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一邊聊天,一邊殺人
當精悍矮小的武道宗師腳尖一點,飄掠而去。
韓靖信對那位手持長槊的男人說道:“還請許將軍幫着胡邯壓陣,免得他在陰溝裡翻船,畢竟是山上修士,咱們小心爲妙。”
並未披掛甲冑的魁梧武將輕輕點頭,一夾馬腹,騎馬緩緩向前。
離京之後,這位邊關出身的青壯武將就根本沒有攜帶鐵甲,只帶了手中那條祖傳馬槊。
他對於皇子韓靖信的所作所爲,並不喜歡,但是還不至於心生厭惡,韓靖信雖然性情乖戾,癡迷漁色,喜好濫殺,但是腦子真不差,反觀那位一身書卷氣的太子殿下,是個好人,其實當個太平皇帝,對於石毫國百姓而言,會是好事,但是到了亂世,註定出息不大,剛好如今正值亂世,還不止是數國之亂,而是整個寶瓶洲都在亂,至此關頭,他當然要良禽擇木而棲,哪怕這根木頭早就長歪了。
在胡邯和許將軍兩位心腹扈從先後離去,韓靖信其實就已經對那邊的戰場不太上心,繼續跟身邊的曾先生閒聊。
聊一聊如今寶瓶洲中部的亂局。
韓靖信東一句西一句,說得沒有半點章法。
但是那位曾先生卻沒有半點輕視心思。
在那隻瘦猴似的矮小漢子掠出馬背,並未直接飛撲而至,而是輕飄飄落在雪地上,好似散步,大大咧咧走向三騎。
馬篤宜難免有些緊張,輕聲道:“來了。”
畢竟是一位皇子殿下身邊的強大扈從,看樣子還是位擅長貼身肉搏的江湖宗師,地仙之下的練氣士,一旦給近身,誰不會給瘋狗似的純粹武夫,咬下一層皮。這是山上修士和山下江湖的共識。馬篤宜再相信身邊的陳先生,還是惴惴不安,曾掖更是大氣都不敢喘,對於陳先生,發生在書簡湖地界的種種事蹟和壯舉,他都只是聽說,從未親眼見過,先前還會時不時拂去身上落雪的高大少年,已經滿身熱汗,察覺不到半點風雪寒意。
陳平安翻身下馬,抖落肩頭些許雪花,捲了捲袖口。
與那位打遍石毫國江湖無敵手的武道宗師,迎面走去,一樣緩緩而行。
沒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反而像是兩位久別重逢的江湖朋友。
馬篤宜只恨自己魂魄不穩,狐皮符紙既是她的安身之地,其實也是一種約束,她生前好歹是洞府境修士……
只是一想到自己的洞府境修爲,好像在今夜一樣幫不到陳先生半點忙,這讓馬篤宜有些灰心喪氣。
女子心思,真是柔腸百轉似江河。
曾掖怯生生問道:“馬姑娘,陳先生不會有事的,對吧?”
馬篤宜轉頭看着那個憨憨的高大少年,沒好氣道:“難道你希望有事啊?然後靠你力挽狂瀾?”
曾掖吃癟,給噎得不行。
那位不惑之年的劍客似乎有感而發,一邊打量着前方的動靜,一邊緩緩道:“大驪蠻子戰線拉伸太長,只要朱熒王朝再咬牙撐過一年,阻敵於國門之外,成功攔下大驪蘇高山和曹枰麾下那兩支騎軍,防止他們一鼓作氣突入腹地,這場仗就有的打,大驪鐵騎已經順風順水太久了,接下去風雲變幻,可能就在朝夕之間。朱熒王朝能不能打贏這場仗,其實關鍵不在自身,而是幾個藩屬國能夠拖多久,只要拼掉了蘇高山和曹枰兩隻大軍的所有銳氣,大驪就只能是在朱熒王朝周邊藩屬大掠一番,然後就會自己撤軍北退。”
韓靖信玩笑道:“如果不是對曾先生的身世一清二楚,我都要懷疑曾先生是不是朱熒王朝的說客了。”
中年劍客苦笑道:“我只是一名會些下乘馭劍術的劍師,江湖人而已,一直是那些山上劍修最瞧不上眼的一類純粹武夫,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遊歷朱熒王朝,我都不敢背劍出門,如今想來,這樁可謂奇恥大辱的糗事,我就該想着朱熒王朝給大驪馬蹄踩個稀爛纔對,不該慫恿殿下去往朱熒京城蟄伏几年,等到大勢明朗,再返回石毫國收拾山河。若非皇后娘娘信得過在下,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裡混飯吃。”
韓靖信突然說了一句離題萬里的言語,“都說大驪國師算無遺策,可連同咱們石毫國在內,幾大朱熒藩屬,都稱得上是負隅頑抗,看來大驪諜子對於咱們這些藩屬國的滲透,很失敗啊。咱們石毫國,也就有個邊軍黃氏,那還是覺得有機可乘,不甘心當個邊境線上吃沙子聞馬糞的土皇帝,想要豪賭一場,才臨時起意,拉上我那個賢王哥哥,一起投靠的蘇高山。”
中年劍客搖頭笑道:“世間就沒有真正算無遺策的人,只有對大勢的精準預判,然後每個步驟都符合審時度勢的宗旨,纔是正道。”
韓靖信滿臉心悅誠服道:“曾先生高見。”
中年劍客突然皺眉不語,盯着遠處約莫四十步外、一觸即發的戰場。
胡邯與那位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輕修士,已經各自停步。
胡邯身後那一騎,許姓武將手持長槊,也已停馬不前。
韓靖信疑惑道:“那個年輕人找死不成?非但沒有撤退,憑藉仙家術法牽扯胡邯,再祭出幾件殺力大的本命物,反而主動上前?是要服軟?雙手奉上那位狐皮美人?看來山上的神仙老爺,骨頭也不比山下的俗人重多少嘛。攤上這麼個主子,那頭豔鬼也算遇人不淑了,這難道不是我這種王八蛋負心郎,纔會做的事情嗎?”
中年劍客沒有附和韓靖信最後那句“俏皮”話,神色凝重幾分,“處處都不對勁,此人的的確確是位修士纔對,身上有着大小兩座天地的靈氣流轉氣象,要麼是修爲太淺,只有下五境,所以靈氣流轉得晦暗凝滯,要麼就是隱藏得深,達到了觀海境、甚至是龍門境修士的高度,所以連我都無法看破。若是一位出人意料的純粹武夫,拳意到了渾然天成的境界,可我一直在觀察此人下馬行走的細微跡象,步伐還算穩健,可是我們武夫身上獨有的那種‘意思’……鬆垮得很,簡直就是個沒有明師幫忙領路的門外漢。但是,不提這兩種可能性,我可以確定一件事,那個年輕人,絕對沒有與我們善了的打算。”
韓靖信雙手併攏,將那枚玉佩貼在掌心摩挲,笑道:“會不會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傻子?在山上或是師門周邊地界,耍威風慣了,根本沒瞧出胡邯的可怕?”
中年劍客搖頭,“不像。”
這位曾先生很快改了說法,再次搖頭,“不是。”
韓靖信百無聊賴,一次次吐氣,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咱們就別瞎猜了,那個傢伙是騾子是馬,胡邯一拳下去,就清楚了。”
韓靖信放低嗓音,嘿嘿笑道:“胡邯真要碰了硬釘子,也不是壞事,我那兩筆賞賜,胡邯說不定會真正感激幾分,這可是相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
中年劍客啞然失笑,輕輕點頭。
韓靖信有些話語泄露出來的心性,真是讓旁人不得不服氣。
這位尚未就藩的皇子殿下,就已經能夠駕馭桀驁不馴的胡邯,以及那位心高氣傲的許將軍,不光是靠身份。
看人挑擔,會吃力才叫怪事,韓靖信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停馬持槊的許將軍則是內心波瀾不驚。
只有胡邯身在局中,從一開始的摩拳擦掌,雀躍不已,離着那個年輕男人越來越近,比起遠在身後觀戰的曾先生,胡邯要更加直觀。
直到雙方停步,相距不過五步。
胡邯竟然生出一絲危機感,只是臉上笑意不變,又瞥了眼對方懸掛腰間一側的竹刀和古劍,“小子,你該不會也是位純粹武夫吧?”
結果那個一身青色棉袍的年輕人點點頭,反問道:“你說巧不巧?”
胡邯笑眯眯道:“巧啊,怎麼不巧,既然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就要忍不住講一講江湖道義了,咱倆打個商量,你和少年只管離去,留下那頭狐皮女鬼,咋樣?”
陳平安笑着不說話。
胡邯視線偏移,再次打量起陳平安身後雪地腳印的深淺。
尋常人看不出差別,可胡邯作爲一位七境武夫,自然眼力極好,瞧得細緻入微,年輕人從下馬落地,再走到這裡,走得深淺不一,高高低低。
陳平安微笑道:“別看了,你看不出真相的,我第二次出門遊歷的時候,獨自一人,乘坐仙家渡船,就早早知道了該如何隱藏步伐深淺和呼吸快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所以練拳越來越多了之後,習慣成自然,可能我有些時候,自己都沒在意。”
胡邯愣了一下,嘖嘖道:“小兄弟,還是位高手啊!”
陳平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你是金身境武夫?不過底子打得稀爛,跟紙糊的差不多。”
胡邯呵呵一笑,“小兄弟這話說得傷人感情了,小心我一個不高興,就把你的舌頭連根拔出。”
陳平安點頭道:“怪我,最近小半年,跟已死之人打交道太多,習慣了多聊聊,其實以前我只要是與人對敵,不這樣的。”
胡邯恍然道:“難怪,不打緊不打緊,作爲江湖前輩,我跟小兄弟恰好相反,我最喜歡一邊跟人聊天……”
“一邊殺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