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

第1177章 有人說過

當老尚書說出這個稱呼,大驪皇帝沒有說什麼,陳平安也沒有說什麼。

寶瓶洲又要變天了?

宋和微笑提醒道:“範山君?”

等到那張空椅子,一襲青衫落座後, 原本頭疼的皇帝陛下,這會兒就換成別人頭疼了,風水輪流轉,何須三十年,只在頃刻間。

衆目睽睽之下,範峻茂哪怕再不情不願,還是隻得伸手一抹, 只見女子山君施展本命神通, 凝聚屋內水氣作一頁宣紙,她再輕呵一口氣,雲霧聚攏如一團金色墨汁,手指蘸了蘸,窩火不已的範峻茂,剛要“在紙上落筆”,就看到對面魏檗在內的幾尊山水神靈往自己這邊瞧來,她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好有了撒氣筒,她不好與在神號一事肯定幫了大忙的年輕隱官撂狠話,老孃還怕了你們幾個,“看什麼看,你們來寫?!”

魏檗是懶得跟範峻茂計較, 屋內其餘多瞥了幾眼就挨訓的山水神靈,是不願招惹這位嶄新神號“翠微”的南嶽山君。

畢竟某種意義上說,梓桐山不在大驪國土之內,那麼以後範峻茂,她就是整個寶瓶洲廣袤南部山河的執牛耳者, 再加上南方暫無儒家書院, 那麼能管範峻茂和梓桐山的,好像就只有文廟了。

反而是對範峻茂頗爲禮敬的佟文暢開口說道:“勞煩範山君忙正事,我們一屋子都等着。”

佟山君一向對事不對人。

範峻茂火冒三丈,“姓佟的,礙你事了?有空跑出去吞雲吐霧,就沒空等我列份單子?”

佟文暢還是溫吞的口氣,緩緩道:“要是範山君需要寫好久的名字,我就出去抽旱菸了。”

範峻茂一時語噎。

坐在門口當門神一般的姜尚真會心一笑,有那麼點神篆峰祖師堂議事的味道了。

撤碑一事,復國和立國的山下王朝、藩屬諸國,是想要徹底消除大驪王朝僅剩的那點影響力,而逐漸恢復元氣、或是近些年開山立派的一衆山上仙府、門派道場,則是想要恢復到戰事之前的局面,繼續當他們的山上神仙,不受任何人間律法的約束。但是有了那一塊塊山頂石碑,一些個無力與山上神仙平起平坐的朝廷官府,尤其是山下的老百姓,一旦遇到事情, 就像是“有法可依,有理可循”,可以憑此與書院申訴,故而每一塊石碑,都是一種對山上修道之士的束縛,所以不管是譜牒修士,還是山澤野修,都不願意石碑長久在山,最好是成爲一頁翻篇的老黃曆,時日一久,便束之高閣,無人問津。

在座神靈,對此都心知肚明。

歸根結底,就是諸國朝廷和山上仙師們,都想要一份純粹的自由。

山上練氣士犯忌,比如哪怕在山外鬧出了人命糾紛,只需關起門來,神仙老爺們與當地朝廷與官府磋商,至多是破財消災,甚至是根本不用花錢,朝廷就會代爲給出一筆撫卹金,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都不想這種天不管地不管的“神仙日子”,就此一去不復返。

哪怕以後儒家書院會更多插手事務,這是一種大勢所趨,可你們大驪宋氏都退回大瀆以北地界了,沒道理繼續管這管那,肆意插手別國內政。

範峻茂快速寫好那份名單,字跡潦草,她再往那張椅子方向輕輕一推。

不見陳平安有任何動作和氣機漣漪,紙張便不露痕跡地更換路線,飄落在書桌那邊,皇帝宋和先行過目,點點頭,再捻起紙張,擡起手,笑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這才伸手接過那頁紙張,說道:“肯定不會讓範山君爲難。要說事情有大有小,卻總是有商有量的,將來他們一趟大驪京城之行,說不定還能跟我們大驪額外談成許多互利互惠的山上買賣。所以有請範山君把我們大驪的誠意帶到南嶽地界,免得誤會叢生,橫生枝節,導致無事變有事,好事變壞事。”

範峻茂板着臉點點頭。

今天你是東道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就先由着你官威重,但是等着,以後你陳平安再去梓桐山或是採芝山,不吃幾個閉門羹,老孃就跟你姓!

“範山君是不是漏掉了幾個名字?”

陳平安低着頭看着上邊的名單,擡起頭,輕輕晃動手中紙張,笑道:“分量太輕了些。”

都是些小魚小蝦,名單之上,國力最爲雄厚的的一個龍泓王朝,可能就只是跟黃庭國的底蘊相差無幾。

最大的一座仙府,風角山,也纔是一位元嬰境的掌門山主,戰時不見風角派仙師的任何蹤跡,整個門派都神隱一般,戰後重歸故地,風光無限,除了恢復祖師堂神主之外,還用極低價格一口氣將淪爲無主之地的七八處風水寶地,一併收入囊中,如今祖師堂成員,不提山上客卿身份,光是擁有國師、護國真人、皇室首席供奉頭銜的仙師,就有五六個之多,穩坐釣魚臺,大肆斂財,佔盡好處,賺了個盆滿鉢盈。

如果陳平安沒記錯的話,最近就有一樁與風角山有關的山上風波,鬧得沸沸揚揚,緣於一個門派舊址被風角山給鳩佔鵲巢了,就去找本國新帝求個公道,結果一場由皇帝本該秉公決斷的議事,從新任護國真人,到首席、次席供奉,全是風角山的仙師。

果不其然,那位皇帝陛下在這中間就只能是搗漿糊,當和事佬,一邊說着息事寧人,和氣生財,莫要給外人看笑話,一邊偏袒風角山,那個滿腔憤懣的金丹境掌門,當場就揚言要帶着所有譜牒修士,搬遷到大瀆以北,投靠大驪宋氏。朝廷根本沒理會,不上心,皇帝就只是說了幾句輕飄飄的客氣話,明擺着是都懶得挽留了,想走就走好了,今日不同往日,如今朝廷根本不差你一個道場破碎大半、法脈青黃不接的小門小派。

父慈子孝,上樑正則下樑直。父不慈子就難孝,上樑不正則下樑歪,這就是常理。

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故而才需要正本清源,本立則道生,海晏河清。

自己都給了一份名單,陳平安竟然還不知足,這不是得寸進尺是什麼。

範峻茂已經打定主意,堅決不增添剩餘幾個名字,與此同時,以後再不參加任何一場大驪京城議事,她冷笑道:“除了各國朝廷和山上門派,在這件事上,陳國師別忘了還有那些豪強門閥,都覺得大驪宋氏在這件事上寸步不讓,是在咄咄逼人,不佔理的,尤其是官府和私人書院裡邊,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嚷着要跟觀湖書院討要個說法,更是茫茫多,其中不少享譽朝野文壇的士子,要讓書院出面邀請你們某位禮部官員,好與大驪朝廷當面對質。”

既然咱們倆都這麼喜歡攬事,我範峻茂大不了就當背了個鍋,頭疼過後,現在就輪到你陳平安和大驪王朝爲難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面無表情。

當面對峙?你們這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傢伙,是點名要求大驪陪都洛京的新任禮部尚書魏禮出面,跟你們吵幾句,還是覺得官位不夠分量,要求我這位大驪京城的禮部尚書親自走一趟觀湖書院?

“都理解。”

陳平安將那張紙輕輕摺疊起來,收入袖中,點頭笑道:“不接受。”

老尚書沈沉在陳平安落座後,就再沒有打盹,老人雙手扶住柺杖,一直笑眯眯的。

這話我愛聽。

心情舒暢,老尚書嘴上所說卻是另外一番言辭,笑呵呵道:“衆口鑠金,積毀銷骨,人言可畏吶,可別打官司打到觀湖書院去,再一個不小心,說不定都會驚動中土文廟了,到時候如何是好?”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算他們找對人了。”

老人故作驚訝,自顧自說道:“萬一文廟到時候派遣禮記學宮的茅司業,來咱們寶瓶洲主持公道,幫着調解糾紛,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有意思了。”

七十二書院之一的林鹿書院,就建在披雲山,相信誰都不會這麼自討沒趣。

可若是跟觀湖書院告狀都不管用,就只好跟文廟討要公道了,結果來了個曾是文聖一脈弟子的茅司業。

這就……很愁人了嘛。

掣紫山晉山君說了句公道話,“在劍氣長城,一拳就倒二掌櫃,等到返回浩然,就得換一句了,單槍匹馬陳劍仙。”

璞山山神傅德充,輕輕咳嗽一聲,提醒自家山君別這麼說話不講究。

同樣作爲中嶽儲君之山之一的雨霖山,女子山神萬樹桂聽聞此言,嫣然一笑,果然還是咱們山君最是大氣,能夠當面開玩笑,敢於仗義執言。

此言一出,屋內氣氛頓時變得無比詭異。

你怎麼不直接說一句,毫無背景陳山主?

這個說法,好像最早是從中土山海宗那邊的山水邸報傳出來的。

好多關於陳平安的小道消息,都是山海宗率先提及,然後被其餘山水邸報紛紛“搬書”引用。

後來好像是文廟提醒過山海宗一次,才筆下留情了。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似不以爲意,“元嬰境,當不起劍仙稱呼。何況就算我不跌境,一位玉璞境劍修,在那邊也不覺得被說成劍仙是什麼好話。”

自少年起就開始遠遊,在“那邊”停步最久,所以劍氣長城可以算是陳平安的第二故鄉。

除了中土文廟,此外寶瓶洲的那幾個近鄰,其中東海水君王朱,是陳平安的鄰居,還是那種字面意義上的隔壁鄰居。

北邊的北俱蘆洲,是趕赴劍氣長城最多的一個洲,沒有之一,就連中土神洲都無法與之媲美。一洲劍修,桀驁不馴,別洲之外,只認劍氣長城。

南邊的桐葉洲,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正在住持大瀆開鑿一事,無形中頂替了玉圭宗的山上位置。

何況門口那邊,不就坐着一個化名周肥的落魄山首席供奉?

浩然九洲,越是高位神靈,越是需要與“外界”打交道,例如大瀆兩位侯伯,以後就免不了與東海水君府有交集。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本早就備好的小冊子,“這是我們落魄山集靈峰祖師堂的譜牒成員名單,外加近些年的收入情況,大致有哪些合作方,內容相對比較粗略了,只是方便大家對我們山頭有個初步的印象,因爲來得匆忙,下宗選址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我就沒有寫在上邊,如果誰感興趣,稍後我可以讓周首席作個詳細的闡述。”

免得外界誤以爲陳平安當了大驪國師,會假公濟私,先前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以後一旦解禁,煥然一新,難免會有人覺得落魄山是背靠大驪,藉機中飽私囊,纔有了這份蒸蒸日上的新氣象。

皇帝宋和微笑道:“請諸位自行傳閱即可,寡人最後一個看冊子就是了,陳國師,朝廷這邊能否留下這本冊子,歸檔保存?”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可以。”

冊子上邊,有些譜牒成員,還會帶個括號,例如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是真名姜尚真,玉圭宗上任宗主,雲窟福地現任姜氏家主。

記名供奉陌生,道號喜燭,舊道場所在,蠻荒三輪明月之一的皓彩,劍修。

又例如暫無譜牒錄名的候補供奉謝狗,她括號裡邊的內容就比較長了,曾用化名白景,至於曾用道號,朝暈,外景,耀靈……一大串,將近十個。舊道場位於蠻荒那輪大日之中。落魄山次席供奉候補人選。劍修。

這本冊子的末尾,鈐印有一方印章,落魄山陳平安。

相信大驪宋氏很快就需要爲陳平安篆刻一方官方印章了,印文當然就是“大驪國師”。

需要禮部和欽天監精心挑選出一個黃道吉日,皇帝開筆儀式的具體時辰,印章的材質,五嶽江瀆、京師城隍廟和文武廟的加持,都有講究。

老尚書沈沉看着冊子上邊的內容,嘖嘖稱奇。

其實小冊子就只有兩頁,第一頁寫落魄山的譜牒成員,並不記載那種更能顯現山上香火情的客卿。

第二頁寫商貿現狀,其實就有點像是對“客卿”一項的補充,光是北俱蘆洲一地,光是宗字頭的合作對象,就有骸骨灘披麻宗,女子劍仙酈採的浮萍劍湖,劉景龍的太徽劍宗,此外還有水龍宗和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內一大串的山上生意盟友。而自家寶瓶洲,其中有幾個名字,也很有嚼頭,例如晉青的中嶽掣紫山,璞山,雍江,同爲儲君之山的北嶽神讖山和南嶽的採芝山。

歸功於上任龍泉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的“兢兢業業”和“抓小放大”。

當然還有披雲山的知情不報,魏山君與曹督造好像心有靈犀,雙方聯手,使得一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底蘊如何,外界光靠猜。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那場精彩紛呈的觀禮正陽山,但可惜此次問劍,除了山主陳平安,其餘集靈峰祖師堂成員,都未真正出手。

其實大驪朝廷對落魄山的真實家底,說是“所知甚少”,有點不像話,那就換個稍微委婉一點的公門用語,“瞭解不多”。

魏檗看得格外仔細,翻過一頁,還要再翻回去瀏覽內容。

你這位夜遊神君,裝啥裝。別說落魄山有幾個譜牒成員,山上有幾棵樹,魏山君都一清二楚吧。

這就是外界誤會魏山君了,事實上,應該是落魄山連披雲山的那片小竹林,有幾棵竹子都是有數的。

小冊子一路輾轉,期間佟文暢只是掃了幾眼,有些神靈看得格外認真,一個字都不肯錯過。

只說陌生與謝狗,兩位蠻荒劍修,一記名一候補,都沒有提及境界。

但是光憑他們各自的舊道場地址,在座各位,就都掂量出分量了,陌生與謝狗,必然皆是飛昇境無疑!

幾乎所有神靈在看到這裡的時候,都會有點彆扭。

近在咫尺之地,屋外廊道里邊,就站着兩位道齡極有可能長達萬年的飛昇境,而且還是出身蠻荒的遠古劍修。

先前姜尚真搬了條椅子坐在門口,瞧着有點滑稽,這會兒再看周首席擋在門口那邊,好像將屋內屋外隔開,就順眼多了。

屋外那兩位在蠻荒天下足夠擁有“舊王座”資格的蠻荒劍修,有姜尚真擋着,至少不會二話不說就進來亂砍一通吧?

其實姜尚真就曾與陳平安詢問,這個在大日中開闢火精宮作府邸的謝姑娘,莫非是遠古天庭神異一道的火精化身?

跟陳平安一開始的猜測,如出一轍。

但是青同給出過答案,從仰止那邊旁敲側擊而來,白景是貨真價實的妖族出身,並非神靈在人間的轉世。

而且仰止還泄露了一個消息,那個接手曳落河的緋妃,若是按照道脈劃分,極可能是白景的再傳弟子。

宋和是最後一個翻閱冊子,看過之後,輕輕合上,手掌覆在冊子上邊,笑問道:“陳國師,禮部這邊有個想法,我們春山書院,能否謀求一個文廟七十二書院的候補?”

上次文廟議事,纔剛剛新定儒家七十二書院,至於所謂候補,就是能夠進入文廟的考察行列,但是何時增補,是沒有定數的,而且競爭異常激烈,大驪在內的浩然十大王朝,幾乎都有數座官辦書院早早躋身候補之列,一旦有某個書院名額的空缺,就是三十餘座王朝書院要同時走這條獨木橋。此外春山書院還有個問題,距離林鹿書院太近,再就是春山書院內那種能夠稱之爲名動天下的大儒,實在是數量太少,關鍵是如今書院那邊擁有儒家君子頭銜的山長、主講和講習,一個都沒有。

禮部尚書趙端瑾開口說道:“此事確實難度不小。”

陳平安笑道:“春山書院能否躋身候補,我這邊說不上話,可能需要魏山君出馬了,看看能否邀請那位負責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的大先生,近期去書院講課一次。”

魏檗說道:“只敢說硬着頭皮與大先生轉述此事,大先生願不願去不去春山書院講學,我在這裡不敢作任何保證。”

晉青與範峻茂和蒙瓏對視一眼,就連佟文暢都擡起頭,看了眼魏山君。

好傢伙,我們幾個山君,今天議事之前,連自擬神號一事都不知道能否通過,內心惴惴。

你魏檗倒好,連那位大先生都已經碰過頭見過面了?尤其是連大先生住持披雲山封正典禮一事,都早就知曉了?

本事這麼大,你魏山君咋個不直接去中土文廟落座議事啊。

幾位山君心裡泛酸,在這件事上,其實陳平安也是憋屈不已。

老子苦口婆心勸你自擬神號用個“夜遊”,甚至還搬出了自家先生和陸掌教,你魏檗當時非但不領情,還跟我急眼了。

結果等到初次見面的大先生說夜遊神號好,你就立即換成另外一副嘴臉了。敢情是自家人說的道理都不算道理,對吧?

呵,歸根結底,還是我陳平安,人微言輕了。

魏檗老神在在,假裝不知屋內的視線交匯。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會在春山書院擔任臨時教習,專門開課講解劍氣長城歷史上的攻守戰。當然這件事,還需要陛下和禮部連同春山書院一起審議通過。”

魏檗說道:“先前在落魄山,大先生親自舉薦陳國師擔任書院君子。”

趙端瑾笑道:“好事成雙。”

沈沉突然開口說道:“既然是講解兵法武略,陳國師去春山書院擔任臨時講習,自然是好事,不過如果去我們在冕州新設沒幾年的鬆雪講堂,顯然更加名正言順,而且不用等什麼商議結果,我本就掛名堂長,鬆雪講堂又是兵部直轄的機構,現在就可以把這件事給敲定了。等到議事結束,我領着陳國師去一趟千步廊的南薰坊,到了兵部衙署,當場給陳國師寫好一份任職公文,就別是什麼小家子氣的‘臨時講習’了,鬆雪講堂的副講,齋長,陳國師可以隨便挑一個當。”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件事再議。”

老尚書疑惑道:“再議個什麼,要麼答應,要麼拒絕,陳國師何必拖泥帶水,不爽利。”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給句準話好了,近期只會擔任春山書院的臨時講習。”

老人錯愕不已,欲言又止。

趙端瑾忍住笑,讓你擺老資格,跟我禮部搶人。

陳平安笑道:“老尚書可別罵一句外鄉佬啊,我記得驪珠洞天一向屬於舊大驪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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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尚書頓時吃癟不已。

當年崔國師自己都不計較什麼,你一個繡虎的小師弟,翻什麼舊賬,還這麼記仇?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說道:“雲霞山,長春宮,篁竹劍派,老龍城,這幾個候補宗門,我們都幫幫忙,在合乎文廟規矩之內的前提下,儘量促成它們都能夠躋身正式宗門,當然打鐵還需自身硬,他們自己也需成色足夠,我們才能錦上添花。一洲山河,宗門數量越多,再與在座各位相處融洽的話,山水氣運就可以更加穩固,這些山上的謀劃,就一個宗旨,戰術上未雨綢繆,早做周全的準備,戰略上做最壞的設想,假設還有第二場大戰。”

最後這句話,整個浩然天下,可沒幾個敢想敢說。

一說到那場“大戰”,皆是心有餘悸。

不過陳平安的這份名單之內,竟然有一個篁竹劍派,還是讓不少高位神靈倍感意外。

先前見到陳平安落座,他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正陽山要吃不了兜着走。

難不成是當了新任國師,就顧全大局,以德報怨?

一聽到這個,範峻茂就更火冒三丈了,你與正陽山都能如此好說話,跟我反而錙銖必較?

唯獨魏檗,依舊氣定神閒。

屋內有一扇巨大屏風,繪製一洲山河形勢圖,用硃筆標註出所有國家的名稱,以墨字書寫宗門、門派。

寶瓶洲齊渡以南,神誥宗,真武山,雲林姜氏,都是香火綿延的老字號勢力。

還有一佛寺一道觀,都屬於寶瓶洲新晉宗門,再加上大隋境內的山崖書院,以及就建造在披雲山上的林鹿書院,都躋身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共同穩固一洲氣運。

其中廣福禪寺,先前舉辦了一場升座典禮,落魄山這邊還曾寄去一副對聯。

而道場位於玉壘山的那座顯靈觀,一向名聲不顯,除了當地土民供奉祭祀,就連附近幾國朝廷都不太重視,這座道觀的處境,跟躋身一洲山嶽之前的甘州山差不多,不顯山不露水,直到被大驪宋氏納入正統祭祀之列,才被外界所熟知,所以等到顯靈觀躋身宗門,山上山下都很茫然,根本不清楚寶瓶洲何時多出了這麼一位道教真君。

這位立廟于山水接壤處的道門真君,較爲罕見,道號有二,“清源”,“搜山”。

相傳此君成道日,是六月二十四日。

隨着前去那邊遊歷的外鄉練氣士越來越多,都說山腳那條常年青霧瀰漫的大江之上,曾見一位面若冠玉的金甲神靈,騎白馬,手提長刃,率衆遊獵歸山,于波面揚鞭而過,車駕浩蕩,威儀無雙。

論相貌與神氣,不輸披雲山魏山君。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此君司掌神職寬泛,且不受大嶽山君管轄節制。

此外舊白霜王朝境內,道門天君曹溶道場所在的靈飛觀,憑藉功德,由觀升宮,躋身宗門,靈飛宮的首任宮主湘君,道號洞庭。

如今寶瓶洲的宗門數量,哪怕相較於一些個大洲,都不算少了。

陳平安微笑道:“我有個不太成熟的建議,只說我們大驪國境之內,整個寶瓶洲北方地界,宗門仙府與山水神靈的升遷貶謫,兩者同理同例,不是當了宗字頭就可以一勞永逸了,若是犯禁過重,是可以被裁撤掉宗門頭銜的。”

“舉個例子,例如大驪可以幫助正陽山的下山篁竹劍派擡升爲宗門,前提是隻要他們立功足夠,能夠被記錄在文廟功德簿上。”

“與此同時,也可以將作爲上宗的正陽山摘除宗門身份。”

御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

陳國師舉了個好例子……

虧得正陽山今天沒有沒有劍仙參加議事。

“事關重大,到時候寡人和陳國師,會同六部主官和大小九卿,再一起專門商議此事的可行性,可能最後還要邀請林鹿書院和觀湖書院協商。”

宋和笑道:“接下來我們先討論錢塘長補缺一事,除了大驪禮部舉薦的人選,長春侯和淋漓伯都有各自心儀的屬官,趙尚書,你將三份檔案給諸位傳閱,我們看看誰更合適擔任錢塘長,看過檔案,先由趙尚書和兩位侯伯替大家介紹一番,然後諸位可以暢所欲言,早就關係熟悉的,舉賢不避親。”

禮部尚書給出了三份檔案文書。其中岑文倩的履歷,屋內都比較關注,多看了幾眼,因爲祠廟金身的神位最低,名氣最小,以至於某些神靈,都只知跳波河而不清楚河伯就是岑文倩。

此次由長春侯府提名的人選,就是岑文倩,如果真成了,就等於完成了一樁在山水官場上連跨三個大臺階的壯舉。

所以楊花對此沒有抱任何希望。

反觀同僚淋漓伯曹涌的提名,顯然更有希望通過大驪朝廷的審議,至少是可以與大驪禮部舉薦人選爭一爭的。

一來曹涌本就是舊錢塘長出身,大驪朝廷必須

再者這類在內部按部就班的升遷,更符合山水官場的慣例。

按照檔案顯示,老魚湖首任湖君岑文倩,生前擔任過一個大驪藩屬國的數州學政,後來因爲擅長經濟庶務,轉任轉運使,曾經住持一國漕運疏浚開通和糧倉營建,後來又全權負責胥吏冗員的裁撤事宜,一路由工部侍郎轉任吏部侍郎,最終官至禮部尚書,只是當了沒幾天,很快就致仕還鄉了,岑文倩死後被朝廷追贈太子太保,諡號文端,可謂哀榮至極。但是等到深受百姓愛戴的岑文倩去世後,再被家鄉百姓自發籌錢立廟祭祀,享受香火的岑文倩成爲庇護一地的英靈,照理說,本該順勢升任爲一州城隍甚至是京師城隍纔對,岑文倩卻只是被朝廷派遣一位禮部員外郎,出京封正擔任那條跳波河的小小河伯,之後更是一直不得升遷。

看到這裡,屋內神靈都已經心中瞭然。

岑文倩的這幅官場升遷圖,其實很清晰,那個小國朝廷的君主,有意推出岑文倩當“惡人”,只說裁減胥吏一事,於是等到岑文倩在官場上了犯了衆怒,皇帝自然就“順應民意”,對岑文倩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讓岑文倩當了幾天的禮部尚書,算是把致仕後的官場待遇提了一級,如此一來,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岑文倩,算是有了個過得去的交待,對岑文倩本人在朝堂上的政敵,更是有了個皆大歡喜的交待。

唯一的意外,可能就是岑文倩能夠成爲地方上的一尊淫祠英靈,廟堂上還活着的同時代公卿勳貴,或是代替他們佔據官場要津的門生故吏們,當然不希望岑文倩能夠在山水官場步步高昇,岑河伯就只能一直是岑河伯。

大驪王朝之外的寶瓶洲,再加上寶瓶洲之外的浩然八洲,這類官場門道,層出不窮。

之後的履歷,岑文倩就比較官運亨通了,跳波河與疊雲嶺是山水鄰居,先前都在齊渡長春侯轄境之內,因爲由於跳波河改道,改爲老魚湖,岑文倩轉任湖君,等於連跳兩級,從河伯躋身正七品神位。再之後,岑文倩受到長春侯楊花的舉薦,在大驪陪都的工部任職,最後就以一湖水君身份,兼任陪都水部員外郎,只是岑文倩每月都需要去洛京工部衙署點卯,何時返回湖君府,得看工部具體事務的交接進程。

只是一位已經屬於破格提拔、而且還沒幾天的正七品湖君,就想要補缺一位正三品的錢塘長,是不是有點癡人說夢了?

不管如何,能夠在大驪御書房,拿出來議事,岑文倩也算是簡在帝心了。

看來長春侯楊花對這位水府下屬,不是一般的器重。

這就叫官大一級壓死人,朝中有人好做官。

之後趙端瑾、楊花和曹涌分別作補充,介紹三位候補人選。

在這期間,就數長春侯說得最少,她三言兩語就說完了岑文倩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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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嶸率先說道:“錢塘長是要職,正三品的神位,一洲境內屈指可數,折水敷文,江水兩岸,自古就是人傑地靈、文運濃郁之地,現任折江水神伍芸,他如今是文廟金玉譜牒上邊的正四品,越過從三品,擔任錢塘長,不算太誇張。”

佟文暢開口說道:“我與蒙山君意見不同,推薦岑文倩。”

魏檗笑道:“跟誰都不熟,只從紙面上看,分不出高下,各有優點。”

說了等於沒說。

範峻茂說道:“連魏山君都不熟,我就更抓瞎了。”

晉青說道:“折江水神伍芸,性格剛烈,又當了很久的錢塘長佐官,兩江本就同源,水性天然相通,還是比較合適補缺的。”

兵部老尚書笑道:“所以歷史上才需要敕建高塔以鎮潮水嘛。”

曹涌臉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趙尚書,大驪京城工部這邊,有無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履歷和考評,如果有的話,今天可以拿出來做個參考。”

趙端瑾答道:“有。馬上就可以拿過來。”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有勞趙尚書立即派人取來過目。”

範峻茂靠着椅背,輕輕呵了一聲,比起那種毫不掩飾的嗤笑,略好幾分。

你陳國師都這麼說了,在座的又不是傻子,大夥兒還討論個屁,浪費口水麼,直接讓岑文倩當錢塘長就好了嘛。

如果不是地點不合適,坐門口的姜尚真,都想要朝這位女子山君伸出大拇指了。

趙端瑾摩挲腰間一塊玉牌,再抖了抖袖子,身前便浮現出一條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科甲巷諸多衙署“袖珍木造模型”,只見這位並非練氣士的禮部尚書動作嫺熟,場景不斷變換,很快便從自家“禮部衙門”的一處檔案房那邊,好似隔空取物一般,從一堆卷宗當中抽取出關於岑文倩在陪都工部的檔案記錄,趙端瑾再手指敲擊玉牌一下,景象隨之消散,唯有那份檔案留在禮部尚書的手上。

陳平安才知道,原來御書房的小朝會議事,還可以如此作爲,確實省時省力。

屋內再次傳閱這份記錄,先前諸位在座神靈,只知道岑文倩在陪都工部做了實事,但是具體是什麼功勞,以及如何做成的,並不清楚。但是在這份趙端瑾剛剛“搬來”的檔案之上,一目瞭然,詳盡記錄了岑文倩以水部員外郎身份提出的每一條建言,如何疏浚河道、拓寬支流水域或是江河改道,在何地進行“合龍”……附加工部諸司不同官員的勘驗結果和考評內容。

陳平安緩緩說道:“以後大驪的山水官場,包含五品以及五品以下,各路山水、城隍廟和文武廟的神祇英靈,就地升遷的規矩不變,還是更多遵循就近原則,但是神位在五品以上的升遷,除了某些特例,一般都會從外部選調赴任。除了山水相沖的忌諱,山、水神靈之間不宜互換身份,其餘京師州郡縣在內各級城隍廟,加上文武廟,都有可能轉任別地山神、水神,與之同理,後者也可以補缺前者。”

“這是爲了免得出現兩種極端情況,不是一團和氣,自立山頭,報喜不報憂,一座座地方衙署只盯着自身利益。不然就是長久內耗,把全部心思放在爭權奪利上邊,內部同僚之間相互傾軋排擠,導致誰做得多,就錯得多,與朝廷吏部和五嶽山君府秘密揭發,告狀成風。”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山水官場,五品之上,也要遵循朝廷官員不得在原籍任職的定例。每一次例外,都需要在大驪禮、吏兩部存檔,舉薦者,附議之人,持有異議者,都要清清楚楚寫個明白,方便以後查賬。”

“事後證明某某人舉薦有功,不賞,這只是在其位謀其政,職責所在而已。但是如果舉薦有誤,要罰,因爲這是失職。有人說天底下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外人當真無妨,可以隨便理解這句話,可既然都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是自古而然的學而優則仕,我倒要看看,當官到底是怎麼個容易。比如今天長春侯舉薦岑文倩擔任錢塘長,假定審議通過了這項任命,連同我陳平安在內,只要是今天選擇附議的,以後岑文倩在錢塘長任上的貪墨,怠政,假公濟私等等,我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得按照崔國師定下的那份吏部舊例,好好算一算是怎麼個加減法了。”

“此外,山水官場的告狀一事,必須實名舉報。但是與此同時,受理案件的五嶽山君府和大瀆侯伯兩府在內,還有州一級城隍廟,作爲與之職責相關的監督、功過糾察等衙署,查案就一查到底,不怕翻舊賬,往前推一千年,都可以查,甚至是隻要能查到幾百年前的檔案,就必須查到幾百年前爲止,所以從今天起,就沒有什麼既往不咎的官場講究了。再往後盯着至少百年光陰,被下屬或是官場同僚舉報的某位山水神靈,如果膽敢挾私報復,或是變着法子給誰穿小鞋,一經發現,他們又無法自證清白,那就罪加一等,一律從重處置。大驪朝廷的禮、吏和刑部,會聯手設置一個新機構,三部衙署各自最少讓一位侍郎出面兼管此事,五嶽大瀆和京師城隍廟,讓一司主官按時來此京城衙署點卯議事,共同負責定期查閱與之相關的卷宗。”

曹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既然是公事公辦,他不好替老友伍芸多說什麼。

而且今天陳平安是首次以大驪國師身份參與議事,曹涌何等熟諳官場門道,確實不宜開口反駁什麼。

何況陳平安是在就事論事,不單單是針對錢塘長補缺一事了,而是涉及到了整個大驪山水官場的新規矩。

今天簡簡單單一句“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可就是以後整個大驪山水官場,長達百年千年的幾家歡樂幾家愁啊。

至於另外的那些議題,曹涌就更不敢摻和了。

除了曹涌,其實幾乎所有在座神靈,都有些頭疼。

大驪王朝一旦多出那座暫未命名的嶄新衙署,就意味着朝廷的手伸得更長了。

但是陳平安同時提出各路神靈之間的調遷、流轉,對整個山水官場來說,又是一個不小的好消息。

佟文暢突然問了個問題,“陳國師,若說識人不明,用人有誤,我們在座的,都有連帶責任,那麼皇帝陛下呢?是不是始終置身事外?”

範峻茂嘿了一聲。

這個滿臉苦相的老農,就是說話中聽,不像某些頭別玉簪的青衫書生。

陳平安淡然道:“朝廷同樣有例可循。”

宋和笑道:“只要過錯累積多了,就沒有功過相抵的說法,寡人是需要下一道罪己詔的。”

佟文暢點頭道:“那我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佟山君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煙桿。

之前百年,一切山上事務,按照大驪御書房常例,幾乎都是國師崔瀺一言決之。

只說從大驪先帝到現在的皇帝宋和,反正都是事先知情,也僅僅是知情了。

比如今天全部拿到檯面上的提議,其實陳平安早在遂安縣村塾那邊,就已經跟皇帝宋和通過氣,雙方一邊散步一邊詳細聊過,陳平安會解釋爲何如此,各自利弊何在,短期優勢與長遠的隱憂,與之相對應的後手方案,在不同的階段,如何查漏補缺,如何更換方針,陳平安都有相關的闡述。

陳平安並不清楚師兄崔瀺是怎麼當國師的,又是如何與歷代大驪皇帝相處的。

只是以誠待人。

“難就難在成敗互因,理無常泰。但不是沒有解決的方案,說簡單很簡單,就是不斷糾錯。說難也是登天難,若是任何一個國家、朝廷和君臣,出現問題,都能解決問題,何來國祚斷絕,改朝換代。所以不是崔師兄訂立的規矩,就一定不能作任何更改。”

“如果一項政策到了不合時宜的地步,到了僅憑細節上的調整,框架上的修繕,都已經無法解決某個癥結的關鍵階段,那就別無他法,只能推倒再重建,同樣是一種糾錯,無非是力度更大。”

“任何一項需要拿到小朝會去反覆討論的重大改革,都是在用藥。但是那些不分大小、有錯糾錯的舉措,纔算一日三餐的飲食進補。”

等到皇帝陛下都認可岑文倩,那麼關於錢塘長任命一事,就算敲定了。

今天議事,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長春侯,鬆了口氣。

楊花用眼角餘光看了眼那個青衫男子。

姜尚真默默記下,打算回到落魄山,將這個細節,與小米粒說一說,他絕不添油加醋就是了。

皇帝望向魏檗,問道:“魏山君有沒有提案?”

魏檗點頭說道:“我北嶽轄境內,玉液江水神葉青竹,她一直想要更換江河道場,願意平調,甚至可以自降半級。”

這件小事,是魏檗事先就寫在那枚竹簡之上的提議。

魏山君純屬沒事找事罷了。

禮部尚書趙端瑾得了皇帝陛下的眼神示意,站起身,走到書桌對面的那堵空白牆壁附近,擡起手臂再猛然下劃,便“打開”一幅山水畫卷,趙端瑾再拿起一旁的長畫杆,點了點畫面幾處,都是如今暫時神職空懸的江河祠廟舊址所在,一一顯現,隨着趙端瑾的手中竹杆牽引,它們一一“飄落”在兩排椅子中央地帶的空中,批註文字與袖珍建築,以及一條條蜿蜒如蛇的江河雛形,一併懸停靜止,然後尚書大人就開始講解這些江河的水性、來源以及諸多支流概況,娓娓道來,如數家珍。

皇帝陛下會心一笑,因爲瞧見那位新任國師,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難得這位真身還在村塾教書的陳先生,有這麼一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事情。

老尚書沈沉同樣開始眯眼打盹了。

屋外謝狗背靠牆壁,打着哈欠,伸手輕輕拍嘴,想起一事,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小陌,咱們山主爲啥臨時改變主意?”

小陌答道:“公子說這叫事趕事,時機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按照公子最先的計劃,是打算做完三件私事之後,再來決定要不要走一趟大驪京城。

玉宣國京城事了,去龍泉劍宗給人當伴郎,再與好友一起遊歷浩然六洲。

這種事情,小陌並不會對謝狗如何刻意遮掩。

謝狗又問道:“山主這次出山擔任大驪國師,宋長鏡,還有那個洛王宋睦,嗯,就是泥瓶巷的宋搬柴,他們就都沒有意見?”

小陌笑道:“不太清楚。公子沒說。”

謝狗說道:“山主不說,你就不會問啊?”

小陌說道:“我對這些事情又不感興趣。”

謝狗咧嘴笑道:“擔任次席供奉,這麼大的事,咱們山主都不曉得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太不見外了。”

小陌微笑道:“這是前不久我的一個提議,公子覺得可行,就當真了,因爲周首席剛回落魄山,公子本來是打算近期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到時候再拿來出來說道說道,看看大家的意見。”

謝狗白眼道:“費那勁做啥子,咱們落魄山一直以來,不都是山主的一言堂嘛,個個嘴上不說而已,心裡敞亮得很!”

小陌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謝狗滿臉不以爲然。

小陌解釋道:“你會這麼想,並不奇怪。如果不是朱老先生爲我解惑,同樣會誤會公子。按照朱老先生的說法,是因爲公子心中自有一副算盤,那些有了決定再與我們公開商量的事情,公子都早早照顧到了我們所有人的想法。所以乍一看,都是無異議的。事實上,有異議的事情,但凡會讓誰感到爲難的,公子就根本不開口了。”

謝狗嘆了口氣,“當個山主就這麼心累了,當了國師,還了得?”

小陌笑道:“當了國師會如何,我不清楚公子的心態。但是隻說當山主,公子並不覺得有絲毫的心累,反而覺得很開心。”

謝狗問道:“又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小陌搖頭道:“不用公子說,我們旁人就都看得出來,你覺得呢?”

謝狗趕緊點頭,“那必須啊,這麼簡單的事實,我們都看得出來!”

屋內那邊,等到爲玉液江水神娘娘選定祠廟新址,宋和笑着開口說道:“暫停議事,諸位可以休歇一刻鐘。”

就等這句話了,佟文暢摸起煙桿,看了眼陳平安,後者默契點頭,佟山君再看了傅德充,後者亦是點頭。

他們仨幾乎同時站起身,走出御書房,再來到檐下廊道,三個原本半點不熟的“同道中人”,兩先一後,開始蹲着抽旱菸。

璞山山神傅德充暫時還不清楚,自己跟着那倆,依葫蘆畫瓢,就這麼一蹲,就成了以後他再來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的一個習慣,次數多了,習慣成自然,久而久之,就是傳統了。

出屋子透口氣的,其實不多,還是留在御書房內,趁機與皇帝陛下閒聊幾句的,更多。

姜尚真見沒人主動跟自己打招呼聊閒天,便悻悻然起身,跨過門檻,來到廊道,笑道:“小陌先生,謝姑娘。”

小陌一貫是黃帽青鞋的裝束,反而是那個兩頰腮紅的貂帽少女,腳踩一雙雪白的飛雲履,足下生雲,寓意飛昇。

小陌笑道:“周首席辛苦了。”

謝狗笑嘻嘻道:“不愧是周首席,好大威風哩。”

姜尚真笑眯眯道:“繃臉強撐着,出門在外,必須把落魄山首席供奉的金字招牌立起來,我平時不這樣,很好說話的。”

小陌微笑道:“景清說周首席酒量好,朱老先生和小米粒,都說周首席酒品更好。”

姜尚真笑容燦爛,“其實我的酒量和酒品都一般,無非是喝吐了再喝喝了再吐。”

謝狗說道:“鄭大風說了,咱們山上的仙家酒釀,都是周首席花大價錢買來的珍藏,出手闊綽,別人是幾壇幾壇買,周首席都是一酒窖一酒窖買!”

姜尚真開始罵自己了,“人傻錢多。”

周首席這麼聊天,謝狗就有點跟不上趟了。

小陌說道:“周首席這叫既能掙錢又能花錢,不愁錢,也不爲錢發愁。修行理當如此,不分酒桌內外,山上山下。”

姜尚真趕緊提醒自己剋制,剋制些,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小陌,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分你我,只管將首席供奉的頭銜拿去!

範峻茂是近乎被魏檗拉着走出御書房的,看她的架勢,是要與陳山主興師問罪來了。

好像陳大劍仙正在與佟山君扯閒天,說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勢高益危,道高益安。

佟文暢聽到這句評價之後,難得擠出個笑臉。

範峻茂就更來氣了。

陳平安擡起頭,伸手揮散些許煙霧,主動開口笑道:“範山君何必置氣,你又不是好面子的人。”

範峻茂差點就要掉頭走人。

不好面子,跟沒面子,能是一回事?

這位即將獲得“翠微”神號的女子山君,剛要挪步,她就聽到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在屋內,不好壞了規矩,我在這裡給範山君道個喜,梓桐山與其餘四嶽有點不一樣,文廟會額外贈予南嶽一塊匾額,‘天下青山’。至於將這塊匾額掛在何處,是山門口,還是府邸大門,或是書齋,就看範山君的個人喜好了。”

翠微本就是山之別稱,以此作爲山君神號,不能不說是一個山水官場的奇蹟。

北俱蘆洲歷史上,曾經有個堪稱龐然大物的宗門,是一洲南方的山上領袖仙府,叫清德宗,得道之士被外界譽爲隱仙,祖師堂的堂號就叫翠微。等到清德宗成爲過眼雲煙,與“翠微”相關的山上門派名稱、練氣士的道號,在文廟那邊就一直空缺,任何申請,悉數駁回,其中緣由,不得而知。此外中土神洲有個翠微楚氏,是千年豪閥,早年在老龍城登龍臺那邊結茅修行的一位供奉,金丹境練氣士楚陽,他就出自這個家族,只不過這個“翠微”屬於地名。

故而範峻茂自擬神號“翠微”,再通過文廟的審議勘驗,屬於撿了個天大的漏。

不曾想還能白拿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範峻茂瞪大眼睛,“當真?!”

陳平安無奈道:“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這麼大意思的匾額內容,一來不是誰都敢寫的,就算真有那種犯渾的讀書人,範峻茂也不敢擅自懸掛,你傻當我也傻啊。

確定陳平安不是開玩笑,範峻茂難掩喜色,“雖說明知是打一悶棍再給顆棗吃的路數……”

說到這裡,範峻茂都笑出聲了,伸手揉了揉臉頰,“不打緊,我也認了!這樣的路數,再來幾回都不成問題。”

魏檗在旁調侃道:“扇一巴掌給顆糖吃的路數?這種耳光,我也喜歡啊,怕什麼臉疼,就怕對方的手掌打腫了不願再打。”

範峻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陳平安不再心聲言語,開口笑道:“範山君這會兒不嫌棄烏煙瘴氣了?”

範峻茂抖了抖袖子,“不是有魏山君在場嘛。”

投桃報李,禮尚往來嘛,範峻茂就想要把那幾個躲在幕後拱火的勢力說給陳平安。

不曾想陳平安立即猜出了她的用意,擺擺手,重新以心聲言語道:“說了不讓你爲難的,又不是什麼場面話,不然我爲何故意火上澆油與你多說一句,名單上邊漏了幾個?就是看你在氣頭上,篤定你肯定不會順着我的意思開口說下去,否則你要真爽快答應了,補全名單,我反而要破例,在屋內以心聲言語提醒你一句了,我們纔好打個配合,演一場戲。像現在就很好,就當是大驪宋氏給梓桐山的面子,範山君再給那些漏網之魚留了一個面子,三者各自都有一個臺階下,結果還是那個結果,卻都不至於把關係弄得太僵。他們如果懂得一個下不爲例的道理,那是最好,如果誤以爲大驪朝廷怕了他們,以後反而得寸進尺,那就別怪大驪不留半點情面了。”

範峻茂一時無語,沉默許久,有些惱火,“陳平安,你幫忙說說看,到底是你天生就是一塊當官的材料,還是我天生就不適合做官?”

陳平安微笑道:“要把官當得不像官,並且還能不挪窩,不被排擠得去清水衙門坐冷板凳,甚至可以把官當得越來越大,那纔是真本事。”

範峻茂滿臉無所謂,笑道:“這些大道理,聽聽就行了。”

陳平安笑道:“範峻茂,反正只是聽聽看,我再說一個‘有人說過’的大道理?”

範峻茂一挑眉,擡起手,一彈耳朵,“看在那塊匾額的份上,說說看,我且聽着。”

大不了左耳進右耳出嘛。

陳平安抽了一大口旱菸,悠悠吐出煙霧,卻長久無言,只是怔怔看着前邊,好像是一個不遠也不近的地方。

範峻茂喂了一聲,提醒陳平安別發愣了。

魏檗坐在她身旁。

這位女子山君,曾經獨自留在那座孤零零的梓桐山,面對如潮水從四面八方涌來的蠻荒妖族大軍,她好像與整個人間無聲豪言一句,山頭破碎就破碎,金身崩裂就崩裂,老孃還真就不走了!

陳平安回過神,笑着與她說了聲抱歉,然後他果真以“有人說過”作爲開場白。

“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親近,也不用假裝與這個世界如何疏遠,理貴適中平常心,不可過厚與太薄,我們還是我們,我們就是我們。”

(本章完)

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225.第225章 夜路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590.第590章 二月二28.第28章 財迷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78.第78章 入夢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849.第849章 白也真劍仙,劍靈則不然95.第95章 小廟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80.第80章 出山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464.第464章 天亮了104.第104章 坐地分贓859.第859章 列陣在前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946.第946章 挑山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45.第45章 陽光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第1284章 第三把飛劍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55.第55章 春風得意385.第385章 下完棋抄完書391.第391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422.第422章 有個好先生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89.第89章 兩顆人頭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600.第600章 磨劍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885.第885章 老了江湖299.第299章 拳不停48.第48章 放紙鳶958.第958章 來了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370.第370章 聚散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42.第42章 天才761.第761章 開陣328.第328章 丟出觀道觀1071.第1071章 高處420.第420章 湖上劍仙,陌上花開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619.第619章 躋身三境1279.第1279章 訪山913.第913章 持劍者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675.第675章 小師叔最從容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1084.第1084章 炭火739.第739章430.第430章 人間且慢行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1078.第1078章 心鄉滿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