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貴爲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沒有絲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是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升遷爲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鬆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升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

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鬥不夠,還要在沙場鬥,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一郡太守的官身,其實不大,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萬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着,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爲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人選未定,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兒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爲人和眼光,就當是請陳公子幫着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了。”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好在平日裡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驪珠洞天周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爲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私心一回,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盪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爭吵得厲害,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紮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着起身,“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纔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高達六樓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瀰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母子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着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卻可以在崔東山這邊,問得百無忌憚。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當年之死仇恩怨,形勢變化之後,在婦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用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着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着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僕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還有許多孩子們從家中偷來的物件,儘量將“小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

長大之後,回頭乍一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着酒,走向觀景臺。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嶽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爲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着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一座鋪有綵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婦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後腳跟離地更高,用腳尖輕輕敲擊那幅出自綵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麼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那個地兒,什麼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葉在嘴裡,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嚐出好來,嚥下給咬得細碎的茶葉後,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泥瓶巷聞着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纔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麼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孃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着來了。

當了皇帝,該享受什麼福氣,該受多少麻煩,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嫺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難怪朝堂那邊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爲了挑他的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該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麼認爲的?”

宋和笑着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捻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孃親莫要懊惱。”

婦人卻沒有恢復平時的寵溺神色,母子獨處之時,更不會將宋和當做什麼大驪皇帝,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佔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衝衝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孃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就該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馴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當初是怎麼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孃親一有機會就帶着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爲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麼活下去,聰明人又是怎麼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爲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複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孃親生平第一次爲何打你?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繡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與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麼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爲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麼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爲何一座寶瓶洲,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爲這些坐龍椅的傢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繡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着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都覺得你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託大?一輩子夾着尾巴做人的我嗎?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着站起身,沉默不語。

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着那個遲遲不願落座的兒子,她眼神幽怨,“和兒,是不是覺得孃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孃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孃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爲了宋氏國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驪珠洞天,“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纔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離京以及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着手敕封宋煜章爲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鎏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

她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着襁褓中的長子,凝視着粉嫩可愛的兒子,她滿臉淚水,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孃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麼多年來,她在那次不惜逾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後,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

到最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爲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會給他,但是小九卿註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福個十幾二十年,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諡,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由他經手的加蓋廊橋一事,那裡可埋着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泄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併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那邊,都已經有了宋集薪是他這個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鬧得人盡皆知,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的,是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對這位督造官,怨恨之餘,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然後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重返龍泉郡後,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爲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爲整個新北嶽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

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中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沒有,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須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者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麼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者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爲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後的劍柄劍首,意態閒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寶瓶洲北方此處,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人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後,在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和那個“老木匠”關係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後者爭墨家鉅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後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製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有更加隱蔽的陰毒手段,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會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爲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於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於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矇蔽,哪怕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後,才選擇大驪宋氏,至於這崔瀺和齊靜春兩位文聖弟子在輔佐和治學之餘,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後那個阿良一來。

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後,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於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燬大驪那棟白玉京,陸沉的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聖人們,都不太會阻攔。

之後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鉅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嶽”渡船。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哪怕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着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拼死抵禦,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後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是註定要輸得慘烈,誰還願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對崔瀺,早年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雲譜又如何?文聖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爲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舊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聖所在文脈,捲鋪蓋滾回家鄉寶瓶洲後,又能多大的作爲?

但是當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鉅子後,他們真正來到了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纔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爲了安撫人心,大驪南下的洶涌大勢當中,一直不太喜歡露面的崔瀺,總算拉着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佈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麼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後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後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態度在不同階段,會有什麼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於願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後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覆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後,讓衆人拭目以待,信與不信,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不用着急,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的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纔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鑽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着他去了一處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將近五百餘人,其中半數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佈、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分門別類,一座高山腹部全部掏空,擺滿了這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着他瀏覽那座名爲“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無一例外,腳步匆匆,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後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後就此分道而行。

作爲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他回過味來,再環顧四周,當自己置身於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複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準繩、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比起這頭繡虎的作爲,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

聲名狼藉的文聖首徒在離開羣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後,沉寂了足足百年。

說來可笑,在那八座“山嶽”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寶瓶洲做什麼。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要比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餘兩洲複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寶瓶洲雅言,對於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禮,來到一樓船欄這邊,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於陰靈鬼物和符籙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蜮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衝雲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塗,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重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蔓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鋪,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雙方劍刃開卷頗多,並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性,否則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爲人稱道之處,在於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爲“雨落”,一把名爲“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顆穀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相對地仙修士,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哪怕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鋪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支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因爲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此處是專門用來爲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爲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臺,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製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鋪結賬的時候,掌櫃親自露面,笑吟吟說披雲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雲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櫃笑着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櫃出面後,雙方約定就要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着與掌櫃致謝,一番攀談之後,陳平安才知道掌櫃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鋪,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後,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櫃是個健談的,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結果陳平安就轉頭望去,只見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櫃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不然雙方真要打出真火來,哪裡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大不了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便是,吐血三升什麼的,算得了什麼,本事足夠的,乾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本章完)

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436.第436章 南下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897.第897章 寧姚來見陳平安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1144.第1144章 目擊而道存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1014.第1014章 下宗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287.第287章 對坐觀人,自己知道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010.第1010章 有事相求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267.第267章 磨損心中萬古刀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575.第575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三)1020.第1020章 日月皆如水上萍861.第861章 三本命一十四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988.第988章 單挑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21.第21章 捕蛇鷹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83.第83章 夢想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980.第980章 兩三事40.第40章 還禮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89.第289章 對敵378.第378章 吃臭豆腐呦463.第463章 人未死身先死?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208.第208章 去也1037.第1037章 龍門對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29.第29章 狐魅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第1306章 合龍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23.第23章 槐蔭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305.第305章 低頭觀井,擡頭看天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134.第134章 這一年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1030.第1030章 補缺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74.第74章 火龍走水211.第211章 天作之合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465.第465章 人都是會變的1073.第1073章 讓道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482.第482章 橫波府288.第288章 北行962.第962章 互爲苦手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第1312章 接劍於十四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1264.第1264章 這天公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