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

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有紙鳶高高飛。

紙鳶掠過。

趙個簃和程荃破天荒沒有相對而坐,兩位生死之交,一起並肩坐在北邊城頭上,眺望城池的某條小巷。

趙個簃轉頭瞥了眼天上紙鳶,會在城頭上這麼瞎折騰的,只有那個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個男人身邊還會跟着一堆的拖油瓶,上一撥孩子裡邊,會有陳三秋,董不得董畫符,疊嶂,再上一兩撥,是愁苗,高野侯,羅真意他們。

趙個簃收回視線,繼續埋怨程荃資質不行,煉化山嶽一事太慢,白瞎了當初他的護陣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爲柳葉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雙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護着那個“不小心”,程荃沒有與老友爭鋒相對,反而問道:“浩然天下的劍仙,是不是沒那麼多的情情愛愛?”

趙個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風雪廟魏晉,不就是個傷過心的情種,聽那小道消息,好像與陳平安還有些關係。不過如此拖泥帶水的劍仙還是少數,更多還是蒲禾、謝稚這樣的,對待男歡女愛,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聲言語道:“我們倆若是戰功累加,估計也夠一人離開了。我與二掌櫃比較熟,很聊得來,我跟他打聲招呼?”

趙個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至於這麼掏心掏肺嗎?程荃除了罵人,什麼時候還學會求人了?”

劍氣長城有很多讓人失望的劍修。

比如資質比嶽青還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劍仙了,依舊充滿了遺憾,米祜本該是最有希望躋身十人之列的劍仙。

還有米祜那個死活破不開瓶頸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趙個簃身邊這位跌境到元嬰的程荃,以及一直沒能躋身上五境的殷沉,斷了雙臂就轉去當個滿身銅臭氣商賈的晏溟,這樣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有很多,年輕人裡邊,如今又有了個龐元濟。

程荃說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趙個簃笑道:“你覺得是一位定海神針的玉璞境劍仙離開,容易些,還是一個廢物元嬰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簡單?”

劍修積攢戰功,多用於養劍一途,爲了添補這麼個無底洞,在隱官一脈的功勞簿上,一直增增減減,往往盈餘極少,劍仙也不例外,劍仙戰功大,飛劍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劍仙嶽青,戰功所剩幾無。米祜則是爲了弟弟米裕,戰功揮霍一空,以至於耽誤了自己的修行,至於像陸芝這樣的,戰功只增不減,終究是極少數。

程荃說道:“你爭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幾個弟子,找個投緣的山上道侶,在那邊開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師堂就掛上一幅我的畫像。”

一個男人不知何時蹲在他們身後,城頭風大,那隻紙鳶在三人頭頂飄蕩晃去。

阿良笑道:“掛程荃的畫像幹啥,兩個大老爺們緊挨着,容易讓人誤會,要掛就掛彩雲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趙老哥可以每天都對徒子徒孫們說,這就是師孃、祖師婆婆,劍氣長城早年還有個叫程荃的王八蛋,練劍稀爛,長得還歪瓜裂棗,竟敢垂涎你們祖師婆婆的美色許多年……”

程荃大罵道:“放你孃的屁,趙個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說漏了嘴,自己都承認了,彩雲喜歡的人,是……”

說到這裡,程荃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

阿良說道:“能走一個是一個吧。”

說完這句話,阿良就站起身,繼續放飛紙鳶。

路過一處,空蕩蕩的,阿良卻駐足許久,鬆開紙鳶,瞬間飄蕩遠去雲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駐守城頭的劍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幾句。

其中一處,人挺多,都是外鄉劍修,三位劍仙在爲三位晚輩劍修指點劍術,皆盤腿而坐,相談甚歡。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過去,其中一位女子劍仙就要起身離去,阿良最受不得這些,見着了阿良哥哥,羞赧個什麼,就趕緊要與那位劍仙姐姐一起散步,城頭極高,許多雲海在腳下聚散,晚霞成綺水天間,多好的風景,適合才子佳人談心,不是神仙眷侶,勝似神仙眷侶。

那女子眼見着是逃不掉了,兩害相權取其輕,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願意與這個男人單獨相處。

三位劍仙,扶搖洲謝稚,野修出身,這輩子始終孑然一身,連個徒弟都不願意收,不過剛剛改變了主意,打算在劍氣長城收一兩個嫡傳弟子,傳承香火,卻不是挑選那些資質堪稱驚才絕豔的孩子,而是對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後天性情和韌性見長的,因爲劍仙謝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劍仙胚子。

金甲洲女子劍仙宋聘,佩劍“扶搖”,妝容極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筆,巧奪天工,女子練氣士,向來極少如市井婦人那般喜好金銀簪釵,宋聘卻反其道行之,偏以滿池嬌金分心,奪人眼目,非但不給人俗豔之感,反而別有韻味。

流霞洲,劍仙蒲禾,是個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張,雖是個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卻比身旁那個山澤野修的劍仙謝稚,行事更加隨心所欲。蒲禾在劍氣長城問劍落敗,才留在了這邊,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劍仙宅邸“翠鬱亭”。

蒲禾見到了阿良,臉色難看至極。

理由很簡單,蒲禾剛到劍氣長城遊歷那會兒,當初就是這個狗日的攛掇自己問劍米祜,說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氣卻大,打贏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桿得多硬!關鍵是打贏了米祜,就等於是買一送一,一併打贏了那個名氣更大的米裕,這種便宜不佔,天打雷劈。結果等到蒲禾一問劍,才知道那米祜的戰力,是可以等同於仙人境的。

三位年輕劍修,剛好分別來自三位劍仙的家鄉,分別是鹿角宮劍修宋高元,流霞洲龍門境曹袞,金甲洲金丹境玄蔘。

三人在避暑行宮那邊,與阿良都見過,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師交待的任務,給阿良捎了話,此行遊歷,宋高元已經無所求。

而宋聘這三位劍仙,當初都曾跟隨年輕隱官做客倒懸山春幡齋,所以與三個隱官一脈的年輕劍修,算是有了些額外香火情的。

不然謝稚三人,今天都不會相約碰頭,然後喊來三個年輕人指點劍術,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鄉又如何?他們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巔的前輩劍仙,哪裡需要這點所謂的山上情誼。說句難聽的,如果“會做人”,三人根本就不會來這劍氣長城,置身於險地,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鄉開宗立派了。

成爲上五境修士,與辛辛苦苦當那一宗之主,是兩回事,山上公認後者更難。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邊,唏噓道:“宋姑娘,那麼一樁文字姻緣,怎麼捨得別後不相見。”

扶搖洲曾有詩家文豪,羈旅途中,偶見來自金甲洲的女子劍仙,一見傾心,寫下了諸多纏綿悱惻的動人詩篇,只可惜未能打動心上人。

劍仙謝稚與阿良不算太熟,所以還有心情開玩笑,“阿良前輩,那句膾炙人口的‘我曾見卿更夢見,瞳子湛然光可燭’,以及與之詩詞唱和的‘半緣修道半緣君’,確實絕配。”

宋聘微微慍怒,“謝稚,慎言。”

謝稚立即閉嘴不言。

能夠躋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劍仙,沒有省油的燈,氣概往往比男子更豪傑。宋聘,還有皚皚洲謝松花,北俱蘆洲酈採,戰場廝殺,一個比一個出劍凌厲,一往無前。本土元嬰劍修,納蘭彩煥的對敵出劍,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劍心還不夠純粹,比起三位外鄉女子劍仙,還是遜色一籌。

謝稚沒來由想起那個已逝的女子劍仙,周澄,不是喜歡,卻也難忘。

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間倏忽而沒,浩然天下不常見。

宋高元三人都倍感好奇。

這些山上前輩們的恩怨情仇,不聽白不聽。

尤其宋高元,更是豎起耳朵,宋聘曾經在鹿角宮的一次開峰儀式上露過面,風姿卓絕,她與蓉官祖師關係極好。大概因此宋聘對阿良前輩,印象纔會如此糟糕。

不曾想阿良卻轉移話題,問起了扶搖洲的山下近況,然後託付一事,讓謝稚三位劍仙幫個忙,若是將來聯袂還鄉,勞煩繞路,幫着捎話給扶搖洲鹿鳴書院的一位儒家聖人。

離去之前,阿良以心聲傳授了劍氣十八停給三個年輕人,與他們約定,這門劍氣運轉之法,將來可以傳授他人,但是必須小心甄選。

三人皆起身,彎腰抱拳與這位前輩致謝。

阿良起身後,單單與宋聘道別,境界高、臉皮薄的女子劍仙根本沒有反應,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閃而逝,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一端,見到了那位坐鎮城頭的儒家聖人。

儒家聖人擡頭望向天幕,依稀可見蠻荒天下三輪月,緩緩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阿良說道:“不以身相見如來。”

曾是佛子的儒家聖人所言,來自於浩然天下的文豪詩篇,阿良所答,卻是佛家語。

如今身爲亞聖一脈的儒家聖人,微笑道:“恍惚間,如遊故道,如見故人。”

阿良沉默不語,後仰躺去。

先前在寧府酒桌上,最後那個小故事,阿良只說了一半。

但是陳平安肯定聽得懂後半個沒說出口的故事,因爲年輕人一樣是讀書人,一樣走過不少的江湖。

一個譜牒仙師,跋山涉水,隨手斬妖除魔,誤殺無辜,他阿良與誰報仇?怎麼報仇?如果出劍,應該遞出多重的劍,纔算講理。如果不講理,只管意氣用事,又該如何確定那人所在師門,沒有同樣的某個小姑娘瞪大着眼睛,問個爲什麼……如果處處講理了,我之心中鬱郁不得言,喝酒無用,如何能平?

阿良當時之所以沒有繼續說下去,就是怕陳平安刨根問底,追問一個結局如何。

所以啊,每個傷透心的故事,都有個暖人心的開頭。

北邊的城池裡,晏溟難得返回府邸,坐在書房閉目養神,那個精通算賬的小精魅,掀開一頁頁賬本,在與男人發牢騷,說家族入不敷出,哪有這麼做生意的,一定要與那個年輕隱官訴訴苦,不然整個晏家就要變成窮光蛋了。古靈精怪的小傢伙一屁股坐在賬本上,擡頭問道:“那件咫尺物,當真討要不回來了嗎?咫尺物可不是什麼尋常物件,總不能這麼不明不白,那隱官大人好歹給咱們晏家一個說法。”

晏溟睜開眼睛,笑道:“難。”

先前在春幡齋議事堂,陳平安倒是主動說過此事,身陷甲申帳五位劍修的圍殺之局,被那頭王座大妖算計得慘了,連累咫尺物有些折損,得修繕一番,纔好歸還,不然太不講道義。

晏溟自然懶得計較。

晏琢敲門而入,進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語,還是怕這個父親。

事實上晏溟也不擅長與兒子言語,而不說話時的晏家家主,確實極有威嚴,小精魅咳嗽連連使眼色。

晏溟這才說道:“少聽阿良胡說八道,其實你打小模樣就一直隨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剛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響。

小精魅在賬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繃着臉色,只是一個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晏琢撓撓頭,不知所措。這樣的父親,讓他不太適應。

一條小巷當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兩個忙碌的孩子,正是擔任酒鋪夥計的馮康樂和桃板,二掌櫃傳授了他們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併交給他們,讓兩個孩子跑腿掙錢,事後按字數結賬,只要腿腳勤快,手腳伶俐,能掙不少銅錢,吃了陽春麪,可以隨便加那荷包蛋。

馮康樂說要學陳平安當包袱齋,行走四方撿破爛換錢,到時候他的那個錢罐子可就不夠用了,得換個大的。

桃板說以後自己也要開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鋪,不當夥計,當掌櫃,每天不幹活,只收錢。

兩個孩子,一邊忙碌,一邊嘀嘀咕咕,各自說着遠在天邊的夢想。

劍氣長城面朝戰場的城牆大字當中,老劍修殷沉坐在一塊磨損厲害的蒲團上。這輩子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老劍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圖個啥。

劍仙孫巨源脫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籠,手持酒杯,自飲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紙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姍姍可愛。

劍仙郭稼看着一旁女兒低頭扒飯,妻子唸叨着吃慢些,沒人爭沒人搶的,餓死鬼投胎一般,就沒點姑娘模樣,以後還怎麼嫁人。難不成要變成董不得那樣的老姑娘纔開心?

郭竹酒擡起頭,咧嘴一笑,趕緊閉嘴,腮幫鼓鼓的。

買下了那座停雲館的酈採,出門散心,走到了已經空無一人的甲仗庫門外。

太徽劍宗的那些劍修,在宗主韓槐子戰死之後,就撤出了這座屬於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酈採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庫,前輩韓槐子生前曾經對她笑言,浮萍劍湖多女子劍修,太徽劍宗卻是男子太多愁道侶,以後雙方可以多聯姻。當時太徽劍宗的祖師堂劍修們,皆是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一個個眼巴巴望向她這位浮萍劍湖宗主,酈採便應承下來,說以後會撮合兩座宗門的年輕男女,多給些結伴遊歷的機會,到時候只要男女雙方你情我願,她酈採就願意當這個月老。

身材瘦高的陸芝,其實姿容相當平平,不過因爲阿良的緣故,結果莫名其妙被譽爲了劍氣長城的絕色。

在陸芝的私宅,那個酡顏夫人正在煮茶,這位剛剛一座梅花園子交予避暑行宮的上五境精魅,陸芝與她以道友平輩論,只是酡顏夫人私底下的言行舉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蓆上,雙手爲陸先生遞上一杯茶水。

酡顏夫人輕聲問道:“先前老大劍仙召集陸先生在內的諸多劍仙?”

陸芝搖搖頭。

酡顏夫人便識趣不再多問。

酡顏夫人忍不住以心聲說道:“陸先生,劍修戰死越多,劍氣長城的劍道氣運遺留越多,一旦城破,換了主人,誰得利最多?當然是那蠻荒天下的劍修。那個年輕隱官是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罷了,竭盡全力,當個吃力不討好的新任隱官,確實值得欽佩,若是心知肚明,豈不是那沽名釣譽的……幫兇?這等人物,與浩然天下的縱橫家何異?如何當得起陸先生的青眼相看?”

陸芝反問道:“你對陳平安似乎有些成見?”

酡顏夫人搖搖頭,“我只是不敢相信,一個年輕人只因爲心愛女子在劍氣長城,就能夠做到這個份上。”

陸芝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都是老大劍仙的意思,陳平安照做而已。”

酡顏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來,說道:“陸先生,有沒有可能,將來某天,我們在浩然天下有個自己的門派?咱們只收女子修士?”

陸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們要不要下山歷練?下了山,豈會不去愛慕男子,你到時候還是會煩心的。”

酡顏夫人哀嘆一聲,以手扇風,“要怪就怪阿良、陳平安這樣的男人,最惹情債。”

陸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罷了,陳平安怎麼就招惹情債了?咱們劍氣長城,有女子喜歡他嗎?”

酡顏夫人伸手扶額,“我的陸先生唉,多了去啊。只說那避暑行宮,我就發覺那個叫羅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的情思,還覺得自己處處冷眼看人,總覺得那個男子句句言語不中聽,便是如何討厭一個男子了。”

陸芝想了想,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俊俏的年輕女子。

陸芝說道:“她爲何不喜歡愁苗?好像雙方一直朝夕相處,照理說,她應該喜歡愁苗纔對。”

酡顏夫人頓時神采奕奕,便覺得有大把言語可以與陸先生好好說道了,“陸先生,容我娓娓道來,這裡邊的學問,大了去。”

陸芝有些後悔,就要打住這種無聊話題,酡顏夫人幽怨道:“陸先生,你就當是解個悶兒。”

陸芝喝茶如飲酒,次次一飲而盡,遞過茶杯。

酡顏夫人幫忙倒了一杯茶水,輕聲笑道:“世間好些個男人,總以爲風流誤女子,卻不曉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實那些個真正癡情人,才最讓女子悄然開心扉哩。再說了,求之不得之好,愈發好。至於像米裕這種附庸風雅,喜好主動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還好意思自詡爲百花叢中醉神仙,最神仙?”

陸芝突然說道:“好像米裕與陳平安關係很不錯。”

酡顏夫人碎嘴罵道:“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在躲寒行宮習武練拳的那些孩子,也難得被准許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勻,回了家,開始與自己爺爺吹噓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劍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孫兩人的時候,姜勻行走之時還在練習六步走樁,順便耍了好幾個年輕隱官傳授的拳腳把式,問爺爺咋樣。

姜礎原本只是敷衍這個最寵溺的孫子,隨便說些不着邊的好話,只是當老劍修看到孫子使出一個所謂的頂心肘後,還真有點刮目相看。

老人猶豫了一下,由着孫子繼續一路練拳,看似隨口詢問那教拳的老嫗如何,姜勻說那老婆娘拳法湊合,就是脾氣差了些,好像還喜歡故意針對自己。

姜礎聽到這裡,不怒反笑,十分欣慰。在老人心中,寧府白煉霜,好像就沒有變過模樣,總是那麼個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樣。早年偶然間遇到了,厭煩他姜礎看他,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幾眼。

小姑娘孫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門大宅,那個早早是劍修的妹妹,心高氣傲的孫藻,難得主動與她這個姐姐聊天,詢問那個年輕隱官的拳法,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厲害嗎?還問孫蕖到底知不知道那個年輕隱官,是怎麼以一人之力擊退蠻荒天下五個天才劍修的,還問那個傢伙真會隔三岔五幫你們喂拳?孫藻的問題太多,孫蕖有些措手不及,孫藻便有些不耐煩,白眼那個姐姐,練了拳,還是這麼扭捏。姐妹二人,最後肩並肩一起坐在欄杆上,孫藻駕馭着那把本命飛劍在兩人身邊四處飛旋,孫蕖一個一個問題與妹妹說了,像是個學塾弟子在面對先生。

孫蕖試探性說道:“我與你說個老狐嫁女、山神娶親的山水故事?”

孫藻滿臉不以爲然的神色,不過嘴上說道:“我聽聽看。”

結果一直等到家中長輩來喊孫藻練劍,小姑娘這才跳下欄杆,撂下句故事一點都不好聽,跑去練劍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與孃親說起了那邊的練拳事,所有的瑣碎小事都一併講了,只是獨獨不說那練拳有多苦。最後元造化有些傷感,說她很羨慕姜勻和許恭的練拳順遂,也羨慕那個背竹箱的郭姐姐。婦人也不知如何勸慰,便將女兒摟在懷裡,婉約笑着,輕輕柔柔,喊着女兒的閨名。

三個從小就熟的好朋友,這會兒一起在許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飯,許恭家中已經沒有長輩,銅錢巷的張磐和唐趣卻不是,兩人家中親人長輩都在丹坊那邊做事。許恭與那悄悄離開劍氣長城的張嘉貞也是朋友,經常一起做些短工營生,張嘉貞要比他們三人年紀都大幾歲。

三人雖是關係極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異,許恭從小就穩重,張磐家境最好,反而膽子最小,唐趣鬼點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問道:“我們啥時候能喝酒啊?”

張磐趕緊說道:“剛剛練武之人,絕對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嬤嬤曉得了,我們肯定要被打個半死,說不定還要被趕出去。”

唐趣撇撇嘴,“陳先生每次遠遠坐在欄杆那邊,看咱們練拳的時候,喝酒多瀟灑。陳先生的酒壺,據說是只養劍葫。眼饞死我了。”

許恭說道:“那是陳先生啊,我們不成的,先學了拳,年紀大了再說。不過咱們不喝酒,到底是爲啥?”

許恭略作停頓,三人一起大聲笑道:“沒錢!”

老劍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處院門外。

曾是孫子董觀瀑的住處。

董觀瀑是被陳清都親手斬殺的。

董不得和董畫符兩人站在老祖宗身後。不知爲何老祖要把他們喊來這裡。

董三更問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歡不起來?”

董不得說道:“其實喜歡。”

董三更點點頭,並不奇怪。

只有一個懵懵懂懂的董畫符,不知道姐姐爲何突然變了心意。

董三更說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說,沒什麼好難爲情的。”

董不得搖頭道:“不想說,不見面還喜歡,見了面就煩他。”

董三更回頭瞪眼道:“瞧你這彆扭勁,娘們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個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沒法子,瞧見了你和三秋,總覺得你是爺們,他是個姑娘。”

然後老人收斂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別藏着了。”

董不得搖搖頭,十分執拗。

董三更便不再勉強,兒孫自有兒孫福。這些孩子們的一時聚散,終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畫符問道:“你就沒個喜歡的姑娘?”

董畫符搖搖頭,乾脆利落道:“麼得空。”

董三更氣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畫符點頭道:“阿良說他這輩子見過無數的奇人怪事,就只沒見過走江湖不花一顆錢的人,從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問道:“你小子還挺得勁?”

董畫符點點頭。

董三更嘖嘖道:“這麼摳搜,你小子以後要是能找到個媳婦,我跟你姓。”

董不得實在是不想聽這一老一小的絮叨,問道:“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董三更說道:“年紀太小,和年紀大了,都容易記不住事,所以喊你們來這邊看看。”

董不得說道:“董家丟掉的聲譽,我一個姑娘家家的,掙不來撐不起,靠黑炭,還湊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董家還不至於淪落到要兩個孩子去撐門面,就只是要你們兩個記住,以後做事情別那麼想當然。”

疊嶂酒鋪那邊,來了個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結果給一羣劍修嚷嚷着“急就章”。

把那酒鬼給惱得不行,多要了幾壺竹海洞天酒,回罵那些老光棍連牀上急就章的機會都沒有。

擔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話葷話聽過不少,可這個文縐縐的說法,卻是第一次聽說。

少年就近與相熟的酒客一問,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詢問,少年卻微微臉紅,使勁搖頭說不知。

有個最近兩年吟詩作對有如神助的老劍修,與一個新拉來這邊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個狗日的說過,有兩種人,一定要小心,沒喝醉過的時常飲酒之人,別去招惹。被欺負慣了卻從不求饒的人,別去欺負。你覺得有沒有道理?”

那個朋友不太上道,問道:“哪個狗日的,是阿良,還是二掌櫃?”

老劍修直接一揚手,“這是什麼混賬話,疊嶂,再來一壺酒,我得與朋友喝幾碗罰酒。”

那個無緣無故又掏了一壺酒錢的劍修,點頭道:“酒桌上,飲酒醉酒都安安靜靜,戰場上,被打了還悶不吭聲的。說的是咱們二掌櫃啊,那麼說這個道理的,應該就是阿良了。這些個讀書人,盡扯這些彎來繞去的,教人摸不着頭腦。來來來,趁着兩個狗日的都不在,咱們多喝多罵,酒錢我不出,可是罵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賬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櫃在我跟前,老子還是這麼句話!拼酒量,那倆加起來,也不是我對手!”

老劍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會心一笑,故作高深。

寧府門外的街上,有個老人神色複雜,好像不知該不該敲門,老人最後還是嘆息一聲,返回姚家。

城頭之上小茅屋那邊,魏晉心生些許雜念,便不再刻意養劍。

老大劍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麼好的。”

魏晉趕緊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習慣使然。”

陳清都望向北邊的城池,說道:“知道爲什麼劍氣長城的酒鋪生意最好嗎?”

魏晉與老大劍仙一起望向城池,點頭道:“劍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飲酒可以解憂。在浩然天下,這麼點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兩位劍仙的修道之地。”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爲何要我返回寶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搖洲?是我境界不夠的緣故?其實我可以輔佐某位劍仙的。”

陳清都說道:“是也不是。”

魏晉無奈。

老大劍仙明擺着不願意多說,他就不敢多問。

陳清都雙手負後,獨自散步。

先前十人齊聚城頭,其實有個先後順序。

齊廷濟先到。

陳清都與他說了,齊廷濟,你可以保留境界修爲,去往扶搖洲開宗立派。離開之前,拿出點真本事來。若是還一味搗漿糊,就不用去扶搖洲了。

齊廷濟詢問自己爲何不是去往北俱蘆洲。

陳清都笑言你也有臉去北俱蘆洲?!不說韓槐子,只說不過是玉璞境的酈採,你齊廷濟能比嗎?你除了褲襠裡多出個把,與那女子比什麼?

齊廷濟沉默片刻,便說道:“所有齊氏子孫,劍修當中,我只帶走齊狩一人!”

“他會跟隨納蘭燒葦去往別處,你帶不走。”

齊廷濟喟然長嘆。

實在是不敢與陳清都討價還價。

在陳清都眼中,這個齊廷濟,最像浩然天下的山巔修道人。選取齊狩,繼承香火。還是看中了齊狩的資質。

只是討價還價之外,齊廷濟還真有些話,不吐不快。

齊廷濟生平第一次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陳清都,眼睜睜看着那麼多的劍修死在這裡,你難道就沒有半點愧疚嗎?就因爲劍修二字?”

陳清都嗤笑道:“沒我在,能有你們?先來後到,都不懂?你真應該轉去姓董。”

然後陳清都就懶得與齊廷濟廢話,喊來了第二人,繼續以心聲與之言語。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卻需要兵解,生而知之。陳熙作爲陳氏子弟,得向這座劍氣長城,有個交代。

陳熙當時只有一個問題,三秋怎麼辦?

陳清都說去往浩然天下。

陳熙又問,陳三秋會跟誰同行。

陳清都卻沒有回答。

再然後,就是董三更,陳清都問他當真不後悔。

董三更只說年幼時第一次提起劍,此生一切所做作爲,就沒有任何後悔。

陳清都笑問道:“聽阿良說你在蠻荒天下闖蕩的時候,有過很多的紅顏知己,生了一堆的私生子?”

董三更破口大罵。

結果陳清都來了一句,“罵人都不會,難怪成就有限。”

在那之後,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先後被老大劍仙喊到城頭之上。

納蘭燒葦,同樣需要兵解轉世,只不過是去往青冥天下。

老聾兒。大戰之中,跌一個境界,就可以重返蠻荒天下,如果想去浩然天下,也沒人攔着。

老聾兒說自己想要去老瞎子那邊當苦力,省心,安穩。

至於陸芝,早有安排,她會帶着酡顏夫人一起去往南婆娑洲,至於桐葉洲,則有左右,而扶搖洲又有齊廷濟。

最後纔是阿良和陳平安。

這會兒陳清都想起一件事,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那小子還是太輕鬆了,不像話。

老人便對此刻正在避暑行宮的陳平安言語道:“你去趟老聾兒那邊,做件職責所在的事情,放心,是好事,省得以後無事可做,一不小心就要道心崩潰。”

陳平安剛要詢問到底何事,已經被老大劍仙丟到了老聾兒坐鎮的牢獄門口。

看着老聾兒的憐憫眼神,陳平安就知道絕對不是阿良先前所謂的練拳養劍了。

肯定是老大劍仙的臨時起意,陳平安總覺得有些不妙。

老聾兒一言不發,打開禁制,帶着年輕隱官步入牢獄之中。

阿良火急火燎跑過來興師問罪,“是不是瘋了?!如此一來,他會被整座蠻荒天下的大道壓勝!”

陳清都笑道:“這種小事算什麼,我都熬過一萬年了。”

(本章完)

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894.第894章 夜航船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884.第884章 不對464.第464章 天亮了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920.第920章 不浩然64.第64章 三陳798.第798章 一線之上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1279.第1279章 訪山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571.第571章 好人兄(一)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404.第404章 拜訪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190.第1190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第1301章 天五人五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1239.第1239章 寫一部少年書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1279.第1279章 訪山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617.第617章 大河之畔遇陸地蛟龍53.第53章 贈送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980.第980章 兩三事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38.第138章 拔河761.第761章 開陣4.第4章 黃鳥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822.第822章 數座天下第十一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506.第506章 再等等看124.第124章 鬼打牆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1096.第1096章 借東風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739.第739章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29.第29章 狐魅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705.第705章 一拳就倒二掌櫃104.第104章 坐地分贓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716.第716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二)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835.第835章 陳十一1193.第1193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527.第527章 小街又有雨(上)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1134.第1134章 誰不是黃雀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1222.第1222章 驕傲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243.第243章 月下打瀑,一掛彩虹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