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1.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

第1131章 觀書喜夜長

文廟陪祀聖賢坐鎮的天幕大門,相互間並不相通,所以陳平安三個就是重新去了趟天外,再通過寶瓶洲那道大門重返浩然。

既然到了寶瓶洲上空,他們趕路就不用着急了,去往大驪處州,三人如拾級而下。

俯瞰一洲大地山河,雲在青天水在瓶。

蹦蹦跳跳的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感嘆道:“小陌,你這般裝束,照理說土氣的,可是穿在你身上就不一樣了,俊俏得很哩,真真切切,應了一句詩文,眼前有景道不得!”

小陌默然。

謝狗大搖大擺行走,學那巡山小水怪肩頭一晃一晃,“黃帽青鞋綠竹杖,劍仙踏遍隴頭雲。”

在落魄山待久了,入鄉隨俗,謝狗學了不少習慣和人情世故。

小陌忍了又忍。

謝狗好像文思如泉涌,擋都擋不住,“三千年來尋劍客,道樹枯木又逢春。自從一見梅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陳平安笑問道:“開篇爲何不是‘一萬年來’?”

謝狗嗤笑道:“能比‘三千年’更好?”

陳平安點頭道:“倒也是。看來吟詩作對這一行,謝姑娘是登堂入室了的。”

謝狗雙手負後,緩緩說道:“世事短如春夢,投簪下山閣,拾取水邊釵,箇中須著眼,諸君分明看,仔細認取自家身。”

陳平安沉默片刻,真心有點遭不住了,說道:“小陌,你以後做自己就好了。”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白景的這句酸文,比打油詩好些。”

走在中間的陳平安擡起雙手,朝他們分別豎起大拇指,“你們倆,天造地設。”

謝狗突然說道:“好像那個李-希聖,在趕來這邊的路上。”

陳平安點頭說道:“你們倆先回落魄山就是了,我跟他聊完,就直接去村塾那邊。”

其實在被陳平安喊走之前,謝狗在陸氏司天臺和芝蘭署那邊偷偷留了一份“見面禮”。

等到他們一走,而且是差不多過了半炷香功夫,整個陸氏家族纔出現了好似地牛翻身、鰲魚拱背的異動,估計如今陸氏爲了收拾爛攤子,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光是那筆修繕費用,就是一大筆穀雨錢。

在小陌和謝狗御風去往落魄山沒多久,李-希聖就在陳平安附近現身,面帶笑意,開門見山道:“陳平安,三山九侯先生讓我捎句話給你,讓你不用猜了,他當年遊歷驪珠洞天,確實曾經在泥瓶巷住過一段時日,只不過時間不長,幾年而已,至於後來發生那麼多事,這位前輩還是讓你不用多想,是你‘自找’的。 ”

說到這裡,李-希聖微笑道:“放心,這位前輩評價你的‘自找’一語,是個褒義說法。”

陳平安鬆了口氣。

李-希聖笑道:“從地理位置上算,你們確實屬於鄰居了,但是隔了太多年,其實沒有什麼道脈淵源可言,你大可以如釋重負。”

陳平安終於從李-希聖這邊,驗證了其中一個猜想。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陳平安,只說一個我的猜測,你聽過就算。你可知道三山九侯先生配合禮聖,曾經嘗試爲浩然天下訂立新禮?”

陳平安點頭道:“聽先生說起過這件事,我知道些內幕。”

人間曾經有希望出現一位“人道之主”。

李-希聖看了陳平安一眼,點點頭,既然他已經獲悉真相,就不用多說了,便轉移話題,“聽說過閏月峰的辛苦吧?”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多次提起此人,羨慕不已。”

“青冥天下的武夫辛苦,與那蠻荒晷刻都是一樣的存在。”

李-希聖說道:“每座天下,都有這麼一個存在。而我們浩然天下那位,他對於禮聖的做法,並不認同,所以導致新禮無法推行下去。”

陳平安對此不予置評,實在是不敢妄下定論。

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小心翼翼說道:“鍾魁?”

如果說劍氣長城,擔任末代隱官的陳平安是一個變數。

那麼桐葉洲,就有兩個變數,一隱一顯,分別是扶乩宗的那個雜役弟子,以及大伏書院的君子,鍾魁。

陳平安是想知道,鍾魁是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傳承者之一?

李-希聖微笑道:“既然都是猜測,不妨膽子再大一點。”

陳平安震驚道:“鍾魁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分身之一?!”

原本他至多猜測鍾魁是這位前輩某位嫡傳弟子的兵解轉世。

就像陸沉所說,若非三山九侯先生露面少,幾乎不怎麼現身,不然那些犯了“前朝天條”的鬼仙,出現一個,就會被斬一個。

這位不顯山不露水的三山九侯先生,從自身修行的道路,到道統傳承和收取弟子,都極爲隱蔽。

因爲暫住京城火神廟的封姨,先前爲陳平安泄露過些許天機,才知道一位親傳弟子,和兩位相對比較年輕的不記名弟子。

那位“有據可查”的嫡傳弟子,是治所位於方柱山的青君。而上古三山的地位,還要高過如今穗山在內的浩然中土五嶽。

此外兩位不記名弟子,道士王旻,與白也是同一個時代的練氣士,遵旨奉敕出海訪仙。

另外一位劍修盧嶽,在浩然天下出現和落幕極快。

那個遠古天庭雷部出身的老車伕,在京城曾與陳平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也說了些老黃曆,說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驪珠洞天駐足,只是歲月長短,未知。但是可以確定一事,驪珠洞天的福祿街和桃葉巷,歸根結底,皆是因他而有。

福祿街,自然是符籙街。桃葉巷的那些桃花,也是三山九侯先生隨手種植。

事實上,就連大驪王朝鑄造的那三種金精銅錢,都是三山九侯先生贈予的雕母。

而劍修盧嶽,便是出身福祿街盧氏,與盧氏王朝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福祿街盧氏,在盧氏王朝覆滅後,沒有被連累,想必與此大有關係,陳平安猜測,劍修盧嶽,雖說好似曇花一現,沒有留下太多山上事蹟,但是極有可能始終在世,至多是有過一場兵解離世的劫數,但是通過某些秘術,能夠保留前世記憶,所以才使得大驪朝廷如此忌憚,沒有對福祿街盧氏這一脈趕盡殺絕。

李-希聖無奈道:“都敢跑去中土陸氏砸場子了,陳山主就這麼點膽子?”

陳平安愣了愣,望向李-希聖,李-希聖輕輕點頭,沒猜錯,就是了。

當然不是全部。

李-希聖問道:“還記得你是怎麼認識劉羨陽的嗎?”

陳平安點點頭,是劉羨陽被一夥同齡人追趕到泥瓶巷,那撥出身富貴的少年天不怕地不怕,下手極狠,差點就打死了劉羨陽。

爲首之人,正是福祿街盧氏子弟,此人如今還在清風城那邊搏一份富貴前程。

李-希聖笑道:“如果我的推衍沒有出錯,盧嶽的轉世,就是那個白裳。”

北俱蘆洲的劍修第一人,白裳?!

如此說來,徐鉉豈不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再傳弟子?難怪徐鉉這個傢伙,行事那般跳脫跋扈,敢在北俱蘆洲橫行無忌。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李-希聖。

李-希聖接過手後,笑道:“真跡無疑,好好珍藏。”

福祿街盧氏,曾經送給當時還是大驪皇后的南簪幾頁古書,都是祖傳之物。

其中一頁,看似是記錄了一門山上最簡單的穿牆術而已。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那會兒的南簪,或者說中土陰陽家陸氏族譜上邊的陸絳,因爲她當時還沒有使用那串靈犀珠的關係,再加上大驪先帝對她其實頗爲約束,導致南簪並不理解這張書頁的珍貴程度。

兩人邊“下山”邊閒聊,等到臨近大地,大驪處州疆域一覽無餘,唯獨家鄉小鎮的上空,依然雲霧縈繞,看不清道不明。

上次與稚圭重逢於一處桐葉洲舊大瀆龍宮遺址內。

曾經問過她一個問題,認不認識三山九侯先生。雖然稚圭沒有給出確切答案,但是顯而易見,不但認識,她對他既恨,更怕。

一口鐵鎖井,卻恰好是“苟延殘喘”的真龍王朱,那一口生氣所在,能夠讓她與外界天地相通。

那座位於小鎮和西邊大山接壤處的真珠山,則是真龍所銜“驪珠”所在。一條龍鬚溪,與小鎮主街,是一隱一顯的兩條龍鬚,福祿街和桃葉巷則分別是龍頸和一段龍脊,街上的每一座府邸就是一張符籙,那些屋舍的佔地大小,都是有講究的。桃葉巷的每一株桃樹,根鬚扎入地底,就是一顆困龍釘。福祿街用以鎮壓真龍龍頸處的氣府,防止其“擡頭”,後者禁錮龍脊處的筋骨,使其身軀不得動彈絲毫。

那數十座燒造瓷器的龍窯,號稱千年窯火不熄,對於王朱來說,就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大火烹煉,宛如置身於油鍋內,故而小鎮窯工每一次開窯燒瓷,就是往油鍋裡傾倒滾燙的沸水湯汁,是爲“業火”,不斷灼燒王朱的魂魄。

要知道這種符籙手段,不止是鎮壓一條真龍而已,而是在壓制整個人間的蛟龍氣運。

一着不慎,就會瘋狂反撲作爲“始作俑者”的壓勝之人,後果可想而知,修士最怕沾染紅塵因果,可從來不是一句虛言。

李-希聖解釋道:“既是一場漫長的殘忍酷刑,對於王朱來說,又相當於一種迫不得已的淬鍊和苦修,唯有熬過去了,才能脫胎換骨,等到重見天日,然後恢復自由身。”

“小鎮並非一開始就是如今的四姓十族,最早在這處古戰場落腳紮根的各方練氣士,他們開枝散葉後,時日一久,各自勢力的消長,比如某個姓氏家道衰落了,不得不變賣祖產,搬遷到類似二郎巷、杏花巷這樣的地界,交割地契後,原先舊宅邸被新主人拆掉牆壁,每一次變更地界,就等於其中一張符籙有所鬆動,這正是王朱的希望和盼頭所在,她在長達三千年的漫長歲月裡,憑此熬過了一場又一場的煎熬。”

“齊先生當年就是對她起了惻隱之心,故而對她多有庇護。”

“只是那會兒的王朱尚未完全開竅,懵懂無知,對此並不領情就是了。”

“所以齊先生,當然還有你這個鄰居,在王朱心目中,都是很特殊的。”

李-希聖說到這裡,突然伸出手,問道:“有酒嗎?”

陳平安笑着取出兩壺酒水,乾脆盤腿坐下,與李-希聖輕輕磕碰酒壺,各自飲酒。

每一位路過舊龍州的外鄉大修士,只要境界夠高,眼力夠好,就可以看出些深淺不一的端倪。

就像小陌,在他眼中,破碎墜地降格爲福地的驪珠洞天遺址,就可以讓小陌生出一種錯覺,置身其中,就像在與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對峙,而且雙方近在咫尺。

所以他上次聽公子第一次說及關於兩把飛劍的設想,小陌就給出一個建議,可以悉心揣摩小鎮的山水格局,相當於是與三山九侯先生問道求法一場了。正因爲小鎮處處暗藏玄機,都是學問,有點類似那兵家初祖的十一境一拳,拳譜就嵌在陳平安人身天地內的山河。

當時的陳平安卻是知難而退,說了兩句話,“我如今想要讓小天地內,一朵花開都做不到,現在就想要仿製出這座大陣,有點好高騖遠了。 ”

“不過這是大道所指的方向,肯定是沒問題的。大不了多花些時間,靠着滴水穿石的笨功夫,一點一點慢慢拆解吧。”

其實精通陣法的劉景龍,早就發現小鎮存在本身,就是一座寶山,根本就是一部無字的道書。

畢竟那位三山九侯先生,被推爲天下符籙一脈的開山鼻祖,後世所謂的七十二家符法,至少半數道路,都是這位前輩開闢而出。

陳平安想了想,從心湖那邊抽出一張紙,是一幅彩繪夾雜白描的畫卷,類似一幅光陰走馬圖。

紙上彩繪處,皆是陳平安記憶深刻的景象,白描和粗糙處,便是記憶模糊的人與事。

李-希聖接過紙張,掃了眼,問道:“是北俱蘆洲的鬼蜮谷?”

陳平安點點頭,第一次遊歷骸骨灘的鬼蜮谷,在那寶鏡山,曾經遇到當時還是金身境武夫的楊凝真,後者就是爲了得到那把所謂的三山九侯鏡,纔在山中消磨光陰,不過此物得手後,楊凝真卻是送給了那位被譽爲“小天君”的弟弟楊凝性,後者如今已經進入白玉京修行。

在夜航船上,吳霜降也曾與陳平安提及一樁密事,早年曾經碾壓所有同輩修士的皚皚洲大修士韋赦,在躋身飛昇境一百年後,就開始嘗試合道躋身十四境。結果第一次合道失敗後,三山九侯先生便親自走了一趟皚皚洲,按照吳霜降的說法,屬於主動側身讓步,爲韋赦留出了半條道路的一扇門,可惜韋赦還是沒能抓住機會,等到兩次試圖合道皆失敗,韋赦好像就再沒有嘗試第三次合道的心氣了。

李-希聖將書頁遞還給陳平安,忍俊不禁道:“終於明白三山九侯先生爲何臨行之前,要與我說一句‘不必拘束,大可隨意’了,原來是評價你的說法,害我這一路胡亂推演,都是一團亂麻。”

陳平安自嘲道:“關於那位,我如今得手的線索實在太少了,若是將茱萸峰田婉作爲一條光陰長河的錨點,憑此展開各條脈絡,我覺得只會是一條起步就是歧途的錯路,思來想去,就想要換個與小鎮既有交集、又足夠分量的練氣士作爲座標,纔不至於被那位自身道法帶起的長河浪花,一衝就散。”

即便身邊有李-希聖在,陳平安依舊不敢直接言說“鄒子”二字。

先前在天外,陳平安幾次話到嘴邊,都不敢開口言語此事,就怕在三山九侯先生那邊,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這就意味着陳平安必須推倒重來,另尋人選。要說陸沉,境界當然足夠,但是肯定不行。

好像每一位提及三山九侯先生的修士,或多或少,都會帶着一種油然而生的敬意。

哪怕是陸沉這種混不吝的,在他剛成爲道祖小弟子那會兒,甚至會與結伴遊歷白玉京的純陽呂喦說一句“大話”,天下道法,自然始於師尊道祖,再薪火相傳於師兄,香火鼎盛於陸沉,將來陸沉再將這份蔚爲壯觀還給天下。可是當陸沉提及三山九侯先生,同樣不缺敬重。

嗯,只有一個算是例外。

正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門人,鄭大風。

鄒子當初遊歷驪珠洞天,就在杏花巷那邊擺了個賣糖葫蘆的攤子。而此人的師妹田婉,正陽山茱萸峰的峰主,也曾偷偷進入過小鎮,找到那個開喜事鋪子的老人,真名蔡道煌,也就是胡灃的爺爺,真實身份是昔年所有定婚店的主人,而他手上只剩下半部的姻緣簿子,不知爲何,一路輾轉落入了柳七手中,再被後者帶去了青冥天下。但是田婉依舊得到了一批“月老”紅線,被她用來操控人心,繼而通過對李摶景、魏晉以及劉羨陽等人的姻緣線,亂點鴛鴦譜,憑此掌握寶瓶洲劍道氣運的流轉,作爲她砥礪自身大道的修行手段。

前身是盧嶽的白裳,是寶瓶洲驪珠洞天的本土人氏,就更說得通了。

等同於一明一暗的兩洲劍道魁首?

而紅繩此物是無法煉製和仿製的,所以當時鄭大風用了個褒貶皆有的說法,“就算是三山九侯先生,他老人家的道法,足夠通天了吧,一樣沒法子煉製。”

尤其是說這句話的時候,鄭大風好像神色玩味,似乎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陳平安好奇問道:“柳七先生遊歷青冥天下,是希望憑藉湊齊一部姻緣簿子,作爲合道契機?”

李-希聖點頭道:“因爲下半部簿子,就在道號復勘的朝歌手上,她是遠古姻緣神的轉世。”

李-希聖笑着說了句題外話,“淇水鯽魚,很美味的,絕對不比跳波河的杏花鱸遜色半點,你有機會一定要嚐嚐看。”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喝了一口酒,問道:“走了趟天外,經此一役,有何感想?”

陳平安想起劍氣長城城頭上的刻字,一橫,就好像一條山間棧道,稍微思量一番,說道:“好像天地間存在着一張張漁網,間距很大,凡夫俗子如小魚,鄰近漁網,倏忽穿梭網格中,彷彿來去自由,甚至能夠將那些繩線作爲棲息之地,但是練氣士如大魚,境界越高,體型越大,反而無法穿網而遊,只能強行掙脫,比如成爲陸地神仙,以及合道十四境。”

“所見略同。”

李-希聖會心一笑,放下酒壺,取出一個材質普通的麻繩圓環,然後將其打了許多繩結,笑道:“在白玉京青翠城散道之前,我覺得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道。”

“只是後來我又覺得整個人間,就是一本書。但是底本,從來不在我們手中。”

“就像有人可以隨便單獨摘出一頁紙,就能夠延伸出一系列的嶄新故事。讀書如樹木,翻書若乘涼。”

聽到這裡,陳平安忍不住開口問道:“如今想來?”

李-希聖笑着搖頭,“沒有頭緒啊。”

陳平安晃了晃酒壺,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一壺酒,又拿出一壺酒,李-希聖卻擺擺手,“你喝,我酒量不行,難得喝酒的。”

若說人情反覆水,世事崎嶇路。那就喝酒,唯有喝酒醉鄉。

李-希聖看着那個喝酒不停的陳平安,實在無法想象,當年的泥瓶巷少年,會變得如此好酒,笑問道:“已經想好了如何打磨兩把飛劍?”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道:“除了一直吃金精銅錢,還需要不斷添磚加瓦。”

“佛家說一塵含數剎,道家說一與萬物,殊途同歸。”

李-希聖點頭說道:“籠中雀涵蓋天地十方,井中月成就光陰長河,集一千小千世界。”

比如陳平安打算跟那位身爲青萍劍宗客卿的青同道友,購買那些極爲珍稀的梧桐葉。

不過沒什麼把握,估計青同不會點頭答應的,至多就是不賣只送,而且肯定只願意送出幾張梧桐葉,不會超過十張,打發了自己了事。

陳平安的心理預期,是最少三張樹葉,當然多多益善。

至於如何回報青同,不是什麼難事。畢竟以後雙方是近鄰,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陳平安看得出來,青同明顯是想要開山立派的,只是比較心虛,根本不敢主動與文廟提及此事。

之前在那舊錢塘長曹涌那邊的七裡瀧,在徵得這位大瀆淋漓伯的同意後,陳平安將那些被地方誌記錄在冊的詩詞內容,總計數十萬字,從書上剝離出來,化做一條金色長河涌入袖中。

此外,陳平安還曾在北俱蘆洲那處仙府遺址內,得到一本當年誰都沒有在意的書籍,上邊寫了許多悲歡離合,不同的人生故事。

自古觀書喜夜長。

陳平安在村子那邊當學塾先生,每晚都會親自書寫關於年輕遊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一系列山水故事。

相信一定可以給小米粒一個驚喜,就跟看一場活靈活現的鏡花水月差不多,山山水水,人神鬼仙,走馬觀花都像真。

一個年紀輕輕卻劍術超羣的江湖遊俠,與擔任軍師和智囊的啞巴湖大水怪,並肩作戰,與各路妖魔鬼怪,鬥智鬥勇……

不過這個長長的故事,只有竹樓一脈的那個小山頭,纔可以陪着小米粒一起觀看,其他人就別想了。

不同於那個不學無術的銀鹿,會覺得寫書太難,陳平安反而覺得有耐心長久看本書更難。

李-希聖說道:“陳平安,準確說來,我們兩個還是同姓。”

其實雙方都姓陳,卻是同姓不通鄉。

陳平安當然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李-希聖的祖籍家鄉卻是在那北俱蘆洲。

陳平安點點頭,早就知道此事了。

兄妹三人,李寶瓶,李寶箴,作爲大哥的卻叫李-希聖。

李-希聖站起身,清風拂面,微笑道:“古詩有云,功成何必藏姓名,我非竊賊誰夜行。”

陳平安說道:“這句話,得記下來。”

閒來無事,兩人並肩蹈虛,天風清涼,俱是心境祥和。

逐漸恢復前身記憶的李-希聖,是在想念白玉京那兩位師弟。

陳平安則是在擔憂阿良和師兄左右的處境。

之所以沒有憂心忡忡,是因爲直覺告訴陳平安,結果不是最好的那個,卻也肯定不是最壞的那個。

只是不知爲何,斐然、初升都已現身蠻荒,仍是沒有他們兩個的消息。

臨行之前,鄭居中給了個古怪說法,一個在很久以前一個在很久以後。

陳平安與師兄左右,撇開第一次短暫見面不說,其實就是在劍氣長城的那段歲月,纔算勉強有點師兄弟的樣子。

左右雖說也傳授給這個小師弟劍術,但是言語之中,陳平安可以明顯感受到一點,師兄對自己的劍修身份,是不太看重的。

師兄左右更像是一位治學用功的醇儒,致力於追求讀書人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其實一開始陳平安就很好奇,只是礙於這位師兄的脾氣,不敢問。

後來陳平安實在忍不住詢問一句,師兄的本命飛劍叫什麼。

左右果然當場臉色就難看起來,只用一句話就把陳平安堵回去。

先生在場的時候,你怎麼不問?

陳平安哪敢繼續追問什麼,再問下去,肯定是要後果自負了。

陳平安突然內心一震,隨即釋然,因爲李-希聖已經告辭一聲,趕赴桐葉洲了。

小陌身形落在小鎮,跟着的謝狗疑惑道:“不直接回落魄山嗎?”

小陌說道:“找個路邊攤,吃頓宵夜再回。”

謝狗皺了皺眉頭,有點不適應了。

挑了個擺在小鎮主街的夜宵攤,小陌落座後,跟攤主要了兩碗豬肉薺菜餡的餛飩,從桌上竹筒取出一雙筷子,遞給謝狗後,輕聲問道:“什麼時候返回蠻荒?”

謝狗默不作聲,用袖子擦拭那雙竹筷,就像在賭氣。

等到攤主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小陌這纔拿了一雙筷子,說道:“別愣着了,趁熱吃。”

謝狗單手各持一隻筷子,分別戳中一個餛飩,放入嘴中,腮幫鼓鼓。這麼難吃,不付錢啊。

小陌細嚼慢嚥一番,緩緩說道:“我知道你並沒有剝離出魂魄,你一直是你,始終是白景。”

簡而言之,所謂的“謝狗”,就是一種蹩腳的僞裝。

謝狗板着臉哦了一聲。

小陌繼續說道:“如果是一種遷就,我覺得沒有必要。如果是一種嬉戲人間的姿態,可以照舊。”

謝狗問道:“那你覺得哪個更順眼些?”

“說實話,都不順眼。”

小陌一向以誠待人,停頓片刻,笑道:“但是我很佩服那個好像永遠在向前奔跑的白景,萬年之前是如此,萬年之後亦然。”

遙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白景,是遠遠看到一位劍修,身陷重圍,出劍凌厲,最終卻是她站在一具親手斬殺的神靈屍骸之上,身材修長的女子,長長的頭髮紮了個馬尾辮,環住脖子,高高揚起腦袋,不知道她嘀咕了什麼,身形一閃而逝,劍光如虹,在空中劃出一道極長的弧線,大地之上雷聲大震。

謝狗神色複雜,只聽前半句,不覺得意外,但是小陌的後半句,反而讓她有幾分不自在了,便端起碗,喝了一口清湯。

餛飩不好吃,湯不錯。

等會兒結賬的時候,多給幾顆銅錢。

謝狗悶悶說道:“我並不知道如何喜歡一個人。”

這種狗屁倒竈的混賬事,比練劍難太多了。

讓謝狗自己承認某件事不擅長,並不輕鬆。

小陌說道:“別委屈了,你稍微設身處地,想想看我的感受?”

謝狗咧嘴一笑。最後是小陌結的賬,她也沒搶着付錢。

一起走在街上,謝狗顯然尾巴又開始翹了,嘿嘿說道:“小陌,我們要是有個女兒就好哩,嗯,就像小米粒那樣的,每天憨憨傻傻的,我們把她保護得好好的,不着急,一天天慢慢長大。”

小陌無言以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認足夠撇清關係的話語,“你開心就好。”

貂帽少女雙手攤開,雙腳併攏向前跳着格子,自顧自高興着,“開心真開心。”

小陌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白景的畫面。

但是小陌卻沒辦法知道白景第一次見到自己,是何時何地。

畢竟雙方第一次正式見面,就是白景直白無誤說要與他問劍一場,再結成道侶,看着一頭霧水的小陌,當時白景還補充解釋一句,誰問劍贏了誰睡誰!

————

天外,陸掌教遠遠看過了熱鬧,便開始躺着御風,作臉龐仰天向後鳧水狀,確實是優哉遊哉。

結果就要被一個老道士擡腳踩在臉上。

陸沉趕緊一縮頭,躲過那即將壓頂的鞋底,翻轉身形再站定,嬉皮笑臉打了個稽首,“見過碧霄師叔。”

老觀主站在原地,譏笑道:“這種明知結果的熱鬧,有什麼好看的。”

有個小夫子,再加上那條青道的軌跡顯示,從一開始,蠻荒天下就沒想着跟浩然天下來個玉石俱焚。

否則重返蠻荒的白澤,也不會眼睜睜看着那兩艘“渡船”交錯爲一。

明擺着就是那個周密在噁心文廟,再讓禮聖無法通過原先自身行走的那條老路,順利填補上至聖先師散道後留下的空缺。

只見陸掌教眼神呆滯,有苦難言。

碧霄師叔你很嚴於律人、寬於律己啊。

老觀主說道:“我是來看老友的,跟你能一樣?”

陸沉埋怨道:“這個小陌,也真是的,都不曉得主動來見一見師叔,就憑他跟我的交情,跨越天下遠遊又咋的,我親自去天幕迎接,誰敢攔着。”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陸掌教記得自己今天說的話。”

陸沉悻悻然道:“小陌來我們這邊做客,也別太大張旗鼓了,見過碧霄師叔,悄悄來悄悄走就最好了。”

老觀主說道:“那個呂喦的大道成就,會很高。”

陸沉使勁點頭道:“有幸與純陽道友同遊青冥,與有榮焉。”

老觀主笑了笑,“至於白景,一旦被她躋身十四境,同樣不容小覷。”

陸沉還是小雞啄米。

都厲害,都厲害,一個個都牛氣沖天纔好,反正貧道小胳膊細腿的,都喜聞樂見。

老觀主冷笑道:“親眼見識過了陳平安的那兩把飛劍,再加上最後那合道一劍,陸掌教是不是想想就後怕,脖子發涼啊?”

陸沉揉了揉下巴,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還好還好,我與陳平安是至交好友,見面只會喝酒,不會刀兵相見的。”

陸沉先前活蹦亂跳返回青冥天下,因爲陳平安沒有聯繫已經碰頭的鄭居中和吳霜降,算是逃過一劫。

至今想來,陸沉還是心有餘悸,半點不誇張,一旦形成合圍之勢,真不是鬧着玩的。

所以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曾與老觀主“師叔”有過一番覆盤,按照老觀主的說法,關鍵所在,是對方如何拘押陸沉的夢境和心相。

對付一位十四境,終究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就像周密針對白也的那場扶搖洲圍殺,就只能是老老實實耗盡白也的心中詩篇,在那之前,白也手持仙劍,任你王座大妖數量再多,白也依舊等同於立於不敗之地。

陸沉心知肚明,住持這場圍殺的,表面上是陳平安,幕後人卻是那頭陰魂不散的繡虎。

而崔瀺與三山九侯先生學到幾種遠古“封山”之法,毫不稀奇,在此基礎上,以崔瀺的腦子,宛如於高原之上起高峰,再正常不過了,只說那類“繡虎自稱第二,無人敢說第一”的剝離神魂術法,一旦崔瀺與鄭居中私底下切磋過道法,再被後者學了去,最終陳平安負責先手,那撥劍修負責中盤,鄭居中和吳霜降負責收官,徹底困住陸沉的所有心相,並非是什麼不切實際的空想。

當時老觀主說了句風涼話,“兩個白帝城鄭居中,一個歲除宮吳霜降,就是三位十四境了。再加上齊廷濟,寧姚,豪素,陸芝,陳平安。這種陣容,這麼大的排場,就只是爲了對付一個十四境,你陸沉可以引以爲傲,偷着樂了。”

當時陸沉果真就背轉身去,擠出個笑臉,張大嘴巴,哈,哈,哈。如此這般,接連笑了三聲。

老觀主瞥了眼陸沉,不管嘴上如何不待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即便是眼光高如自己,還是不得不承認,陸沉的修道資質,尤其是道心,實在太好。

真正敢說自己道心即天心的,陸沉能算一個。

萬年以來,撇開類似蠻荒陸法言、大妖初升這些藏頭藏尾的十四境修士,還有女冠吾洲刻意隱匿行蹤,再加上白澤被文廟“囚禁”在雄鎮樓之內。於是就有了四位舉世公認最“能打”的大修士,白也,即便不是純粹劍修,依然殺力最大。

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道法最高。

還有那個十萬大山驅使金甲力士、不知搗鼓個什麼的老瞎子,身份最爲神秘,修爲深不見底。

此外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防禦最強,被譽爲“金身不敗”第一。

還曾被某人信誓旦旦,言之鑿鑿,對外大肆宣揚一番,說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位飛昇境劍修,砍上個三天三夜,都是給老和尚撓癢癢。

不過老觀主和老瞎子,雙方的合道方式,至今還是雲霧遮山,尚無定論。

由於被某人說成是“半個十四境修士的殺力,一個半十四境修士的防禦”。

半個加一個半,如此算來,可不就是兩個十四境修士了。

所以要他看啊,幾個十四境修士裡邊,還是你雞湯和尚最厲害。

此話一出,天下震動。以至於老僧幾乎隔三岔五就要被人追着砍,這位原本只是以三場護道被山巔熟知的佛門龍象,修養和脾氣再好,也經不住這種層出不窮的騷擾啊,後來老僧好不容易逮住個機會找到那廝,非要讓口無遮攔的傢伙,通過各路山水邸報與外人澄清一下。

不出意外,沒談攏。

那廝堅決不改口,說我說話從來負責,一口唾沫一顆釘,讓我昧着良心說話,以後還怎麼混江湖。

雞湯和尚只得“稱讚”對方兩句。

阿良,你的加減法,這麼強的嗎?

難道上學塾讀書那會兒,亞聖府邸裡邊,別人都在念書,就你在吃書?

那個臉皮厚到沒邊的傢伙,不怒反喜,雙手叉腰,只說這麼新穎的夸人路數,臉紅,臉紅了。

老觀主問道:“有想過萬年以後的世道嗎?”

陸沉反問道:“這是想了就有用的事情嗎?”

老觀主說道:“那就瞪大眼睛看看眼前事?”

陸沉笑道:“好像更沒意思了。”

如果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時,就立即評選出新的天下十豪,想必懸念不大,而且幾乎不會有太多的異議。

反正就是從十四境裡邊挑選就可以了。

禮聖,道老二餘鬥,陸沉,重返蠻荒天下的白澤,結束那場漫長“刑期”的兵家初祖。

碧霄洞主,僧人神清,十萬大山的老瞎子,白帝城鄭居中,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

至於候補人選,如果只選四五個,再將時間線拉長到甲子或是百年後,可能爭議就多了,關鍵是變數不小。

玄都觀孫懷中,歲除宮吳霜降,畢竟都屬於那種資歷較淺的十四境,而且他們兩個,擺明了是要與白玉京不對付了。

道門散仙,純陽呂喦。

以及目前在玄都觀修行的“新”白也,雖說他如今纔是玉璞境,卻必然能夠躋身此列,佔據一席之地。

此外青冥天下的鴉山林江仙,曹慈,辛苦,三位純粹武夫,都有不小的機會。

五彩天下的寧姚。蠻荒天下的斐然。這兩位都是各自天下名正言順的共主。

此外還有蠻荒無名氏,白景,刑官豪素,陸芝,張風海,徐雋等等。

一場萬年未有之大變局的爭渡,亂象橫生,羣雄並起。

尤其是數座天下那撥年輕一輩,極有可能後發制人。總之接下來一百年,是天底下所有修道之人的大年份。

陸沉站在無垠太虛中,頭戴一頂蓮花冠,雙袖垂落,神色肅穆,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覺得我立即躋身十五僞境,會如何?”

老觀主笑道:“想入非非,說來容易。”

陸沉驀然而笑,“師叔,看破不說破嘛,否則沒幾個朋友的。”

老觀主說道:“我一個修道萬年都未能躋身十五境的,高攀不起一個動動嘴皮子就能躋身十五境的。”

陸沉立即糾正道:“僞境!”

老觀主淡然道:“掛一漏萬麼。”

陸沉疑惑道:“這個成語,難道還能這麼用?”

老觀主懶得搭話。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道回府,白玉京那邊,有的忙。

老觀主問道:“佛陀當年拉你進入那處玄之又玄的大千世界,你見到、經歷了什麼?按照當時那個你的觀感,渡過了幾萬年,幾百數千萬年?”

陸沉恍惚神色一閃而逝,很快就恢復如常,微笑道:“的確是見過了很多的世界,一障接一障,田壟復田壟,稻穀也好,稗草也罷,終究都是無法跨越天塹的,若說空中閣樓的歸納法是小道,那麼看似步步推進的演繹法就只是小術了……總之回頭來看,這些所謂的屋舍和梯子,反正我們以爲的道與路,半點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都覺得自己很渺小,總覺得天外有天,但可能,可能恰恰相反。”

老觀主說道:“但你還是需要有個亙古不變的座標,幫你確定這種可能,否則就是刻舟求劍的下場。”

陸沉嗯了一聲,“否則還是夢中說夢啊。”

“經常捫心自問,想那麼多做什麼呢。”

陸沉自問自答,“可是不想這麼多又能做什麼呢。”

老觀主微笑道:“曾經聽一位故友,提出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說人間每一個瘋子,都是真正的主人,早已獨行思路之上。”

陸沉惋惜道:“若非是師叔的故友了,貧道定要見上一見,好好聊幾句肺腑之言。”

在陸沉眼中,修行既是反客爲主,又是天地道之大盜。

約莫三千年前,有個乘船出海的年輕道士,莫名其妙就滿臉淚水。

因爲他覺得修道到最後,哪怕境界高如十五境,其實都是守着一塊無邊無際的田地,永遠只是個不自知的佃農,只是與一個相互間從不打照面、也永遠不會見面的地主租賃田地,勤勤懇懇,年復一年,打理着莊稼。

我們自己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

陸沉朝着無垠太虛,輕輕喂了一聲,然後二字詢問,在嗎?然後伸出一隻手,擋在耳邊,作豎耳傾聽狀,如等迴響,給出答案。

老觀主看着那個又一次滿臉淚水、卻有笑容的道士,嘆了口氣,一巴掌拍在對方肩膀,“陸沉,別犯傻了,陪師叔喝酒去。”

陸沉回過神,卻是扯起老觀主的袖子,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水,“師叔早說嘛。”

一個少年道士微笑道:“一起。”

————

一個火急火燎趕赴天外星河中的老秀才,見着了於玄,就雙手抓起老真人的雙手,使勁搖晃起來,左看右看,“純陽道長呢?”

於玄笑道:“不湊巧,純陽道友前腳剛走。”

老秀才手上動作幅度更大,“於老哥,勞苦功高哇,這趟出遠門,我雖未親眼目睹,可就是用膝蓋想,根本不用猜,就曉得於老哥又立奇功一樁了,就是免不了又耽擱了躋身十四境的進程,老弟我要是文廟管事的頭把交椅,絕對不忍心如此調遣於老哥!”

於玄面帶微笑,堅決不搭話,老秀才你一個文聖,出了名的滾刀肉嘛,你可以這麼隨意編排禮聖和亞聖,我可不趟渾水。

老秀才小聲道:“聽我那關門弟子提及一憾事,憾事啊,說於老哥曾經嘗試畫出一張嶄新的五嶽符,響噹噹的大符,只是在穗山周遊那個傻大個那邊,碰了壁,才功虧一簣?”

於玄掙脫開老秀才的雙手,袖子一揮,“以訛傳訛,沒有的事,是那陳道友誤會了。”

要是陳平安跟自己聊這茬,於玄也就照實說了,畢竟這位年輕隱官的人品,信得過。

因爲之前在文廟議事,於玄跟火龍真人,還有趙天籟,他們仨閒聊,火龍真人着重提及一點,跟陳山主做生意,大可以放心,穩賺不賠的買賣,只需要閉着眼睛收錢。

可既然是老秀才上杆子談買賣來了,無事獻殷勤,自己還是得悠着點。

老秀才說道:“咱們倆啥交情,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說吧,需要幾斤穗山土?五斤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就多拿點,十斤!”

於玄笑呵呵道:“文聖就別開玩笑了。”

一個都能跑去九嶷山,在一尊山君眼皮子底下,假傳聖旨,想要搬走幾盆文運菖蒲的老秀才,就算你拿得來,我敢收,敢買?

老秀才拍胸脯震天響,“只要於老哥願意開口,給句準話,老弟刀山火海都去得,幾斤土算什麼,而且我可以保證,周遊那個傻大個絕對不會找任何人的麻煩。”

於玄將信將疑,“真能成?”

老秀才笑呵呵道:“只管放心,在傻大個那邊,我都不提於老哥半句,隨便編個理由,比如自己用得着,就能矇混過關。”

於玄捻鬚沉吟片刻,“這個理由,會不會蹩腳了點?”

這就乖乖上鉤了不是。

老秀才使勁點頭,“我畢竟是讀書人,確實不太擅長說謊。”

於玄說道:“不如說是你那關門弟子需要五色土?”

好像這個理由,比較合情合理。

老秀才嗯了一聲,“可行。”

於玄試探性問道:“是怎麼個價格?”

大嶽五色土,自然是沒有市價可供參考的。

老秀才跺腳道:“於老哥,怎麼還罵上人了呢?!這話就說得太不中聽了。”

於玄頓時一陣頭大,說實話,他還真希望跟老秀才只是清清爽爽的錢財往來,別欠人情,尤其是千萬別欠老秀才的人情。

所以覺得自己已經跳入一個大坑的於玄,不打算再跳第二個了,“錢財分明大丈夫,親兄弟明算賬嘛。”

老秀才說道:“問題咱哥倆也不是親兄弟啊!”

於玄笑容尷尬。

老秀才隨即補救道:“不得比一般的親兄弟更親?”

於玄笑容僵硬起來。

於老哥個兒也不高,老秀才不用踮腳,就可以拍對方的肩膀,“聽說我那關門弟子,跟老哥借了三百顆金精銅錢?”

於玄心一緊,不妙。

老秀才感嘆道:“這得是多少顆穀雨錢吶。”

於玄繃着臉,打定主意,堅決不能鬆口。借出去金精銅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得用金精銅錢還。

穀雨錢?他於玄會缺這個玩意兒?

老秀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於老哥,打個商量,不如這筆賬,就由我這個當先生的來償還?”

於玄硬着頭皮堅持己見,“不好吧?只有父債子償的道理,哪有學生欠債先生還債的說法。”

你償還?怎麼還,還不是賒賬,三百顆還不上,一年年的利滾利的,恐怕哪天拖欠到三千顆,就更不用還了吧。

就在於玄即將認命的時候,老秀才自顧自樂呵得不行,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交給於玄,“看把你嚇的,只管放心拿着,我與周遊原原本本說清楚了,這十斤穗山泥土,是傻大個親自點頭答應下來的事情,他還說了,如果分量不夠,回頭你於玄只需跟穗山打聲招呼即可,都不用親自跑一趟穗山。”

“再就是那筆金精銅錢,平安那孩子,打小就最是知冷知熱,肯定會本金加利息,一顆不少,還給你這位前輩的。”

“可不是我亂夸人,在不欠人情這件事上,我這個關門弟子,比我強,反而跟你是一樣的性格。”

“當然了,於老哥是一輩子沒被一個錢字發愁過,這一點,你們倆就又不一樣了。”

於玄收起那隻裝滿泥土的袋子,點頭道:“陳平安有你這個先生,是他的幸運,文聖一脈,有個陳平安,同樣是幸事。”

老秀才笑容燦爛,“善,此言大善!”

於玄說道:“咱哥倆喝點酒?”

“不着急,好酒自己又不長腳,跑不掉的。”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再正了正衣襟,朝於玄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於玄道友,請坐。”

“我曾在寶瓶洲,在那仿白玉京內,與一位前輩論道,談天說地,小有心得。”

“今宵天河清澈,最宜與豪傑論道。”

於玄呆滯無言,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極其鄭重其事,打個道門稽首,正色沉聲道:“有請文聖賜教!”

————

陳平安返回嚴州府境內的村塾,至於那幾個分散各地的符籙分身,每個都不敢離開寶瓶洲,當下也都一一“醒來”。

一直站在檐下的趙樹下望向風塵僕僕返回學塾的師父。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去了趟天外,做了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嗯,勉強算是幫了點小忙。”

師父去天外做什麼事,幫誰的忙。

雖然心中十分好奇,趙樹下還是沒有多問。

陳平安說道:“就別管我了,早睡早起。”

趙樹下點點頭,回去竈房那邊打地鋪。

夜幕中,一個御風極快的苗條身影,一個轉折,飄然落地。

陳平安躺在一張藤椅上閉目養神,手裡拿着一把蒲扇,放在腹部。

方纔女子在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等她近距離見到那張面孔,確認無誤後,頓時大爲震驚。

這位年輕隱官,怎麼跑來這邊了?

如今負責看管那座龍宮遺址的修士,主要有兩個,她就是其中之一,卻不是她道法如何了不起的緣故,只是這座龍宮,與她極有仙家緣法,開門一事,她立功不小。所以真正管事的,是另外一位藏在暗中的大驪皇家供奉,老元嬰,行事穩重,且精通風水堪輿術。

她就是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只是這些年一直擔任大驪隨軍修士。

魏晉屬於神仙台一脈,按照祖師堂譜牒,她稱呼魏晉一聲師叔,毫無問題。

事實上,餘蕙亭對這位魏師叔,那是極其崇拜的,當然了,整個風雪廟,仰慕魏晉的各脈女修,多了去。

今夜的餘蕙亭,依舊是腰間佩刀,穿窄袖錦衣和墨色紗褲。

按照米大劍仙的說法,早年她腳上這雙繡鞋,鞋尖曾經墜有兩粒“龍眼”寶珠。

只是都被她拿來當作打開龍宮禁制的“敲門磚”了。

她見那位年輕隱官毫無反應,只是發出輕微鼾聲。

餘蕙亭猶豫了一下,以爲對方是下了一道無形的逐客令。

就打算飄然而至,再識趣地“悄然”離去。

她之所以會趕來此地,是根據諜報顯示,先前新任細眉河高釀,好像來過這個位於山腳的僻遠村落,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就想來這邊看看。

只是餘蕙亭心中實在掛念魏師叔,就沒有就此御風離去,她硬着頭皮輕輕咳嗽一聲,小聲說道:“陳山主,冒昧登門,還望見諒。這次前來,並非專程來找陳山主,只是誤打誤撞,實屬偶然。”

陳平安睜開眼,立即坐起身,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纔在想事情。”

餘蕙亭自然不信,一位大劍仙,還是止境武夫,能察覺不到自己的那點動靜?

陳平安拿蒲扇指了指一旁檐下的竹椅,笑道:“比較簡陋了,餘姑娘不介意的話,可以隨便坐。”

餘蕙亭才坐下,那個先前得到陳山主的授意的高釀,在得到一道大驪禮部下達給各路山水神靈的旨令後,就急匆匆趕來這邊與年輕隱官彙報情況,結果就撞見了那個餘蕙亭,高釀一臉尷尬,看來先前登門拜訪這件事,是自己做得有失水準了。

陳平安笑着讓兩人稍等,自己去竈房那邊搬來一張矮几,擱放在檐下,圍桌而坐,三條竹椅,矮桌上擱放三隻白碗,幾碟佐酒小菜。

看着那個擺好“酒桌”的年輕隱官,餘蕙亭啞然失笑,怎麼莫名其妙就在這邊喝上酒了?

算不算一樁山野逸事了?

陳平安已經跟高釀碰碗飲酒了。

倒是真沒什麼架子。在這件事上,陳平安跟魏師叔好像是一種人。

餘蕙亭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直接問道:“魏師叔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除了練劍,還會做什麼?”

高釀低下頭喝酒的時候,笑了笑。

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美人何嘗不是難過英雄關啊。

天下關隘,情關最高。

關山難越。上山容易下山難。不是山路如何難走,只是不捨得離開此山罷了。

高釀捻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慢慢嚼着。

男人嘛,不都是這麼走過來的,誰還沒有點花前月下的纏綿悱惻呢。

陳平安笑道:“魏劍仙在那邊,還是很有聲望的,雖然平時比較不苟言笑,其實人緣也不錯,他更是極少數能夠與老大劍仙聊幾句的劍修。”

“魏劍仙還是我們那個酒鋪的大主顧,獨一份,鋪子最貴,當然也是最好的酒水,都被他包圓了,買酒爽快,喝酒更是豪邁。”

“相信魏劍仙再返回寶瓶洲,劍術就會又精進一大截了,說句一般人不敢信的實話,風雪廟魏晉,如今劍術近道。”

餘蕙亭聞言頓時笑顏如花。

就算陳山主所說內容,如酒兌水了,可即便如此,魏師叔與那位老大劍仙聊天,總不能作假吧?劍術近道的評價,是能瞎說的?

“同鄉之誼,這就是極其珍貴的同鄉之誼啊。”

高釀立即點頭附和道:“如果沒記錯的話,咱們寶瓶洲修士,到了劍氣長城那邊且長久留下的,就陳山主和魏大劍仙兩個,定然是當之無愧的英雄相惜了,美談啊。可惜陳山主跟魏大劍仙,你們都不是那種喜好自誇、甚至不喜他人誇獎的脾氣,否則名氣之大,至少翻幾番。”

餘蕙亭一時無言,只是反駁就算了。

陳平安忍住笑,朝竈房那邊喊道:“樹下,給我們做點宵夜,然後一起來這邊喝酒。”

陳平安再與兩位笑問道:“兩位,有沒有忌口的?”

餘蕙亭想要多聽些關於魏師叔的故事,就沒有客氣,說沒啥忌口。

這會兒高釀是趕都趕不走的,巴不得在這邊多留片刻,只說隨意。

餘蕙亭雖然不太喜歡官場那套,卻並不是那種不諳世情的修士,所以在酒桌上,她端起碗,主動給高釀敬酒了兩次。

之後多了個趙樹下。

陳平安毫不掩飾自己對趙樹下的喜愛,笑着介紹道:“高老哥,餘姑娘,這位是我的嫡傳弟子,姓趙名樹下,如今跟我學拳法學劍術,是我碰運氣才能找到的得意弟子。”

聽到師父竟然這麼說,趙樹下滿臉赧顏神色。

餘蕙亭沒有太當真,高釀好像是太當真,就連趙樹下自己都不敢當真。

陳平安也都無所謂了,反正自己說的是實話。

之後一桌談笑風生,氣氛融洽。各喝各酒無需勸,就已如沐春風。

(本章完)

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813.第813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31.第31章 敲山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329.第329章 畫中人761.第761章 開陣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682.第682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129.第129章 山上673.第673章 落魄山祖師堂759.第759章 下城頭27.第27章 點睛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917.第917章 很繡虎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62.第62章 樹倒143.第143章 百怪(下)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79.第79章 迎春印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1041.第1041章 讀書聲裡太平道上1166.第1166章 一花開天下春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1077.第1077章 舊人重逢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461.第461章 後悔了?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989.第989章 重提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79.第79章 迎春印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1129.第1129章 他們圍坐篝火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958.第958章 來了380.第380章 前兆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1035.第1035章 來者何人81.第81章 國師1010.第1010章 有事相求36.第36章 古書762.第762章 無劍可出761.第761章 開陣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1004.第1004章 坐隱1278.第1278章 籤文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268.第268章 臨近倒懸山294.第294章 鷹不飛1144.第1144章 目擊而道存637.第637章 相逢偶然917.第917章 很繡虎761.第761章 開陣549.第549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498.第498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22.第22章 止境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163.第1163章 醉裡挑燈看劍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63.第63章 原來如此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870.第870章 夜歸人129.第129章 山上1062.第1062章 吾爲東道主(八)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1219.第1219章 想象845.第845章 白也去也752.第752章 一人喃喃,羣山迴響954.第954章 練練982.第982章 拔河1280.第1280章 天公作美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959.第959章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1181.第1181章 原來是護道141.第141章 百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