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9.第1209章 高兩境

第1209章 高兩境

大驪禺州,律宗寺廟,拂曉時分,中年文士吃過齋飯, 用小火爐給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寶粥,吃過粥,就去桌旁落座看書。

浮生又一日,開卷就窗光。

小沙彌又來叩窗提醒,“陳先生,山中雲起了, 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書籍, 笑道:“好的,稍等。我換雙靴子。”

因爲接連下了三天大雨的緣故, 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着一身用來保暖的粗布棉衣,踩着一雙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給經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雲的小沙彌也打造了一條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時,停杖如住錫。

寺內雲霧繚繞,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過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鯽鯉紛紛聚攏橋邊,水裔如故舊, 識君拄杖聲。

小沙彌在閒暇時自己也曾爬過幾趟山,去山上獨自看雲, 不知爲何, 過了半山腰就會覺得累, 氣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着這個窮酸卻起居素淨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會輕鬆很多,這讓小沙彌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廟側門,他們沿着那條熟悉的山道漸次登高,小沙彌方纔聽說文士近期就要離開寺廟了,下次再來抄經,何時是何時,暫時也沒想好,小沙彌就趕緊問出口了這個問題,再不問可就沒機會了。

文士笑容溫醇,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嗓音輕緩,給出了答案,“體力還是你的體力,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我只是幫着你在登高途中,調整了呼吸,分配了氣力, 你的腳力就顯得更好了。我只是進山次數多, 熟能生巧,所以其實此舉不涉神通, 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離去住處後,書桌上的宣紙,筆墨未乾,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內容,卻是兩句出自達生篇的道家語。

“不開人之天,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旁白處有硃批一句,“何謂道法自然”。

“復仇者不折鏌幹,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但是那個“不”字,不知爲何,卻被文士用硃筆單獨圈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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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宣國京城,長寧縣。

一棟舊宅內,院內有架鞦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換了一身前朝宮裝,身着錦繡衣,瓔珞綴明珠。

佳人盪鞦韆,此畫宜玉軸,懸之崿崿碧蘿中。

薛如意坐在飄蕩不已的鞦韆上,一雙繡鞋高高低低,她看着院內某些不用搬去屋內躲雨的花草盆栽,沒來由想起道士吳鏑一句無心言語,小草,就是不開花的花。

前不久,擺攤道士還是搬出了那座鬧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讓他白白多出一大筆租金。

鬧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慣了才子佳人豔本小說的讀書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吧。

道士在長寧縣別處街巷,租了棟老舊的小宅子,院內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給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覺得順眼的就留下,不喜歡的就低價售出,就當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說得冠冕堂皇,貧道行走江湖,秉持一個宗旨,從不在錢字上邊跌份兒。

作爲臨別贈禮,道士吳鏑在屋內留下了一方藏書印,五字篆文,春風扇微和。

印章材質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幫富人鑿冰賺錢,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石頭,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邊款內容極多,刻了一整首靖節先生的擬古詩,底款“春風扇微和”一語就節選自詩中。印章的金石氣什麼的,薛如意沒有看出來,倒是銘文詩中有一句“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別有用心的夫子自道麼?讓她覺得有些好笑,你一個花錢買身份的私籙道士,真當自己是背桃木劍斬妖除魔的龍虎山天師了,還撫劍遠遊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給自己一方附庸風雅的藏書印,薛如意可能還是更喜歡吳鏑某次早上喝粥時念叨的一句話。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認,道士吳鏑確實讀過很多書,不然他也無法精通訓詁句讀,但是學問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這大雨停歇的暮色時分,薛如意獨自蕩着鞦韆,實在是百無聊賴,先前這種天氣,道士冒雨出去擺攤是絕對不可能了,她便有些開心,讓你搬出宅子去,掙着幾個錢了?只是開心過後,她便又有些擔心,道士出門在外,奔波勞碌,總歸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去道士那邊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濟幾分,若說家底,她還是有一些的,只要他願意開口,那她能幫就幫,畢竟是朋友。

薛如意畢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爲,若非鬼物身份,觀海境修士都能找個地方開山立派了,再當個寶瓶洲小國君主的座上賓。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飄晃到道士吳鏑最近落腳的宅子,因爲與前任洪判官和陰陽司主官紀小蘋都是舊識,故而京師城隍廟那邊對她一向是寬待幾分的。到了這座寒酸小宅,她沒有立即現身,心裡有點不是滋味,送給她那麼一大方藏書印,卻住在這麼小的地方,這讓薛如意有些愧疚,該挽留的。

道士自稱年輕時走江湖,曾經用了個“陳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覺得這個說法比較有趣,比起一口一個吳道長,更好玩。道士臉皮再厚,聽多了,不得心虛幾分?

可事實證明,薛姑娘還是小覷了那位吳道長的臉皮。

畢竟按照某個公道說法,二掌櫃是這麼一號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頭往地上一趴,把臉貼地上,就能守住城頭。

之前她與道士購買了一摞鬼畫符,作爲這樁買賣的報酬,道士傳授給隔壁少年兩樁術法,張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來,科場失利的少年張侯,心中的那股鬱鬱不平之氣,就隨之淡了許多。

不過按照雙方約定,道士吳鏑讓薛如意別泄露此事。一樁薛姑娘重金購買符籙、我隨緣而走傳授仙法的公道買賣而已,何必讓隔壁那麼個讀書種子覺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會在此長久定居,害得少年想還又還不上,就是個心裡的疙瘩了,沒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聽了勸,終於還是沒有涉險行事,冒冒然越級燒符投牒鸞山的糾察司。

尤其是當薛如意得知一個天大消息後,更是暗自慶幸,只因爲西嶽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暢,剛剛得到中土文廟賜予的神號,“大纛”。薛如意是宮娥出身,當初還是女帝身邊的提及人,對官場規矩,還是熟悉的,在這種整個大嶽轄境都被喜慶氛圍籠罩的關頭,一頭女鬼的投牒告狀,像話?

薛如意繼續隱匿身形,坐在小宅牆頭上,發現廚房門外,蹲着一個不起眼的老漢,莊稼人模樣。

她有些驚訝,吳道長擺攤算卦,都擺到宅子裡邊來了?

可問題是眼前老人的裝束,也不像是個有錢的啊,麻衣草鞋,苦着張臉。

奇了怪了,你吳鏑如今賺錢都這麼昧良心了,連這種老實人的辛苦錢也騙?

看得出來,老漢不是什麼練氣士,就是個窮酸老翁。

吃飯的點,道士吳鏑好像在竈房那邊忙碌。

薛如意猶豫了一下,擔心自己嚇着這個凡俗老人,便飄向小宅外,推門而入,裝模作樣說上一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吳鏑在竈房內扯開嗓門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隨便坐,容貧道再忙碌片刻。

瞧見了那頭女鬼,老人點頭致意。

薛如意施了個萬福,老人腰別一支碧玉材質的旱菸杆。興許是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道士吳鏑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難道缺錢缺到這個份上了,連玉製煙桿這種東西連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種拐彎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這旱菸杆,是祖傳的吧?”

老人點點頭,“算是。”

薛如意便愈發於心不忍了,輕聲說道:“既然是祖傳的,就更別隨便往外送了。若是與吳道長求籤算卦,我幫你墊錢就是了,他還欠我些碎銀子……”

老人笑了笑,沒說話。

屋內道士繫着圍裙,拿着鍋鏟,氣呼呼道:“薛姑娘,你怎麼回事,斷人錢財可是江湖大忌。再說了咱們倆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這麼拆臺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聲,沒好氣道:“老孃這是幫理不幫親,吳道長你掉錢眼裡了吧,連這種憨厚老人的祖傳之物也騙?如今這天氣,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陳平安端了兩隻大碗走出竈房,熱氣騰騰,香味瀰漫,碗上各自擱放着一雙筷子,笑道:“騙什麼騙,就是喊朋友登門,老佟,嚐嚐我的手藝。”

薛如意問道:“這是啥?”

陳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鄉那邊的特色,窮地方纔會有的美食。”

陳平安遞給老人一碗,老人接過碗筷,低頭劃拉一口,點頭道:“不錯。此物頗能讓人憶苦思甜。”

陳平安擡頭笑了笑,聽聽,這是村野老農能說出的話?

薛如意翻了個白眼,估計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別好心當作驢肝肺,被老人誤會什麼。

老人端着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氣,笑道:“姑娘如此心善,豈會白費。”

薛如意心中一驚,猜到了自己的心思,還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讀心術?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個棉袍道士。

陳平安坐在臺階上,吃着大雜燴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問貧道認不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娘娘嗎?當時貧道說不認得她,卻認得佟山君,你不信,覺得貧道是在說笑,我這不就把佟山君從甘州山請來此地,既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沒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讓薛姑娘省去諸多麻煩程序,何必燒符投牒山君府,西嶽佟神君這尊正主都來了,薛姑娘有什麼就說什麼,只管有冤說冤,有理說理。”

薛如意先是愣了愣,隨即唉聲嘆氣,“吳鏑,都窮到這個份上了,需要請外人鬧這麼一出仙人跳,好騙我的錢?吳鏑,你要真缺錢了,咱們雖非什麼要好朋友,可是接濟一番有何難,何必整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犯不着。”

你吳鏑,要說認識幾個山上朋友,求爺爺告奶奶,才請得動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種胥吏,她薛如意可能還會信上幾分,還是那種將信將疑。

騙鬼呢。

倒也沒錯,是騙鬼。

她便有些傷感,這才幾天沒見,吳鏑就混得這麼落魄了?

陳平安問道:“鍋裡還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來一碗?”

薛如意搖搖頭,忙着傷心呢。

老人下筷子極快,擡了擡空碗,“我再來一碗。”

陳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見外。”

老人還真就不客氣了,起身去廚房盛滿一碗米羹,約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趕忙低頭嗦了幾口。

瞧見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夥坑人錢財,你吳鏑都不捨得多花幾個錢,例如在那戲班子裡待過的老人?

演。

你們倆繼續演。

這麼拙劣的演技,能夠從姑奶奶這邊騙走一顆銅板,都算你們的本事。

西嶽甘州山,與風雪廟是近鄰,擁有兩座儲君山頭,其中鸞山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極負盛名的,她叫懷籙,在西嶽地界說一不二,都說身爲頂頭上司的佟山君都聽她的。而管理玉宣國在內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則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廟燒符投牒鸞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這麼個原因,她擔心玉宣國權貴膽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護,不光是京師城隍廟涉案了,還會一路牽扯到鹿角山,這還告什麼狀。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小朝會,作爲西嶽儲君之山的兩位山神,鸞山懷籙,鹿角山常鳳翰,都未列席議事。

據說一個是因爲實在太憊懶了,反正當了儲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寶瓶洲山水官場已經官無可升了,一個是太過心高氣傲,再加上常鳳翰與鸞山常有牴牾,相看相厭,以至於兩座山神府都沒有什麼往來。

薛如意望向那個越看越可憐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個老神在在的擺攤道士,她思來想去,還是說不出什麼感覺,就問道:“碰到什麼難事了?”

陳平安搖搖頭,笑道:“佟山君?”

佟文暢嗯了一聲,“她說什麼就可以信什麼,不必喊常鳳翰過來這邊對峙了。回頭我親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國最近百年之內的文運流轉。”

老人然後補了一句,“下次豆腐和豬腸可以多放點。”

陳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幾塊,豬腸放多了就不對味了,一下子就沒有了那種吃到豬腸的意外之喜。”

佟文暢點點頭,“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打趣道:“老佟你這趟玉宣國京城之行,有點類似微服私訪的意思了。你這個西嶽地界的頭號青天大老爺,可不能讓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鐵了心爲民請命啊。”

佟文暢笑了笑,“好說。”

陳平安調侃道:“薛姑娘,這算不算是戲曲小說裡邊手持尚方寶劍的八案巡撫,到了地方上,然後就被你攔路告狀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麼沒有黃土墊道,淨水潑街,再來個威風八面的鳴鑼喝道?”

陳平安笑道:“說了是微服私訪嘛。”

佟文暢問道:“薛姑娘,如果我沒有記錯,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鐘毓?”

薛如意點點頭,“剛剛被排擠到了大驪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擔任州城隍爺,升官了。”

佟文暢嗯了一聲,“記得鸞山懷籙提起過洪鐘毓兩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鸞山擔任糾察司主官來着,好像洪鐘毓提了個附帶要求,必須帶上給他當佐官的城隍廟陰陽司紀小蘋,一起調動才行,只因爲鸞山那邊,暫時沒有合適的位置安排給紀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來。如今洪鐘毓轉遷榮升大驪一州城隍爺,還帶着紀小蘋一起赴任,官場前程,相當不壞,比起進入鸞山住持糾察司、一年到頭遭人記恨,確實好多了。”

薛如意無言以對。這就像一個鄉野老翁坐在村頭,嘴上隨便點評着一國朝廷六部九卿官老爺們的官場起伏。

不過這種內幕,老人若非胡編亂造,豈能獲悉?

薛如意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天黑了,凡夫俗子妄言編排山水官場內幕,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咱們京師內各級城隍的那幾尊夜遊神,可不是吃素的。”

“有事鬼不敲門都心慌,心底無私不怕那鬼敲門。”

佟文暢笑道:“薛姑娘,既然陳……道長都親自過問此事了,你就儘管放心,鹿角山和玉宣國都會給你一個滿意交待的。”

等到老人跟道士都吃完了米羹,薛如意嘆了口氣,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她便主動伸手接過兩隻空碗和兩雙筷子,去竈房那邊拿起葫蘆瓢,從缸裡勺水清洗碗筷。等到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漬,走出門,發現臺階那邊的光景,好傢伙,真是倆大爺,竟然開始吞雲吐霧了,飯後一杆旱菸,快活似神仙嘛。

佟文暢眯眼說道:“能不能問一句,老大劍仙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話癆,言語風趣,和藹可親。”

佟文暢說道:“不敢信。”

陳平安說道:“也得看跟老大劍仙熟不熟了。”

佟文暢點點頭,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如果你今天沒有喊過來,處置這樁家醜,是不是就要讓刑部趙繇住持的那個新設衙署,秘密走一趟西嶽地界了?”

陳平安說道:“一開始是有這個打算,只不過我在這邊有點私事,兩者不宜攪和在一起,所以還是決定讓佟老哥走這一遭,既然都是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誰來解決並不重要,剛好近期大驪京城那邊,就被趙繇找到了一條線。佟老哥,我也需要與你事先打聲招呼,過幾天,我會去隔壁縣找同鄉敘舊,不過相信鬧出的動靜不會太大。”

佟文暢點點頭,“你隨意就是了,佟某人老眼昏花。何況就算捅破天去,最後收拾殘局的人,不還是大驪國師。”

陳平安驀然笑道:“咱們這算不算官官相護?”

佟文暢咧嘴一笑,“人生在世,有仇報仇有恩報恩,我也曾年輕過,吃香火的泥塑神像,不還有幾分火氣。”

由於雙方言語都沒有遮掩,薛如意聽得心驚膽戰,小心翼翼問道:“老人家,你真是佟山君?”

佟文暢點點頭。

薛如意轉頭望向道士吳鏑,後者點點頭,示意是真的。

薛如意再偏移視線,顫聲道:“佟山君,那麼他是?”

“薛姑娘,你這是什麼問題,猜也猜出來了,這座天下,山上練氣士,有誰能夠拐彎抹角說自己與劍氣長城的那位老大劍仙……混得熟,我們寶瓶洲還有幾個人,能夠隨便調動一位大驪刑部侍郎,讓佟文暢屁顛屁顛跑來玉宣國喝碗米羹。還是說姑娘心中其實有了答案,不敢相信,非要我一個外人來說才肯信?”

佟文暢拿起煙桿指了指身邊的同道中人,笑道:“這位就是大驪新任國師,落魄山陳平安。”

陳平安笑道:“必須糾正一下,是兩大碗米羹。”

“一碗兩碗,收錢啊?”

“當然不收。”

“薛姑娘,勞煩你再幫我盛一碗米羹,劍氣長城末代隱官親手熬製的米羹,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薛如意渾渾噩噩走向竈房那邊,一團漿糊。

佟文暢疑惑道:“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由着我泄露你的真實身份?”

要幫助薛如意討回一個公道,以陳平安如今的身份,只需與甘州山知會一聲即可,沒必要讓自己親自跑一趟玉宣國京城。

陳平安說道:“就是這次閉關再出關,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佟文暢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笑道:“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魚獲是希望,日頭是希望,漁網也是希望。”

佟文暢笑道:“新鮮說法。”

陳平安問道:“佟老哥,就沒有察覺到宅院這方天地,哪裡不對勁?”

佟文暢點點頭,“等到你這麼問了,我纔可以確定一事,薛如意是假的。”

“看來還是火候不夠,無法完全騙過一位山嶽神君。”

陳平安起身笑道:“米羹可是真的。而且接下來的耳聞目見,就都是真人真事了。”

佟文暢說道:“拭目以待。”

當陳平安走向廚房的時候,薛如意這才敲門而入,依舊是那句,吳道長,祝賀喬遷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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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窮酸遊俠的背劍少年,看過了一場廟會集市上草臺戲班的熱熱鬧鬧,記下了那些切末的具體形制、各自用途,再記住了生旦淨末醜們的不同身段、唱腔和唸白,少年想着還得看幾場大戲班子的演出才行。

一雙草鞋踩在御街上,再散步走到了京城皇宮之外,極高的朱漆大門,排列着縱九橫九的門釘,造型威嚴的鋪首,寓意星宿值守看門。猶豫了一下,少年還是沒有去戲曲上所謂的金鑾殿看一看,皇宮外有條河,其實是個垂釣的好地方。

青杏國境內,作爲一國山上仙府執牛耳者的金闕派,近期整座仙氣縹緲、清心修道的仙府,竟然比山下過年還要喜慶。

實在是好事連連。

合歡山一役,將那藩鎮割據的邪祟鬼魅一網打盡,將方圓千里之地掃清瘴氣。

再就是金闕派的開山女祖師,時隔多年,曾經被師尊譜牒除名、驅逐出山的她,終於恢復了舊白霜王朝那座靈飛觀的譜牒身份,得以認祖歸宗。

而連同清靜峰、垂青峰金仙庵在內的幾脈弟子,掌門程虔和掌律刑紫,召開議事,毫無懸念,金闕派譜牒修士,就此一併遷入靈飛觀道脈的金玉譜牒中去。需知剛剛晉升爲靈飛宮的道觀,觀主曹溶,是白玉京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這就意味着 “淪爲”靈飛宮下山的金闕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兩座天大靠山。

按照山上規矩,金闕派,從此就可以正大光明拜白玉京掌教陸沉爲祖,靈飛宮天君曹溶爲宗。

青杏國皇帝陛下身體有恙,便讓太子殿下和禮部尚書一起親自上山道賀。

柳氏皇帝這些年一直被山上譏諷爲白板皇帝,老皇帝爲了讓庶出且非長子的當今太子殿下,能夠站穩腳跟,可謂煞費苦心。

如今青杏國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傳着一個消息,在那烏煙瘴氣的合歡山地界,太子殿下親自統兵,帶隊登山,找到了那失蹤已久的三方玉璽,失而復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專門用以冊立太子的金質絞龍紐嗣天子寶璽。青杏國柳氏的總計天子十二寶,如此一來,終於再次補全了。

老百姓都說這就是天命所歸,那位雄才偉略、文武兼備的太子殿下,未來會是天定的明主。

一個背劍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棧內,飛劍傳信至天曹郡張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揚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齋,陳。

很快老家主張筇就親筆回信一封,讓陳先生稍等片刻,他們馬上就會趕到青杏國京城。

當天張筇就帶着張彩芹和洪揚波火速進入客棧,還有意帶上了有少年劍仙美譽的張雨腳。

結果張雨腳卻是看到那個穿着草鞋的少年“陳仁”,當初在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雙方早就打過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頭刻字的陳劍仙?!

張雨腳有些暈乎之餘,更是無地自容,先前在那潑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還與同伴金縷閒聊起年輕隱官。

少年劍仙如何能夠想象,身後幾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着那位正主。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這趟出門,閒逛而已,就換了個身份容貌。”

張彩芹恍然大悟,難怪先前那場雷聲大雨點小的合歡山一役,從頭到尾都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玄乎。

陳平安開門見山問道:“張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們看來,青杏國太子柳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張彩芹猶豫不決,一時間屋內氛圍顯得極其凝重起來。

洪揚波只得幫着暖場開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學才情,又想給青杏國做點實在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當真是這樣嗎?”

洪揚波便一時語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畢竟邀請年輕隱官出山參加柳豫的及冠禮,是他和小姐幫忙求情而來。陳山主卻提前趕來青杏國和合歡山,說是閒逛,誰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陳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麼今天可就是陳山主與整個天曹郡張氏興師問罪了,而且此舉合情合理,畢竟是返回家鄉之後,首次參加慶典,如果柳豫是個大草包,像話?

家主張筇卻是有一說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說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確實是難聽了點,我見過這孩子幾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說一個深居簡出的太子殿下,如何體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誇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於柳豫身上的缺點,我也說不上什麼,不過倒是可以保證一點,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國皇室勳貴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邊數國裡邊去,已經算很好了。”

陳平安微笑問道:“張老家主的意思,是說柳豫屬於一塊璞玉,還是值得雕琢的?”

張筇點點頭,“陳山主,我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別看老家主言談自若,對答如流,其實心中慌得很。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察覺到對方的侷促。

洪揚波心中更是緊張萬分,不知爲何,眼前“少年”,除了換了容貌,好像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陳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說道:“我在京城逛蕩了幾處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絕對不會答應下山參加觀禮。”

張彩芹臉色尷尬,試探性問道:“那就推掉那場觀禮?”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約莫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緣故,反倒是張雨腳壯着膽子問道:“陳山主,可以說說看爲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嗎?”

陳平安說道:“整座東宮潛邸,上樑不正下樑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綺的詹事府清紀郎,他還算略通經濟庶務,其餘我見着的七個東宮官員,衙署各異,官階不同,全是沽名釣譽之輩,從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經局的太子洗馬,正字,我都親眼見過了。”

張雨腳震驚異常,心中大奇,原來陳隱官真是一場“閒逛”。

其中品秩極高的東宮六傅,更多是虛銜,是朝廷賞賜給某些老臣的榮貴頭銜而已,其實與日常的東宮教輔完全無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還是那座清貴的詹事府領銜,再加上左、右春坊兩署和司經局,總計四座東宮衙門,爲了方便相互間的文書傳遞,便一同寄署於詹事府辦公,詹事府不在宮內,建造在位於皇城和外城之間的玉龍河邊上,因爲青杏國京城佔地不大,衙門也不算與皇帝陛下如何“疏遠”。其中司經局設主官太子洗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從五品下,主要是負責東宮書籍的刊緝、編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卻是人人垂涎的美職,市井老話都說宰相門房三品官,更何況是東宮的太子屬官,潛邸舊人?而且這些清貴官員都可以將此作爲翰林官遷轉階梯。

陳平安補了一句,“而且這裡邊的大多數官員,他們都覺得太子柳豫是個很好騙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這羣自家的東宮官員當成了傻子,你們幫着青杏國和落魄山牽線做媒的天曹郡張氏,更是傻子,而我陳平安作爲落魄山的山主,無形中就成了那個最大的傻子。

陳平安說道:“我並不介意給誰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爲自己的出現,導致某些事錯上加錯,甚至失去了糾錯的可能性。”

張雨腳似懂非懂。

張筇好奇問道:“陳先生,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廢,不是我的習慣。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張氏合力,幫着灑掃庭院。”

張筇如釋重負,抱拳致謝,“榮幸之至。”

近期青杏國廟堂的確比較熱鬧,先是左庶子作爲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議朝廷禁用“流外人”補缺某些清貴官職。吏部對此不是沒有異議,甚至就連同爲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開唱反調,堅持官員品行優劣與出身高低全無關係。再就是工部侍郎請求將政務繁重的工部,提升爲六部“前行”衙署,爲此不惜跟兵部官員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來。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禮,就成了青杏國禮部官員接下來的重中之重,對於那幾場各部二三品大佬紛紛下場、你來我往面紅耳赤的爭執,你們吵你們的,我們禮部只要辦好了這場慶典,就是大功一樁。

青杏國柳氏皇帝確實是年紀大了,不得不考慮起太子如何順利繼承大統的事情了,先前爲了讓這場觀禮顯得更有分量,多少達官顯貴紛紛離京,舍了臉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錢都要請人來參加典禮。此次青杏國破例請別國修士觀禮的鬧劇,很快就停歇下來了,只因爲據說會有一位身份依舊雲遮霧繞的大人物蒞臨青杏國。

越傳越誇張,一開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嬰老神仙,後來是神誥宗祖師堂的某位真君,接下來是雲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後就更誇張沒邊了,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據說柳氏請動的,正是那位寶瓶洲大瀆兩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涌!

你們青杏國,怎麼不乾脆說自己請動了落魄山的那個陳平安?

在陳平安喊來天曹郡張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馬的金屋藏嬌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員是青壯歲數,當打之年,氣喘吁吁翻身下馬,意猶未盡,伸手揉捏躺在身邊美嬌娘的一團白膩,怔怔想着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亂青絲,笑問一句,京城都說太子殿下馬上就要登基當皇帝了,老爺你是不是就可以升官了?

自家老爺可是在那潛邸爲官多年的扶龍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龍袍坐了龍椅,嘿,天底下有比這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好事嗎?好像沒有。她就是不知道這輩子有無那個幸運,能夠近距離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員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風景,約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時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聲,“你也別覺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脫了衣服,男人不還是男人,女子還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陣眼花,他嘆了口氣,今夜已經連戰兩場,已經有心無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門熟路趴在牀上,玉體橫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凌亂衣衫,啪一聲,捱了一記打,顫顫巍巍。

她拋了一記媚眼,幫着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會亂嚼舌頭,“一個毛頭小子,懂什麼官場門道,詹事府和兩春坊那邊,誰稍微丟給他一點大而空的東西,他就覺得是個治國良策了。”

與太子殿下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也就那樣。

除了投了個好胎,不能說全無本事,就是虛,書上的聖賢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麼用呢,金玉其外罷了。

只說右庶子爲何跟左庶子唱反調,還不是因爲各自出身不同,身後又各自跟着一大幫暫時功名不顯的讀書人?卿相王孫和文學端士也好,苦無出路的草澤閒士也罷,你柳豫當真知道什麼叫真才實學?幾篇拜謁詩,棋枰手談幾局,就知道對方有幾斤幾兩的才學、能夠判定對方有無治國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歡不懂裝懂。就像他這個當太子洗馬的,只是爲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譜、印蛻,對着那一摞法帖練了多少個字,才寫出一手太子殿下最爲鍾情的簪花小楷?

牆頭那邊,貓着一個無聲無息的背劍少年。

天未亮,一輛車駕,參加早朝,車廂內的左庶子大人,低頭呵着氣,下了場大雨,這段道路泥濘不堪,顛簸得厲害,到了御街那邊纔會變得平整。馬車路過一排起早貪黑的攤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着上朝官老爺們的,攤販們相互間偶爾閒聊,都會感嘆一句,原來當官也不容易。

車伕嫺熟停下馬車,隨手丟了一把銅錢到桌上,興許是力道沒有掌握好,興許是故意的,幾顆銅錢就那麼滾落在地。

是老主顧了,攤販趕忙小跑幾步,低頭哈腰,照着老規矩遞給車伕過去一隻食盒,車伕接過食盒,喊了一聲大人,再輕輕掀起簾子,車廂內再接過去,胡亂對付一頓早餐。攤販搓着手,等到馬車過去了,這才彎腰撿起泥濘裡的幾顆銅錢,再將指尖悄悄蹭了蹭圍裙,這些有資格去早朝的官老爺,一個比一個講究,乾淨得很吶。

又一輛馬車停在附近,攤販們都練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爺的車駕了。

侍郎大人正在頭疼一國武庫的儲備,兵部幾處庫房那些堆積成山的兵器,到底該如何清除庫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動,衙署間的明爭暗鬥,跟老百姓都沒什麼關係,反正是歌舞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當收起早餐攤子,發現比昨天多了幾錢銀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幾文錢,爭取明兒多掙就是了。

一個草鞋少年花了十幾文錢,沒吃飽。最近接連幾天都是在這邊買頓早餐,細嚼慢嚥。

只有一個叫任湘綺的官員,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馬車,在這邊落座吃早飯,心不在焉,經常碎碎唸叨着,習慣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賬。少年一打聽,才知道他名氣不小,是正兒八經的科舉傳臚出身,而且任湘綺竟然還是出身某個地方郡望家族,卻只因爲年輕氣盛,不太會做人,就被戶部那邊給打發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個當年成績不如他的科場同年,如今都發跡了,這邊的攤販們小道消息很靈通,都說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這個任湘綺的同年,名次靠後的二甲進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騎到頭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詢問,清紀郎這個官又不大,怎麼參加早朝。攤販們大笑不已,反問你就沒瞧見這位清紀郎的馬車,方向不對?

玉龍河邊的詹事府,幾個值夜官員,哈欠連天,調侃着左右春坊或是司經局最近發生的趣事,用來提神,打發瞌睡蟲。

右春坊,幾個官員,茶壺裡都裝着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誇誇其談那國是國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對最爲清閒的司經局內,正在聊着某某衙門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馬,哪位功勳後代與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誰在哪裡購置了一座大宅子,買了哪些孤本書籍、誰的真跡字畫。

看來青杏國太子殿下,養了一大幫憂國憂民的富貴閒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腳施展抱負了?

額頭上貼着符籙的草鞋少年,就這麼在各座衙署間穿廊過道,大搖大擺,如入無人之境,偶爾輕輕吹起那張符籙,起起落落。

皇宮內,老皇帝柳龢臨時召見了十幾位廟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闕派當代掌門的護國真人程虔,今夜一併參與議事。

畢竟那麼一個遠在天邊、高過雲霄的大人物,大駕光臨本國,由不得他們不用心,所有的細節都需要反覆推敲,絕對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愛喝什麼仙家酒釀,如何挑選時令蔬果和特色糕點,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內古董珍玩和字畫書籍的篩選,各自放在何處,等等,都是學問。這不禮部那邊剛剛商議出一個初步方案,陳山主到了青杏國以後,下榻的地址,禮部衙門那邊暫時有三個備案,鴻臚寺名下的某座會館,京城內那座名爲松濤館的仙家客棧,金闕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優劣,選擇鴻臚寺會館,優點是朝廷可以全盤管控所有環節,缺點是不夠……仙氣,略顯寒酸了,擔心那位陳山主誤以爲他們青杏國不夠上心,敷衍了事。松濤館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內,但是朝廷需要臨時大興土木,臨時營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邊已經籌備好足夠的山上材料,幾乎等於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宮闕,但這就需要跟松濤館討價還價,戶部那邊爲此專項撥款了一大筆神仙錢,只等皇帝陛下這邊下旨“敕建”。若說選址金闕派,靈氣充沛的仙府、周邊戒嚴等諸多事務都可以省去,唯一問題,就是距離京城太遠了,而皇帝陛下顯然更希望能夠藉助這個千載難逢的寶貴機會,讓太子柳豫與那位出身文聖一脈的陳山主多接觸接觸,若是雙方性格投緣,話語投機,這對柳氏國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無憂了。

故而皇帝陛下內心深處,還是更偏向於將陳山主的下榻地點選在松濤館。

刑部尚書輕聲道:“陛下,五城兵馬司那邊剛剛得到消息,張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趕到了松濤館,按照規矩,我部供奉沒有追查他們去見誰。”

柳龢笑道:“按照諜報顯示,寡人聽說松濤館這些山上客棧的幕後老闆,都姓董?算起來,董老闆與陳山主還是同鄉。”

程虔點頭道:“這個綽號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陳山主都是龍州槐黃縣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嘆道:“一座驪珠洞天,真是藏龍臥虎。年輕一輩,更是出類拔萃。”

當年評選出來的寶瓶洲年輕十人,除了榜首馬苦玄,還有龍泉劍宗的謝靈。好像那個叫隋右邊的女子劍仙,也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關於隋右邊的出身,至今衆說紛紜,沒有定論。其實整個寶瓶洲山上練氣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年輕隱官,以及龍泉劍宗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那個一步登天成爲白帝城鄭居中嫡傳弟子的顧璨,寶瓶洲年輕十人,若是隻論籍貫出身,不論當下道場所在,那麼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修士,完全可以佔據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認,龍州此地氣運之鼎盛,冠絕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書好奇問道:“大驪洛王宋睦,東海水君王朱,跟陳山主,還有顧璨,他們當年就都住在一條巷弄裡?一年到頭,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常能碰面?”

程虔點頭道:“那條小巷名爲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劍仙曹曦的祖籍,也在這條小巷,不過曹老劍仙離鄉已久。”

老尚書憋了半天,才憋出個簡明扼要的兩字評價,“可怕。”

換成他,假設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曉了這些人的未來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驪珠洞天剛剛開門那會兒,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就去走那條所謂的泥瓶巷,還不得心肝打顫,兩腳打擺子?能想象一個在窯工當學徒的少年,就是未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小巷見了面,該怎麼跟對方打招呼?一個可能從鐵鎖井那邊拎着水桶汲水而歸的妙齡少女,就是後來的世間唯一真龍,會在老龍城一役獨自面對兩頭王座大妖,最終文廟決定由她掌管着東海水運?既然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就是不知道那位號稱“狂徒”的顧璨,與那大驪王朝最具權柄的藩王宋睦,他們倆早年關係如何,融洽不融洽?

約莫是臨近清明的緣故,接連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圍,譜牒修士的心境,卻是豔陽高照一般。

只因爲本來已經歸屬正陽山的裁玉山,在掌門郭惠風獨自走了一趟一線峰後,只花了三十顆穀雨錢,就買了回來。

至於郭惠風與那位劍仙宗主竹皇,具體是怎麼聊的,她沒說。

竹枝派修士還是通過正陽山諸峰那邊傳來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親自在祖山的山腳,親自現身接待的自家掌門。

與此同時,竹枝派與正陽山的關係維持如舊,不會成爲後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貢”份額照舊,還是花錢買庇護的關係。

今天擔任裁玉山開採官的白泥,剛進山,就看到一處老坑洞口蹲着個熟面孔,如今沒了知客身份,可進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鄰近老坑洞口那邊,稍稍放緩腳步,與那個年輕人笑着打趣一句,“你小子屬狗的,消息這麼靈通?”

也好,省去許多找人的麻煩,如今竹枝派已經渡過難關,說是因禍得福都沒問題,那麼這個前不久被自己趕出去避風頭的外門知客陳舊,也就可以回來恢復職務了。只是竹宗主爲何願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動與她示好,上次郭惠風在一線峰的山腳就沒有想明白,後來返回竹枝派召開祖師堂議事,她就只是說了雙方商討出來的最終結果,讓掌律凌燮近期約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語,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陽山某些年輕氣盛的劍仙們聽了去,心裡邊不痛快,又來找茬,橫生枝節。

陳舊雙手插袖,滿臉疑惑,問道:“白伯,啥消息?”

見狀不似裝傻,白伯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告訴了對方一個大概,無非是與正陽山關係有所改善,郭掌門與竹宗主將誤會都解釋清楚了,爲竹枝派贏得了與正陽山幾百年相安無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讓陳舊恢復外門典客身份,問陳舊願不願意。

年輕人氣呼呼道:“趕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請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這兒遛魚呢?”

白伯笑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就直說吧,願不願意恢復知客身份,如果點頭,也別高興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着你,不過不讓你白出氣力,可以漲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着這個靴子上沾滿山間泥濘的年輕人,估計是在外邊討生活確實不容易吧,否則這小子也不會捏着鼻子重返裁玉山,設身處地,擱自己年輕那會兒,被人趕走,還真就不伺候了。當個外門知客,每個月按例是十二顆雪花錢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幾乎沒什麼額外的開銷,等於是白賺,陳舊都可以將這筆神仙錢節省下來,何況知客負責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絡一點,再加上吃些回扣之類的, 只要別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對陳舊的喜愛和偏心,肯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說油水多,讓年輕人在竹枝派這邊攢點媳婦本,終究是可以的。可要說你陳舊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陽山蘇稼那般的,就沒轍了,多睡覺多做夢才成。

陳平安笑道:“白伯,我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着享福來的,先說說看,啥苦差事?我得聽過再做定奪,可別鬧個自投羅網的下場。”

白伯笑道:“本來被擱置的裁玉山開採事項,現在都開始復工了,但是郭掌門和凌掌律都覺得按照以前的路數,不太靠譜,你小子腦子靈光,好些在我這邊提出來的點子,我都拿到祖師堂那邊提了幾嘴,不曾想大半祖師堂成員都覺得不錯,所以我就幫你討要了一份差事,讓你管賬務,怎麼樣?”

一位宗主劍仙的親口許諾,比什麼燒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譜,這就意味着至少三五百年內,甚至是更久的光陰,竹皇只要一天還是正陽山的宗主,那麼曾經風雨飄搖的竹枝派,就再無任何內憂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師堂議事,以往一向只聽不說的白泥,難得主動開口詢問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陳舊爲自己的嫡傳弟子。

明擺着是要好好栽培對方,要將開採官“世襲罔替”給那個姓陳的年輕人了。

掌門郭惠風也對時常跑去河邊釣魚的年輕人印象不錯,掌律凌燮特地抽調翻看了關於陳舊的檔案,發現這位外門知客在自家門派內口碑不錯,那她就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跟掌門較勁,故而陳舊成爲祖師堂嫡傳弟子,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至於白泥自己,有了這個想法之後,就愈發心境清閒了,總覺得自己將來養一羣鵝鴨,弄塊菜圃,河邊釣釣魚,放眼千山外,讀書有滋味。

年輕人不能沒有心氣,但也不能太高,不宜過於鋒芒畢露,得讓世道和人事幫着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沒有告訴陳舊自己的真實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讓陳舊頂上去,在竹枝派祖師堂有張椅子。

先成爲自己嫡傳身份,再熬幾年資歷,順勢擔任下任開採官,老人都是在給年輕人鋪路呢。

“白伯,說句心裡話,真不怎麼樣。”

陳平安揉着臉頰,“會不會大材小用了?”

白泥給氣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輕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陳知客境界高口氣大志向遠,好個大材小用!”

陳平安說道:“白伯,我曉得你的好意,不過我這趟來,就是跟你道別的,上次是擔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這麼快就找到落腳的地方了?可別是那座正陽山吧?怎麼,只是喝了頓酒,就攀上水龍峰夏侯劍仙的高枝了?”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陽山那邊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沒有擺老資格,一定要年輕人如何如何,只是說道:“那我就不多問了,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邊闖一闖也好,反正在外邊發跡了,我替你高興,若是混得一般,千萬也別矯情,就回裁玉山,白伯這邊,總有你一碗安穩飯吃。竹枝派不是什麼大門派,可門風到底是好的,沒有那麼多的勾心鬥角和腌臢事。”

陳平安笑眯起眼,雙手伸出袖子,抱拳搖晃幾下,道:“小子在此謝過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門還曾在祖師堂議事中誇過你小子幾句。”

年輕人搓手驚訝道:“莫非,難道?”

白泥笑罵一句,“郭掌門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腸胃不好,成天就想着吃軟飯?”

陳平安笑道:“白伯,實不相瞞,我已經有媳婦了,在一個可算第二故鄉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萬般好,家世好,脾氣好,修行資質好,但是在家裡,都是我說了算,呵,出門在外,我那面子,槓槓的,也沒誰敢說我吃軟飯,在外邊喝酒隨便喝,想要啥時候回家就啥時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湯等着我……”

老人笑道:“就別吹這種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氣,是絕對不會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邊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沒少被關在門外。”

陳平安震驚道:“白伯可以啊,過來人?”

老人笑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陳平安朝老人豎起大拇指。

“陳舊,巧了,你正好也姓陳,要學人吃軟飯就跟那人學,落魄山那位陳隱官,能夠跟寧姚成爲道侶,吃軟飯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陳平安這廝真不是個東西,恁大人了還是個光棍,廢物。”

就在此時,老人發現年輕人身體緊繃,僵硬轉頭,然後有了個笑臉,至於笑容燦爛還是諂媚,不好說。

白泥順着陳舊的視線,看到了一個英姿勃發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長,揹着劍匣,她就那麼盯着年輕人。

寧姚笑着朝老人抱拳行禮,“我叫寧姚,就是被吃軟飯的那個。”

白泥愣了愣,抱拳還禮,笑道:“姑娘說笑了。”

陳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寧姚,以心聲問道:“怎麼來了?”

竟然沒有察覺到絲毫跡象,寧姚是何時到來的,陳平安都被矇在鼓裡,後知後覺倒抽了一口冷氣,郭掌門一事……白伯誤我!

寧姚以心聲說道:“老大劍仙曾經有過提醒,讓我將來在天泣之前就閉關,必須躲雨,等到雨歇時再出關,閒來無事,過來看看。”

陳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經是仙人境,大劍仙了。”

擱在劍氣長城,一位仙人境劍修,被稱呼一聲大劍仙,可就不是什麼罵人話了。

寧姚點頭道:“看出來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什麼時候到這邊的?”

寧姚扯了扯嘴角,說道:“放心,在你們聊到那位郭掌門和‘莫非、難道’之後。”

陳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劍氣長城酒鋪那邊一個德行,喜歡瞎聊,沒話找話,其實我們平時閒聊不這樣的。”

寧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陳平安剎那間神色複雜,問道:“你該不會是?”

修行路上,幾乎沒有怎麼正經閉關的寧姚,她認認真真閉關的分量,陳平安曾經在劍氣長城,是親身領教過的。

寧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兩境。”

十四境了。

(本章完)

1220.第1220章 璀璨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170.第170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899.第899章 會一會十四境794.第794章 第五件1133.第1133章 年少曾學登山法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874.第874章 萬年山巔十一人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92.第92章 小竹箱220.第220章 山水印317.第317章 大戰才起885.第885章 老了江湖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959.第959章1277.第1277章 借書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442.第442章 請君入甕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892.第892章 壓壓驚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734.第734章 劍修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819.第819章 天下第一人第1314章 明天213.第213章 憧憬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493.第493章 魂歸天地1183.第1183章 凝眸處最癡絕10.第10章 食牛之氣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23.第23章 槐蔭992.第992章 幹架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718.第718章 左右教劍術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915.第915章 橫着走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42.第42章 天才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183.第183章 他有春葉夏雷秋風冬雪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609.第609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一)842.第842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下)189.第189章 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121.第121章 快哉風543.第543章 關於一把竹劍鞘的小事11.第11章 少女和飛劍218.第218章 仙師駕到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222.第222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1007.第1007章 看酒693.第693章 喝盡人間腌臢事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1056.第1056章 吾爲東道主(中)826.第826章 化雪時(下)827.第827章 十四境979.第979章 俯瞰522.第522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下)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461.第461章 後悔了?383.第383章 棋盤上498.第498章 這麼巧,我也是劍客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1187.第1187章 多餘即是溫柔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431.第431章 江湖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