不斷,最終能夠達成父輩成就,位列中樞的人,終究還是少數。

權清秋帶着章流注一同徒步走來此地,“清秋拜見師伯祖。”

章流注行大禮之時,則是對男子敬稱爲龍髯仙君。

男人與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說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離開。”

老元嬰受寵若驚,行禮告辭,後退三步再轉身,走出很遠,纔敢御風離開祖山。

司徒夢鯨說道:“坐吧。”

權清秋立即落座。

在大龍湫山門道統中,權清秋的父母,是一雙山上道侶,而眼前這位仙人,正好是那雙道侶的傳道師尊。

因爲這一層關係,所以司徒夢鯨纔會被小龍湫修士,視爲是幫着權清秋撐腰而來,也在情理之中。

而林蕙芷和權清秋的那個師父,到了桐葉洲後,早期破境順勢,只是在元嬰境時,爲情所誤,未能躋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閉關失敗,山下所謂的香消玉殞,山上的身死道消。

可憐女子,遇人不淑,辜負真情。卻也曾十五十六女子腰,恰似楊柳弱嫋嫋。

司徒夢鯨問道:“權清秋,你當年與蠻荒妖族有無勾連?”

權清秋神色如常,語氣鎮定道:“祖師明鑑,絕無此事。”

松下仙人不言語,自有松濤陣陣如天籟。

權清秋惋惜道:“林師姐這輩子修行太過順遂了,道心不夠堅韌,閉關兩次都失敗了,以至於對破境一事毫無信心,總覺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黃庭劈砍一劍,自然而然愈發絕望了,師伯祖,林師姐稍後就會趕來,師伯祖能不能勸她幾句,幫着驚醒夢中人。”

元嬰地仙,人間常駐八百載。

再加上一些延壽手段,山上就有了“千秋”一說。

至於山上千秋後綴的“萬歲”,所謂的“證道得長生、與天地同壽”,那是傳說中十四境修士才能做成的壯舉。

見師伯祖還是不願說話,權清秋小心翼翼醞釀措辭,緩緩道:“師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暗中與師伯祖往我身上潑髒水,小龍湫祖師堂議事也好,稟報大龍湫諸位老祖,說我試圖篡位也罷,其實都無妨,反正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師伯祖與上宗祖師們明察秋毫,自有公斷。”

“只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林蕙芷竟然會用這種下作手段,來保住山主位置,辱我名聲,不算什麼,連累上宗被書院甚至是文廟問責,到時候傳出去,那些風言風語一經傳播,後果何其嚴重,何況如今山水邸報已經解禁,眼紅上宗的仙家,肯定會暗中推波助瀾,大肆宣揚此事,林師姐此舉,罪不可赦,根本就是忘恩負義,愧對宗門栽培,無異於恩將仇報!”

“這個林蕙芷,真是失心瘋了。”

仙人聞言,依舊神色平靜,只是凝視着棋盤殘局。

這個權清秋的父母,兩位弟子,倒是不如他們兒子這麼健談。

司徒夢鯨突然伸手一招,將一把松針攥在手心,掌心相抵,細細摩挲,再攤開手掌,碎屑散落四方,其中夾雜着星星點點的符籙光亮,不同尋常。

權清秋不敢多說什麼,擔心畫蛇添足,惹來這位師伯祖的厭煩。

大龍湫誰不知道這位老祖師,最喜清淨,最嫌麻煩。

司徒夢鯨終於開口道:“你離開後,告訴林蕙芷,讓她繼續閉關就是了。”

權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辭離去,得了師伯祖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閉關不出,已經惹來了師伯祖的心中不快。

在權清秋離開後,司徒夢鯨站起身,一棵古鬆,老樹歷經風霜,猶然多生意,可惜少年無老趣。

這位仙人是豪閥子弟,還是五坊兒出身,任俠意氣,鮮衣怒馬,驕縱橫行。後來大概能算是浪子回頭了,所幸沒把頭都給浪掉。

仙人以手扶鬆,轉頭望向遠處那座茅屋,以心聲說道:“黃庭,能否來此一敘?”

黃庭拿道袍袖子兜着一小堆滾燙芋頭,走出茅屋後,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剝去數顆芋頭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幫鼓鼓,口齒不清道:“說吧,在哪裡打,你來挑個地兒,我都好商量的。”

司徒夢鯨坐在石桌對面,以心聲說道:“權清秋擅自覬覦太平山明月鏡道韻一事,試圖竊據太平山遺址,我得替大龍湫祖師堂,與你賠禮道歉,如果不是你剛好在小龍湫,我會親自走一趟,登門賠罪。”

黃庭冷笑道:“遺址?”

仙人說道:“是我口誤了,再與你道個歉。”

黃庭說道:“留着權清秋,就是個禍害。有些事情,只要做過,就肯定是紙包不住火的。”

司徒夢鯨說道:“我在找證據,只是成效不大。”

其實早在一年前,他就已經趕來小龍湫地界,憑藉仙人修爲,在此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黃庭那場問劍,司徒夢鯨也沒有出手阻攔。

如果不是因爲林蕙芷恩師的關係,就不是他司徒夢鯨來這邊查找線索,而是掌律師弟身在此地了。

可要說使出類似拘魂拿魄、翻檢記憶的陰狠手段,又有些爲難,一來大龍湫修士,並不精通此道,很難保證不傷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誤會了,不說權清秋的爹孃,會大鬧大龍湫祖師堂,設身處地,司徒夢鯨恐怕也會因此記恨上宗。再者,大龍湫祖師堂內部,極少數人,對此也意見不一,有人心存僥倖,既然小龍湫並未作出任何檯面上的污穢勾當,又不曾真正損害桐葉洲山河半點,那麼何必興師動衆,老話都說了,論跡寒門無孝子,論心千古無完人。

宗主兩難。

可是司徒夢鯨和那位掌律師弟,都想要刨根問底一番。

黃庭問道:“要是找到了證據又如何?”

司徒夢鯨淡然道:“我來親手清理門戶,還會主動稟報書院,交由文廟錄檔。”

黃庭小有驚訝。

司徒夢鯨突然說道:“怕就怕林蕙芷一樣糊塗。”

權清秋若是當真有過勾結蠻荒軍帳,死不足惜。

可若是林蕙芷也是,司徒夢鯨會……無比傷感。

黃庭愕然,大爲意外,還真沒有想到林蕙芷可能與蠻荒軍帳暗中勾結,都說家醜不可外揚,這個大龍湫祖師,倒是不落俗套。

她一時間對那個大龍湫,印象好轉幾分。

照理說中土大龍湫,鏡工輩出,壟斷了生意,這樣的宗門,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滿身銅臭的。

司徒夢鯨難得有些笑容,望向這位境界暫時不高、但是名氣不小的年輕女冠,“當修士與做宗主,是兩回事。”

所以他當年纔會拒絕繼任大龍湫的山主。

而眼前黃庭,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就會是太平山新任宗主了。

“陳劍仙就算到了我們大龍湫,也是頭等貴客,何必如此鬼祟行事。”

司徒夢鯨神色古怪,嘆了口氣,倍感無奈。

一道虛無縹緲的陰神身影,出竅遠遊走遍山頭後,返回仙人真身之內。

先前那把松針之中,其實偷偷隱藏着一張被山上譽爲“聽風就是雨”的風雨符,這種符籙,拿來偷聽對話,因爲靈氣消散極慢,故而極難被找出蛛絲馬跡,所以又有個不太好聽的別稱,“牆角符”。

此外仙人陰神出竅遠遊,又有意外收穫,比如在那“別有天”石壁上,“天”字之下,有個不易察覺的蠅頭小楷,篆“地”字,亦是一張符籙。

只是一趟陰神出竅,就發現了五處符籙,捉迷藏一般,讓一位仙人不勝其煩,而且篤定還有漏網之魚,尚未被自己發現蹤跡。

黃庭突然蹲下身,歪着腦袋,探臂從石桌底下摸出一張符籙,不愧是鍾魁的朋友,都很正人君子。

你怎麼不往司徒夢鯨的腦門上貼張符籙?

仙人再性情散淡,也有幾分惱火,既惱火對方的不擇手段,也驚訝自己的毫無察覺。

司徒夢鯨環顧四周,朗聲道:“陳劍仙,你就是這麼當的聖人弟子?!”

————

陳平安帶着小陌一同離開仙都山地界後,一路御風北遊,要走一趟小龍湫。

小陌突然說發現個仙人,離着不算遠,約莫是個山上長輩,正護着兩個道行淺薄的小精怪遠遊趕路,只是不知爲何,沒有乘坐渡船,也無祭出符舟,兩個孩子只是徒步山路中。

陳平安便有些好奇,如今桐葉洲,仙人境修士可不常見,像小龍湫那位來自中土上宗的祖師爺,屬於過江龍。

便讓小陌遙遙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不曾想這一看,就讓陳平安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認識那個暗中爲兩個孩子護道的仙人,而是自家下宗,來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鄭又幹,是君倩師兄目前唯一一個弟子。

陳平安立即御風趕去,在山野路中,發現了兩個孩子。

鄭又幹身邊還跟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估計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葉洲後,由於仙都山這邊暫無渡口,鄭又幹就只能走路來了。

陳平安讓小陌去與那位仙人待客,自己單獨現身站在山路上,笑道:“又幹。”

煉形成功沒幾年的小精怪,見着了陳平安,揉了揉眼睛,立即畢恭畢敬作揖,略帶顫音道:“鄭又幹拜見隱官小師叔!”

鄭又幹其實已經見過這位陳師叔一面了,在中土文廟那座功德林,雙方第一次見面,鄭又幹是先喊的隱官大人。

等到陳平安讓他喊小師叔就行了,鄭又幹就靈光乍現,用了個折中的法子,喊隱官小師叔!

再次聽聞這個奇怪彆扭的稱呼,陳平安忍俊不禁,溫聲笑道:“又幹,下次只喊小師叔就行了。”

鄭又幹怕自己,之前就聽君倩師兄說過緣由了,都怪蠻荒天下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和邸報。

原來小傢伙出身桐葉洲的羽化福地,因緣際會之下,與師兄君倩拜師,就此正式躋身文聖一脈的道統,後來跟隨君倩師兄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一路上,鄭又幹聽了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簡單來說,在當時的鄭又幹印象中,那個素未蒙面的小師叔,可怕程度,差不是等於劍氣長城的“齊上路”再加上個“米攔腰”,好像見着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屬,絕不廢話,一見面,就要擰掉腦袋,抽筋剝皮,只說這位隱官獨自鎮守劍氣長城那會兒,曾經一擡手,便抓住一位膽敢御風過城頭的玉璞境妖族修士,將其狠狠按在城頭之上,一手扯掉妖族胳膊,再一腳踩斷腰肢,最後當場就給生吞活剝了,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大快朵頤起來……所以對於精怪出身的鄭又幹來說,能不怕嗎?

這個師侄,當然是誤會自己這個小師叔了。

見着了鄭又幹,此刻的陳平安,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整個人的氣息,跟平時是大不一樣的,而且無論眼神還是臉色,與對待裴錢、曹晴朗又有不同。

陳平安這會兒就像額頭上貼了好幾張符籙,寫了一連串文字內容,“慈祥和藹”,“我是小師叔”,“君倩師兄挑了個好弟子”,“這個師侄真是怎麼看怎麼順眼”,“又幹,有沒有誰欺負你啊,與小師叔說說看,小師叔反正閒來無事,幫你講道理去”。

天下文脈、修士道統成百上千,唯獨別跟文聖一脈比拼護犢子的“道法高低”。

鄭又幹擡頭看了眼小師叔,這個小師叔,笑容好誇張,笑得鄭又幹差點要哭了。

之前跟着師父,見着了在蠻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小師叔,好不容易不那麼害怕了,這次重返家鄉桐葉洲,結果在那條皚皚洲跨洲渡船上邊,又看到了一封山水邸報,原來是小師叔離開文廟沒幾天,就又做出了一大串驚世駭俗的壯舉,領銜四位大劍仙,深入蠻荒天下腹地,滅蠻荒宗門,掃蕩古戰場遺址,幾拳打斷仙簪城,跟王座大妖緋妃拖拽一條曳落河,劍斬託月山,末代隱官城頭刻字……

邸報上邊的內容,讓小精怪既開心,又驕傲,恨不得見人就說我是那位隱官大人的師侄!

只是鄭又幹難免有些擔驚受怕。

唉,說實話,雖說小師叔在自己這邊,還是很平易近人的,可好像還是那位左師伯,讓自己更不害怕些。

陳平安笑問道:“這位是?”

鄭又幹趕緊介紹道:“師父之前把我丟在了鐵樹山,她是我在山上認識的朋友,姓談。”

“瀛洲,你的名字,我可以跟隱官小師叔說嗎?”

一說出口,本就緊張萬分的鄭又幹愈發手足無措。

名叫談瀛洲的小姑娘輕輕嗯了一聲,嗓音細若蚊蠅。

陳平安點頭笑道:“談瀛洲你好,我叫陳平安,是又幹的小師叔。”

小姑娘神色木然,有點呆呆的,她僵硬點頭。

她是鐵樹山那位飛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傳弟子,年紀很小,輩分很高。

因爲郭藕汀的六位嫡傳弟子當中,不少都徒子徒孫一大堆了,所以這個小姑娘,在山中經常會被白髮蒼蒼的修士,稱呼爲太上祖師。

白帝城與鐵樹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獨樹一幟的宗門山頭。

一個在邪魔外道的練氣士眼中,奉若神明。

一個在浩然本土妖族修士心目中,是聖地。

郭藕汀道號“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譽爲“幽明道主”。

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傳有過一刀劈斷黃泉路的壯舉。

外界傳聞,是郭藕汀與上代龍虎山大天師,有過一場山巔廝殺,打碎了整座鐵樹山,山水極難縫合了,纔有了後來的“山中鐵樹萬年不開花”一說。

龍虎山天師府,司職下山斬妖除魔,而郭藕汀本就是妖族修士出身,與當年被白也離開海上島嶼,一劍斬殺的某頭隱匿兇物,是一個輩分的修道之士,所以郭藕汀與龍虎山大天師不對付,確實情理之中。

其實不然。

與郭藕汀問劍之人,是斬龍之人陳清流,而且當年差點砍死郭藕汀。

那座新鐵樹山,其實是以崩碎山脈堆積起來的,所以要比舊山矮了數百丈,而且按照約定,落敗一方的郭藕汀,只要宗門祖山之上,鐵樹一天不開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離開宗門。

最過分的事情,還是鐵樹山中,不得栽種任何草木花卉。郭藕汀作爲鐵樹山宗主,一位浩然山巔修士,曾經以一種旁門秘法,以自身心相顯化大道,讓鐵樹山“開花”,只是不等郭藕汀下山,就又有人剛好登山了。

好像早就等着郭藕汀讓鐵樹開花。

登山之人,不是斬龍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鄭居中。

在那之後,郭藕汀就一直留在了山中修行。

只是這樣歲月悠久的老人老故事,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纔會知曉。

陳平安笑道:“又幹,小師叔還有點事情,我讓一個叫小陌的修士,帶你們一起去仙都山。”

鄭又幹使勁點頭道:“小師叔先忙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陪你們走到山下,小師叔再動身不遲。”

小姑娘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她其實比鄭又幹更緊張。

鄭又幹沒有直接安慰身邊的小姑娘,只是壯起膽子與小師叔誠摯說道:“談瀛洲可崇拜小師叔了,那幾封山上邸報,她看得次數比我還多呢,反覆看,是我花錢買的邸報,邸報卻歸她了。”

“其實談瀛洲一般不這樣,平時可鬧騰了,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千千萬,只有小師叔,是這個!”

鄭又幹伸出大拇指。

小姑娘惱羞成怒,只是隱官在場,她滿臉漲紅,緊張兮兮,兩隻手死死攥緊衣角。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笑着朝小姑娘點頭道:“感謝認可。”

陳平安再一手伸出袖子,笑道:“眼光極好!”

小姑娘靦腆而笑。

兩個孩子的護道人,與黃帽青鞋的小陌一同現身。

身材修長,身穿一件顏色如濃墨的法袍,頭別木簪,清秀少年容貌。

負責秘密護送談瀛洲和鄭又幹跨洲遊歷。

鄭又幹一臉呆滯。

小姑娘倒是雲淡風輕,顯然是早就猜到了。

先去的寶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趕來桐葉洲了。

這“少年”,正是談瀛洲的傳道恩師,也是郭藕汀的關門弟子。

修士竟是作揖致禮,笑容和煦與陳平安道:“鐵樹山修士果然,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道:“見過龍門前輩。”

眼前修士,在年少時,就曾經有過一樁擊水萬里觸龍門的事蹟。

道號“龍門”的果然,有些意外,這位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竟然聽過自己?否則怎麼連自己的道號都一口說出?

他跟師父差不多,喜歡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

打小就不喜歡下山遊歷,更不喜歡與人切磋道法,輸了受傷,打壞了對方法寶,傷和氣,結仇怨,打壞了自己的,更是損失,就算贏了,又不會多出一顆雪花錢,名聲一物,如雲聚雲散,又不能當飯吃。

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氣遠遠不如幾位師兄師姐,因爲師尊早年受制於那個承諾,不可離開鐵樹山地界,所以都是師兄師姐們在外籠絡關係,積攢山上香火情,與外界談買賣做生意。以至於現在鐵樹山之外的修士,都誤以爲他還是一位元嬰境修士。

在那場戰事中,他只是隱姓埋名,走了一趟南婆娑洲,並且有意隱藏境界,只是以金丹修士的,藏身於一衆修士當中,置身於一條沿海戰線。最終在戰局危殆之際,聯手劍仙曹曦,一起守住了那座鎮海樓。

陳平安笑道:“辛苦龍門前輩一路護送又幹了。”

果然笑道:“理所當然的事情,陳先生不用客氣。”

陳平安拍了拍小師侄的肩膀,滿臉讚賞神色。

可以可以,我們文聖一脈弟子和再傳當中,終於有誰像自己了。

三歲看老嘛,一看師侄鄭又幹在小姑娘那邊的做派,就絕不會打光棍!

有些事情,跟學問、境界沒關係,真要講一講天賦的。

鄭又幹突然小聲問道:“小師叔,這趟出遠門,又要砍誰?!”

在小精怪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師叔,不是提劍砍人,就是走在提劍砍人的路上。

陳平安本想與鄭又幹解釋幾句,你的小師叔,其實一向與人爲善,路人皆知。

只是剛好憑藉一張“風雨符”,聽到了小龍湫那位仙人的質問,陳平安便笑道:“是位仙人。”

鄭又幹恍然大悟,一位仙人啊,境界湊合吧,相信小師叔很快就會返回仙都山了。

陳平安笑道:“小師叔這趟出門,是去做客,不是奔着砍人去的。”

鄭又幹使勁點頭,那麼多書又不是白讀的,脫口而出道:“小師叔,我懂的,那不叫砍人,叫問劍!”

(本章完)

第1282章 護道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294.第294章 鷹不飛124.第124章 鬼打牆53.第53章 贈送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487.第487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下)417.第417章 人生若有不快活915.第915章 橫着走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80.第80章 出山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600.第600章 磨劍979.第979章 俯瞰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27.第27章 點睛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48.第48章 放紙鳶132.第132章 學生崔瀺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55.第55章 春風得意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700.第700章 有朋自遠方來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80.第80章 出山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1233.第1233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878.第878章 選址731.第731章 對峙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823.第823章 又一年五月初五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1221.第1221章 是誰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18.第18章 五去其三50.第50章 天行健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860.第860章 問我春風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616.第616章 皆是小事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954.第954章 練練5.第5章 道破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30.第30章 暗室39.第39章 罵槐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778.第778章 醉酒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第1282章 護道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461.第461章 後悔了?1001.第1001章 跌境之外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35.第35章 甘草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124.第1124章 陣容954.第954章 練練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292.第292章 山上山下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894.第894章 夜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