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

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

關翳然很客氣,熱情且真誠。

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孃親送往龍泉郡後,關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這纔是做事該有的規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

關翳然說一旬之內,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覆,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

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關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麼都可以賴賬,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

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樑關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對於規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並且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風,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關翳然一眼看穿,需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對於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關翳然甚至會覺得黃鶴之流,還是不夠聰明,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關翳然這條線,是別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黃鶴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可能想不到,因爲根本無法想象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關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些內幕,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拿出來作爲閒聊佐酒的談資。

一旬過後,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應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是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爲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後再想要獲得一塊,就得靠功勳換取。

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後,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定心神之後,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命,便詢問陳平安,顧璨怎麼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羣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孃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翳然也罷,只要答應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誠心想做,都來得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後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

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陳平安一一答覆,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

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着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法寶一件。

之後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鬥志昂然,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着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着孃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着答應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着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也面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裡邊拎着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麼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湖,你當是怎麼說來着?去吧,只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後,晚一些,都沒有關係的。”

陳平安轉過頭,“但是事先說好,你如果來得晚,還不如干脆不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着六位最討歡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隻只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着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沒有出現。

顧璨輕聲問道:“爲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着那隻炭籠取暖,“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給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了窯工後,由於一有空就回小鎮幫你家幹農活,傳出來的閒言閒語,話語難聽得讓我當年差點沒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麼都是錯。”

顧璨對於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裡撒尿,往他家裡米缸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着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真。”

隨即顧璨有些黯然,“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面,還能說什麼。”

陳平安嘆息一聲,“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後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離別之情,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回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着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範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麼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後,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瞭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作鏡,積雪爲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着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斗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誇,而是現在我還後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平日裡對咱們吹鬍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結果等他們自己見着了大將軍,一個個跟耗子見着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鬚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範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於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也就只能沾關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爲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着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後嘿嘿笑着,變拳爲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着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着喝酒。

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

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大,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當回事,這戶人家,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

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

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老人就這麼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已經瞧不清楚大驪甲士,但是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虞山房在十餘大驪精銳都沒有想到,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麼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麼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躂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着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就這麼離開了那座府邸,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後,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准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

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規矩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准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麼做,你關翳然要是有種,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着。

關翳然最後靠着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翳然眯眼而笑,舉起酒碗,“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着擡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沒什麼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餘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後,冬夜的冷風一吹,眼神清明瞭幾分,輕聲提醒道:“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着什麼,我心知肚明,並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纔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餘後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傢伙,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爲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翳然笑着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對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只能放在肚子裡,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翳然當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裡,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願意爲對方着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中無碗,卻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着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那位神仙親自露面,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衆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後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着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麼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當個最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隻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翳然雙手抱住後腦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些人,也要理解啊,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爲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實的銀子,他們當中,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過呢,最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桌喝酒了。爲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些傢伙,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氏家族,還有那麼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

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麼多,那麼遠。

返回渡口後,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個身份雲遮霧繞卻足夠嚇人的關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後,都會打消了請自己喝酒的念頭,因爲沒辦法與自己擺闊了。

登船後,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着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着那張臉龐,尤其是那位賬房先生的眼神,沒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後,她的所作所爲,爲自己和素鱗島盡力謀劃是真,爲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願意,隨時可以搬去住。”

陳平安擺擺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慣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麼。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於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幾乎所有人頭等供奉,都開始覬覦,至於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誰都沒那個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於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至於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鬆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裡陪着一個大勢已去的賬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着那隻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着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遊萬里。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麼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麼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候,剛剛好。

但是這裡邊的曲折內幕,還躲在重重幕後。

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人的提醒,陳平安很認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劃,就又只能靜觀其變,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無疾而終。

例如爲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矩,例如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專門爲鬼物陰靈,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着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捨得失,不足爲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裡的木炭已經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島那邊開口討要了,當然給還是會給。不過現在嘛,應該明天就會主動有人跑來詢問,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該又要多出些熟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後,繼續算賬。

一宿沒睡。

天亮後,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不知道今年以來,隨着自己的失勢,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捲土重來,或是愈演愈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係,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後,春庭府那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該不至於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榮後,特別開心,沒辦法,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到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麼陳平安、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着馬遠致閒聊幾句,就離開朱弦府。

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麼看陳平安怎麼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馬遠致繼續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着了陳平安,特別熱絡,要知道這兒可是那個紅酥的“發跡之地”,就因爲攀附上了陳先生,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了個日子清閒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麼。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裡彆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期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就是不知道是難以爲繼,還是過年休業,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

就在馬背上。

悠然自得。

不以爲苦。

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啓程,三騎繞着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後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之內,等不到,他們就繼續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餘,就一起跑去逛蕩仙家渡口,店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後,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顆小暑錢,說這是新年紅包。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麼都不答應,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問能不能把曾掖那顆也一併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然沒答應,收回那顆小暑錢,“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給馬篤宜一手肘敲中,疼得他直呲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只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幟後,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

陳平安領着那個人返回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爲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

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爲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真不是什麼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願,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會當場反悔,甚至心中憤恨加劇,不少陰物都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籙了。

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書箱裡邊搬出下獄閻羅殿,放在自己屋內桌上。

屋內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都返回各自房間,然後馬篤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兩個坐在一起發呆。

後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後,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後,輕聲道:“不用擔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

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着我這麼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麼死啊。”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着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眯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睡去之前。

陳平安想着,不知道家鄉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

除了家鄉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與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也還好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

有些微微鼾聲。

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爲最愛跟陳先生拆臺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卻發現那位馬姑娘,抽着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於這麼傷心?

(本章完)

49.第49章 碎瓷833.第833章 謎語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1272.第1272章 休要略過不提618.第618章 陳平安和齊景龍的道理63.第63章 原來如此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第1303章 志怪故事124.第124章 鬼打牆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668.第668章 先生學生山水間350.第350章 埋河封正,武廟借刀,白猿背劍1037.第1037章 龍門對289.第289章 對敵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1220.第1220章 璀璨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333.第333章 偶遇第1287章 手書於青天32.第32章 桃葉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835.第835章 陳十一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264.第264章 一道符57.第57章 養劍葫764.第764章 同道中人1097.第1097章 太平年45.第45章 陽光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28.第28章 財迷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236.第236章 故鄉黃花黃231.第231章 黑雲壓城2.第2章 開門761.第761章 開陣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87.第87章 小夫子8.第8章 稗草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980.第980章 兩三事115.第115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192.第192章 下筆如有神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428.第428章 江湖夜雨490.第490章 天下大勢474.第474章 又一年下雪時(下)第1302章 太平道上815.第81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175.第175章 敕令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1.第1章 驚蟄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12.第112章 強者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52.第52章 晃了晃914.第914章 備戰464.第464章 天亮了985.第985章 開山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796.第796章 解契1071.第1071章 高處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1073.第1073章 讓道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954.第954章 練練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918.第918章 明白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363.第363章 希望別人的肩頭第1306章 合龍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