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

酒鋪這邊來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

鋪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難得的事情。

故而那位俊美如謫仙人的白衣少年,運氣相當不錯,還有酒桌可坐。

只不過少年臉色微白,好像身體抱恙。

張嘉貞拎了酒壺酒碗過去,外加一碟醬菜,說客人稍等,隨後還有一碗不收錢的陽春麪。

那位客人開了酒壺,使勁聞了聞,再手託酒碗,看了眼醬菜,擡起頭,用醇正的劍氣長城方言問道:“這麼大的酒碗,這麼香的仙家酒釀,還有讓人白吃的醬菜和陽春麪?!當真不是一顆小暑錢,只是一顆雪花錢?!天底下有這麼做買賣的酒鋪?與你這小夥計事先說好,我修爲可高,靠山更大,想要對我耍那仙人跳,門都沒有。”

張嘉貞聽多了酒客酒鬼們的牢騷,嫌棄酒水錢太便宜的,還是第一回,應該是那些來自浩然天下的外鄉人了,不然在自己家鄉,哪怕是劍仙飲酒,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門子弟,無論在什麼酒肆酒樓,也都只有嫌價錢貴和嫌棄酒水滋味不好的,張嘉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顆雪花錢。”

白衣少年將那壺酒推遠一點,雙手籠袖,搖頭道:“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詐!”

一位隔壁桌上的老劍修,趁着附近四下酒桌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邊,嘴上笑呵呵道:“你這外鄉崽兒,雖然會說咱們這兒的話,實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這壺酒我買了。”

少年給這麼一說,便伸手按住酒壺,“你說買就買啊,我像是個缺錢的人嗎?”

老劍修有些無奈,二掌櫃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麼挑了這麼個初出茅廬拎不清好壞的托兒,老劍修只得以言語心聲問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對吧?唉,瞧你這倒忙幫的,這些言語,痕跡太過明顯了,是你自作主張的主意?想必二掌櫃定然不會教你說這些。”

果不其然,就有個只喜歡蹲路邊喝酒、偏不喜歡上桌飲酒的老酒鬼老賭棍,冷笑道:“那心黑二掌櫃從哪裡找來的雛兒幫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這種昧良心的事?二掌櫃就沒與你耳提面命來着?也對,如今掙着了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不知躲哪角落偷着樂數着錢呢,是暫時顧不上培養那‘酒托兒’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們劍氣長城從來只有賭托兒,好嘛,二掌櫃一來,別開生面啊,咋個不乾脆去開宗立派啊……”

說到這裡,今天正好輸了一大筆閒錢的老賭棍轉頭笑道:“疊嶂,沒說你,若非你是大掌櫃,柳爺爺就是窮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樣不樂意來這邊喝酒。”

疊嶂笑了笑,不計較。用陳平安的話說,就是酒客罵他二掌櫃隨便罵,罵多了費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罵完了一次就再也不來喝酒的,純粹就是隻花一顆雪花錢來撒潑,那就勞煩大掌櫃幫忙記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後他二掌櫃將來必須找個彌補的機會,和和氣氣,與對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搖頭道:“我看咱們那二掌櫃缺德不假,卻還不至於這麼缺心眼,估摸着是別家酒樓的托兒,故意來這邊噁心二掌櫃吧,來來來,老子敬你一碗酒,雖說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紀,膽子極大,敢與二掌櫃掰手腕,一條英雄好漢,當得起我這一碗敬酒。”

大掌櫃疊嶂剛好經過那張酒桌,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擠出笑容道:“疊嶂姑娘,咱們對你真沒有半點成見,只是惋惜大掌櫃遇人不淑來着,算了,我自罰一碗。”

這位客人喝過了一碗酒,給疊嶂姑娘冤枉了不是?這漢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這是得了二掌櫃的親自教誨,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櫃的錦囊妙計,只在“過白即黑,過黑反白,黑白轉換,神仙難測”的仙家口訣上使勁的,是正兒八經的自家人啊。

只是這漢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櫃偷偷坐莊,都沒少賺,事後二掌櫃都會偷偷分贓送錢的,不對,是分紅,什麼分贓。至於最終會給多少錢,規矩也怪,全是二掌櫃自己說了算,漢子這般的“道友”只管收錢,二掌櫃一開始就明言,給多了無需道謝,來鋪子這邊多掏錢喝酒就是了,給少了更別抱怨,分錢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誰要是不講究,那麼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點,黑燈瞎火醉眼朦朧的,誰還沒個磕磕碰碰。

如今在這小酒鋪喝酒,不修點心,真不成。

不過時日久了,喝酒喝出些門道了,其實也會覺得極有意思,比如如今這鋪子飲酒之人,都喜歡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絲馬跡,試圖辨認對方是敵是友。

這漢子覺得自己應該是二掌櫃衆多酒托兒裡邊,屬於那種輩分高的、修爲高的、悟性更好的,不然二掌櫃不會暗示他,以後要讓信得過的道友坐莊,專門押注誰是托兒誰不是,這種錢,沒有道理給外人掙了去,至於這裡邊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會讓某些不得不暫時停工的自家人虧本,保證暴露身份之後,可以拿到手一大筆“撫卹錢”,同時可以讓某些道友隱藏更深,至於坐莊之人如何掙錢,其實很簡單,他會臨時與某些不是道友的劍仙前輩商量好,用自己實打實的香火情和臉面,去讓他們幫着咱們故佈疑陣,總之絕不會壞了坐莊之人的口碑和賭品。道理很簡單,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買賣,都不算好買賣。我們這些修道之人,板上釘釘的劍仙人物,歲月悠悠,人品不過硬怎麼行。

除了二掌櫃的最後一句話,漢子當時聽說了還真沒臉去附和什麼,可前邊所有的話語,漢子還是很深以爲然的。

漢子喝着酒,曬着日頭,不知爲何,起先只覺得這兒酒水不貴,喝得起,如今真心覺得這竹海洞天酒,滋味蠻好。

崔東山掏出一顆雪花錢,輕輕放在酒桌上,開始喝酒。

若問探究人心細微,別說是在座這些酒鬼賭棍,恐怕就連他的先生陳平安,也從來不敢說能夠與學生崔東山媲美。

世間人心,時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飽,獨獨喂不飽。

先生在劍氣長城這一年多,所作所爲,看似雜亂無章,其實在崔東山看來,其實很簡單,並且沒有半點人心上的拖泥帶水。

無非是假物、借勢兩事。

這與書簡湖之前的先生,是兩個人。

假物。

是那酒鋪,酒水,醬菜,陽春麪,對聯橫批,一牆壁的無事牌。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摺扇紈扇。

借勢。

是那齊狩、龐元濟在內的守關四人,是陳三秋、晏啄這些高門子孫,是整座寧府,是文聖弟子的頭銜,師兄左右,是所有來此飲酒、題字在無事牌上的劍仙,是數量更多的衆多劍修。是那中土神洲豪閥女子鬱狷夫。是那些所有花錢買了印章、扇子的劍氣長城人氏。

做成了這兩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護住本心。願不願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無害於人世,且不談最終能否做到,只說願意不願意,就會是雲泥之別的人與人。不想這些,也未必會害人,可只要願意想這些,自然會更好。

不過在崔東山看來,自己先生,如今依舊停留在善善相生、惡惡相生的這個層面,打轉一圈圈,看似鬼打牆,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憂心憂慮,卻是好事。

至於關於善善生惡的可能性,與惡惡生善的可能性,先生還是尚未多想,當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這個學生,爲何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故意要讓一件原本簡單事,說得故意複雜,雜草叢生,橫出枝節,讓先生爲難?他崔東山又不是吃飽了撐着,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肯定知道他之用心不壞,卻暫時未知深意罷了。

但是沒關係,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穩當,慢些又何妨,舉手擡足,自然會有清風入袖,明月肩頭。

利人,不能只是給他人,絕不能有那施捨嫌疑,不然白給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

益世,在劍氣長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說要看蠻荒天下答應與否了。

不違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漸進,思慮無漏,盡力而爲,有收有放,得心應手。

乍一看。

極有嚼頭。

先生陳平安,到底是像齊靜春更多,還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爲何後來又造就出一場書簡湖問心局,試圖再與齊靜春拔河一場分出真正的勝負?

還不是看中了他崔東山的先生,其實走着走着,最終好像成了一個與他崔瀺纔是真正的同道中人?這豈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讓已死的齊靜春無法認輸,但是在崔瀺心中卻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場,你齊靜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來挑去,結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個“師兄崔瀺”而已?

到時候崔瀺便可以譏笑齊靜春在驪珠洞天思來想去一甲子,最終覺得能夠“可以自救並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齊靜春自己,原來還是他崔瀺這類人。誰輸誰贏,一眼可見。

老秀才先前爲何要將崔老王八蛋的瀺,與我崔東山的魂魄分開,不也一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崔瀺知曉他之所念所想,依舊不算全對?

大概這就是臭棋簍子的老秀才,一輩子都在藏藏掖掖、秘不示人的獨門棋術了吧。

而那出身於藕花福地的裴錢,當然也是老秀才的無理手。

崔東山喝過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醬菜,確實稍稍鹹了點,先生做生意還是太厚道,費鹽啊。

觀道觀。

道觀道。

老秀才希望自己的關門弟子,觀的只是人心善惡嗎?

遠遠不止。

知道了人心善惡又如何,他崔東山的先生,早就是走在了那與己爲敵的道路上,知道了,其實也就只是知道了,裨益當然不會小,卻依舊不夠大。

老秀才真正的良苦用心,還有希望多看看那人心快慢,延伸出來的萬千可能性,這其中的好與壞,其實就涉及到了更爲複雜深邃、好像更加不講理的善善生惡、惡惡生善。

這就又涉及到了早年一樁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了。

當年齊靜春再也不願與師兄崔瀺下棋,就跑去問先生,天底下有沒有一種棋局,對弈雙方,都可以贏。

當時老秀才正在自飲自酌,剛偷偷從長凳上放下一條腿,才擺好先生的架子,聽到了這個問題後,哈哈大笑,嗆了好幾口,不知是開心,還是給酒水辣的,差點流出眼淚來。

當時一個傻大個在眼饞着先生的桌上酒水,便隨口說道:“不下棋,便不會輸,不輸就是贏,這跟不花錢就是掙錢,是一個道理。”

左右當時正提防着傻大個偷喝酒,他的答案是,“棋術足夠高,我贏棋了,卻能輸棋輸得神鬼不知,就都算贏了。”

崔瀺坐在門檻上,斜靠大門,笑眯眯道:“不破壞規矩的前提下,只有棋盤無限大,纔有這種可能性,不然休作此想。”

當時屋子裡那個唯一站着的青衫少年,只是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便笑道:“這個問題有點大,先生我想要答得好,就得稍微多想想。”

齊靜春便點頭道:“懇請先生快些喝完酒。”

言下之意,先生喝完了酒,便應該有答案了。

老秀才笑着點頭,胸有成竹的樣子,結果一喝完酒,就開始搖搖晃晃起身,使勁憋出了臉紅,裝那醉酒,午睡去了。

崔東山放下筷子,看着方方正正如棋盤的桌子,看着桌子上的酒壺酒碗,輕輕嘆息一聲,起身離開。

到了寧府大門那邊,手持一根普通綠竹行山杖的白衣少年輕輕敲門。

納蘭夜行開了門。

少年笑道:“納蘭爺爺,先生一定經常說起我吧,我是東山啊。”

納蘭夜行只知道此人是自家姑爺的學生,卻真不知道是個長得好看、腦子不太好使的,可惜了。

姑爺先前領着進門的那兩個弟子、學生,瞧着就都很好啊。

在納蘭夜行關上門後,崔東山一臉疑惑道:“納蘭爺爺明擺着是飛昇境劍修的資質,咋個纔是玉璞境了,難不成是給那萬年不出的老妖怪偷襲,親手重傷了納蘭爺爺?這等事蹟,爲何不曾在浩然天下流傳?”

納蘭夜行笑呵呵,不跟腦子有坑的傢伙一般見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摸出一顆渾圓泛黃的古舊珠子,遞給納蘭夜行,“巧了,我有一顆路邊撿來的丹丸,幫着納蘭爺爺重返仙人境很難,但是縫補玉璞境,說不定還是可以的。”

納蘭夜行瞥了眼,沒看出那顆丹丸的深淺,禮重了,沒道理收下,禮輕了,更沒必要客氣,於是笑道:“心領了,東西收回去吧。”

崔東山沒有收回手,微笑補充了一句道:“是白帝城彩雲路上撿來的。”

納蘭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那白衣少年手中抓過丹丸,藏入袖中,想了想,還是收入懷中好了,老人嘴上埋怨道:“東山啊,你這孩子也真是的,跟納蘭爺爺還送什麼禮,生分。”

崔東山一臉驚訝,伸出手,“顯得生分?豈不是晚輩畫蛇添足了,那還我。”

納蘭夜行伸手輕輕推開少年的手,語重心長道:“東山啊,瞧瞧,如此一來,更生分了不是。”

少年好像被老人說服了,便轉身跑向寧府門口,自己開了門,跨過門檻,這才轉身伸手,“還我。”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好傢伙,準沒錯,真是那姑爺的得意學生,說不定還是得了全部真傳的那種。

納蘭夜行裝聾作啞扮瞎子,轉身就走。這寧府愛進不進,門愛關不關。

崔東山進了門,關了門,快步跟上納蘭夜行,輕聲道:“納蘭爺爺,這會兒曉得我是誰了吧?”

納蘭夜行微笑道:“東山啊,你是姑爺裡邊最出息的學生吧?”

崔東山愧疚道:“只恨在那白帝城彩雲路上只撿了一顆啊。”

一瞬間。

崔東山伸出雙指,擋在腦袋一側。

納蘭夜行笑了笑,“如此一來,我便安心收下了。”

崔東山收起手,輕聲道:“我是飛昇境修士的事情,懇請納蘭爺爺莫要聲張,免得劍仙們嫌棄我境界太低,給先生丟臉。”

納蘭夜行有些心累,甚至都不是那顆丹丸本身,而在於雙方見面之後,崔東山的言行舉止,自己都沒有猜中一個。

只說自己方纔祭出飛劍嚇唬這少年,對方既然境界極高,那麼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或是竭力出手,抵擋飛劍。

可這傢伙,卻偏要伸手阻擋,還故意慢了一線,雙指併攏觸及飛劍,不在劍尖劍身,只在劍柄。

納蘭夜行憂心忡忡。

崔東山與老人並肩而行,環顧四周,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既然是先生的學生,納蘭爺爺到底是擔心我人太壞呢,還是擔心我先生不夠好呢?是相信我崔東山腦子不夠用呢,還是更相信姑爺思慮無錯呢?到底是擔心我這個外鄉人的雲遮霧繞呢,還是擔心寧府的底蘊,寧府內外的一位位劍仙飛劍,不夠破開雲海呢?一位落魄了的上五境劍修,到底是該相信自己飛劍殺力大小呢,還是相信自己的劍心足夠清澈無垢呢?到底是不是我這麼說了之後,原本相信了卻也不那麼相信了呢?”

納蘭夜行神色凝重。

崔東山嘖嘖感慨道:“氣力大者,爲人處世,總是覺得可以省心省力,這樣不太好啊。”

納蘭夜行緊皺眉頭。

崔東山瞥了眼不遠處的斬龍崖,“先生在,事無憂,納蘭老哥,我們兄弟倆要珍惜啊。”

納蘭夜行一路上不言不語。

到了姑爺那棟宅子,裴錢和曹晴朗也在,崔東山作揖道了一聲謝,稱呼爲納蘭爺爺。

納蘭夜行笑着點頭,對屋內起身的陳平安說道:“方纔東山與我一見如故,差點認了我做兄弟。”

陳平安微笑點頭,“好的,納蘭爺爺,我知道了。”

裴錢偷偷朝門口的大白鵝伸出大拇指。

崔東山一臉茫然道:“納蘭爺爺,我沒說過啊。”

納蘭夜行笑眯眯道:“到底是你家先生相信納蘭老哥我呢,還是相信崔老弟你呢?”

崔東山一手捂住額頭,搖搖晃晃起來,“方纔在鋪子那邊喝酒太多,我說了什麼,我在哪裡,我是誰……”

裴錢剛剛放下的大拇指,又擡起來,而且是雙手大拇指都翹起來。

納蘭夜行走了,很是心曠神怡。

陳平安瞪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先生,容我坐這兒吹吹涼風,醒醒酒。”

陳平安坐回位置,繼續題寫扇面,曹晴朗也在幫忙。

裴錢想要幫忙來着,師父不允許啊。

便獨自坐在隔壁桌上,面朝大門和大白鵝那邊,朝他擠眉弄眼,伸手指了指桌上兩樣前邊師孃贈送的物件。

裴錢沒有與師孃客氣,大大方方挑了兩件禮物,一串不知材質的念珠,篆刻有一百零八人,古色古香。

一對棋罐,一開打蓋子,裝有白子的棋罐便有云霞蔚然的氣象,裝有黑子的棋罐則烏雲密佈,隱約之間有老龍布雨的景象。

念珠的珠子多,棋罐裡邊的棋子更多,品秩什麼的,根本不重要,裴錢一直覺得自己的家底,就該以量取勝。

下次跟李槐鬥法,李槐還怎麼贏。

崔東山笑着點頭,擡起一手,輕輕做出拍掌姿勢,裴錢早就與他心有靈犀,擡手遙遙擊掌。

裴錢盤腿坐在長凳上,搖晃着腦袋和肩頭。

背對着裴錢的陳平安說道:“坐有坐相,忘了?”

裴錢立即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

崔東山斜靠着房門,笑望向屋內三人。

裴錢在自顧自樂呵。

如今她只要遇見了寺廟,就去給菩薩磕頭。

聽說她尤其是在南苑國京城那邊的心相寺,經常去,只是不知爲何,她雙手合十的時候,雙手手心並不貼緊嚴實,好像小心翼翼兜着什麼。

又從種秋那邊聽說,她如今多出了已經不是朋友的第一個朋友,當然不是如今還是好朋友的陳暖樹和周米粒,也不是老廚子老魏小白,而是一個南苑國京城土生土長的姑娘,前些年剛剛嫁了人。她離開蓮藕福地之前,去找了她,認了錯,但是那個姑娘好像沒有說接受,或是不接受裴錢的歉意,明明認出了模樣身高、相貌變化不大的裴錢,那個有錢人家的姑娘,就只是假裝不認識,因爲在害怕。裴錢離開後,揹着曹晴朗,偷偷找到了種秋,詢問和請求種夫子幫她做一件事,種秋答應了,裴錢便問這樣做對嗎,種秋說沒有錯便是了,也未說好,更未說此舉能否真正改錯。只說讓她自己去問她的師父。當時裴錢卻說她如今還不敢說這個,等她膽兒再大些,就說,等師父再喜歡自己多一些,纔敢說。

曹晴朗在用心寫字。

很像一個人。

做什麼事,永遠認真。

所以更需要有人教他,什麼事情其實可以不較真,千萬不要鑽牛角尖。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曹晴朗,到底知不知道,他先生爲何當個走東走西的包袱齋,願意如此認真,在這份認真當中,又有幾分是因爲對他曹晴朗的愧疚,哪怕那樁曹晴朗的人生苦難,與先生並無關係。

很多事情,很多言語,崔東山不會多說,有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學生弟子們,聽着看着便是。

至於先生,這會兒還在想着怎麼掙錢吧?

屋內三人。

在某件事上,其實很像。

那就是父母遠去他鄉再也不回的時分,他們當時都還是個孩子。

先生的爹孃走得最早。然後是裴錢,再然後是曹晴朗。

屋內三人,應該曾經都很不想長大,又不得不長大吧。

所以崔東山沒有走入屋子,只想着坐在門檻這邊,將那根行山杖橫在膝上,獨自一人,難得偷個閒,發個呆。

陳平安一拍桌子,嚇了曹晴朗和裴錢都是一大跳,然後他們兩個聽自己的先生、師父氣笑道:“寫字最好的那個,反而最偷懶?!”

曹晴朗一臉恍然,點頭道:“有道理。”

裴錢一拍桌子,“放肆至極!”

崔東山連忙起身,手持行山杖,跨過門檻,“好嘞!”

陳平安站起身,坐在裴錢這邊,微笑道:“師父教你下棋。”

裴錢使勁點頭,開始打開棋罐,伸出雙手,輕輕搖晃,“好嘞!大白鵝……是個啥嘛,是小師兄!小師兄教過我下棋的,我學棋賊慢,如今讓我十子,才能贏過他。”

陳平安笑容不變,只是剛坐下就起身,“那就以後再下,師父去寫字了。愣着做什麼,趕緊去把小書箱搬過來,抄書啊!”

裴錢哦了一聲,飛奔出去。

很快就背來了那隻小竹箱。

卻發現師父站在門口,看着自己。

裴錢在門口一個驀然站定,仰頭疑惑道:“師父等我啊?”

陳平安笑道:“記得當年某人拎着水桶去提水,可沒這麼快。”

裴錢有些神色慌張。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師父與曹晴朗,那會兒都能等你回家,如今當然更能等了。”

崔東山擡起頭,哀怨道:“我纔是與先生認識最早的那個人啊!”

裴錢立即開心笑道:“我比曹晴朗更早些!”

曹晴朗轉頭望向門口,只是微笑。

裴錢立即對大白鵝說道:“爭這個有意思嗎?嗯?!”

崔東山舉起雙手,“大師姐說得對。”

陳平安一拍裴錢腦袋,“抄書去。”

最後反而是陳平安坐在門檻那邊,拿出養劍葫,開始喝酒。

屋內三人,各自看了眼門口的那個背影,便各忙各的。

陳平安突然問道:“曹晴朗,回頭我幫你也做一根行山杖。”

曹晴朗回頭道:“先生,學生有的。”

陳平安沒有轉頭,笑道:“那也不是先生送的啊。不嫌棄的話,對面廂房那根,你先拿去。”

曹晴朗想了想,“只要不是草鞋,都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嘀咕道:“人比人氣死人。”

裴錢寫完了一句話,停筆間隙,也偷偷做了個鬼臉,嘀咕道:“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然後裴錢瞥了眼擱在桌上的小竹箱,心情大好,反正小書箱就只有我有。

陳平安背對着三人,笑眯起眼,透過天井望向天幕,今天的竹海洞天酒,還是好喝。如此佳釀,豈可賒賬。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一手持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喃喃自語道:“貧兒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崔東山微笑着,也像是在自言自語道:“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數他寶,終無益,請君聽我言。”

曹晴朗也會心一笑,跟着輕聲續上後文:“垢不染,光自明,無法不從心裡生,出言便作獅子鳴。”

裴錢停下筆,豎起耳朵,她都快要委屈死了,她不曉得師父與他們在說個錘兒啊,書上肯定沒看過啊,不然她肯定記得。

裴錢哀嘆一聲,“那我就臭豆腐好吃吧。”

陳平安眼睛一亮,重重一拍膝蓋,大聲笑道:“陽春麪可以不要錢,這臭豆腐得收錢!”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爲崔東山強拉着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着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纔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那邊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

只是崔東山當時敲門喊他出門,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爲自己挑選此處作爲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着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後,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綵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系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與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看得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他們一行三人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劍仙風采,浩然天下是多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纔敢多看幾眼。

那位綵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爲“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

那頭大妖后來在戰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養生息,隱匿不出,再不願出現在戰場上,吳承霈曾在要不要終其一生都會一人苟活、還是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後來那頭大妖被人斬殺,被人手拎頭顱,丟在吳承霈腳邊,只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爲,請我喝酒。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邊,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亙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水井口子。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遊走、最終沒入草叢消逝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御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櫃。”

“上樑如此不正,下樑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

老人隨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着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爲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嬰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還會隔着一條走馬道隔空對罵,聽說私底下各自喝了酒,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擡,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擡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份上,”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着那條劍氣濃郁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快些走啊。”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別給你師父丟臉嘛。”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戰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只是手腳動作都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被一腳踹得整個人騰空,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所以裴錢幾乎一個瞬間,就是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裴錢鬆了口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纔那條小溪裡邊的魚兒麼?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絲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呵呵,還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爲意。

關於自己的資質如何,曹晴朗心裡有數。當年魔頭丁嬰爲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爲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裡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能夠稱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御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爲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後來藕花福地一分爲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裡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後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孃生養的根骨天資,只是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纔是第二步,此後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要走得足夠穩當,就有希望去找陳平安,纔有機會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後百年千年,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

(本章完)

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1017.第1017章 下棋436.第436章 南下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704.第704章 問拳之前便險峻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172.第172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791.第791章 承載真名1220.第1220章 璀璨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836.第836章 出兩劍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95.第95章 小廟第1306章 合龍88.第88章 粉墨登場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71.第71章 有些喜歡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303.第303章 分道1112.第1112章 須臾少年,帶酒衝山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256.第256章 傳道人傳道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2.第12章 小巷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150.第150章 去開山24.第24章 相贈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1055.第1055章 吾爲東道主(上)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第1301章 天五人五307.第307章 老僧不愛說佛法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84.第84章 我有一劍582.第582章 有些遇見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735.第735章 叛變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39.第39章 罵槐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215.第215章 畫眉1278.第1278章 籤文1161.第1161章 天公作美202.第202章 便是人間好時節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816.第816章 竟然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59.第59章 睡去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81.第81章 國師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648.第648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一)81.第81章 國師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1058.第1058章 吾爲東道主(四)1275.第1275章 登頂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第1313章 長生事太平人689.第689章 唯有飲者留其名1111.第1111章 笛聲裡校書127.第127章 對視1037.第1037章 龍門對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1097.第1097章 太平年892.第892章 壓壓驚820.第820章 新酒等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