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3.第973章 那個一

第973章 那個一

這麼一場不約而至的鵝毛大雪,就像仙人揉碎白玉盤,灑落無數雪花錢。

城頭之上,很快就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蹲着的陳平安刻意收攏拳意和劍氣,任由雪花落在頭頂、雙肩和青衫上。

修道之人,寒暑不侵,所謂寒暑,其實不單單指四季流轉,還有紅塵人心的悲歡離合。

如今的劍氣長城遺址,就像一座無人戍邊的塞外荒城,關外孤城,驀然雪密下,點點揚花,片片大若銅錢,千山寒峭,鳥雀難覓,四野人蹤滅,依稀有碎玉聲響,天雪相唱和。

陸沉早已起身,收起了那套不知道從哪裡打秋風而來的酒具,原本陸沉打算就此離去,重返青冥天下,那邊的朋友多樂子多,再者師尊先前大駕光臨白玉京,給他這位得意弟子下了一道善解人意的法旨,不再需要去天外天做那無用功,回了青冥天下,無事一身輕,連最重規矩的師兄都說不着他了。可實在是難得來一趟劍氣長城,陸沉捨不得這麼快就走,辛苦施展了一門聖人口含天憲的神通,才辛苦招徠了這麼一場大雪,就厚着臉皮沒挪步,開始伸手接雪,很快給他揉出了一個雪球,不斷拍打,越來越密實沉重。

陸沉輕輕拋着雪球,一手揉着下巴,“天上月似攏起雪,人間雪似碎開月,孤光冷**眼眸,月雪兩清絕,唯有人多餘。”

陳平安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種,其實還不如不笑。

陸沉嘿嘿一笑,隨手將那顆雪球拋出城頭之外,畫弧墜落。

果然還是我們讀書人最風雅,寧姑娘和刑官豪素這樣的純粹劍修,到底差了點意思。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還不走?”

陸沉哀怨道:“山可以趕山,人別趕人啊。”

早年陳清都還在這邊的時候,陸沉其實就想來這邊做客了,只是攤上個死要面子的師兄,讓陸沉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打算,不然就阿良那脾氣,當年到了天外天,以及落在白玉京附近,肯定得拱火,你餘鬥算什麼真無敵,都不敢去劍氣長城跟老大劍仙打一架,讓給陸沉得了。

他這個當師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劍仙一見如故,稱兄道弟,豈不是太不像話。這就跟山下門戶,家裡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與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其實餘鬥當年都走到了劍氣長城的大門口,最終卻還是沒有與陳清都問劍一場,只留下一座後世遊客絡繹不絕的捉放亭。至於那座倒懸山,作爲餘鬥親手打造出來的天地間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實沒什麼深遠用意,就是這位道號真無敵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將來哪天與陳清都問劍的時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廟看門聖賢的臉色,贏了陳清都,就直接從蠻荒天下仗劍飛昇返回白玉京。

當然了,直到陳清都仗劍爲飛昇城開路,道老二餘鬥都沒有出手。

只要一有機會讚譽餘鬥、陸沉這對師兄弟的孫老道長,自然還是絕對不會吝嗇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揚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語,說那劍道山巔,各自無敵,雙峰並峙,各算各的嘛,怎麼就不是真無敵了,誰敢說不是,來玄都觀,找貧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膽敢胡說八道,對咱們青冥天下打架鬥毆的扛把子指手畫腳,貧道第一個氣不過,灌不死你。

陳平安突然轉頭與寧姚說道:“陸掌教與人言語,只要開口,一般就不會騙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跟盡信書不如無書是一樣的道理,有些人說話,喜歡故意只說一部分的真話,不是真相,甚至會讓人遠離真相。。

陳平安這句話,都沒有用上心聲。

寧姚點頭道:“在小鎮那邊,早就領教過了。”

陸沉拍了拍肩頭的積雪,赧顏道:“當面說人,無異於問拳打臉,不合江湖規矩吧。都說貴人語遲且少言,不可全拋一片心,要少開口多點頭。”

陳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緒連連,神遊萬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雜念頭,信馬由繮,好似白駒過隙,奔走於小天地。

浩然詞人曾經有云,雪乃別有根芽之物,非是人間富貴花卉。

小鎮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諸多鄉俗、老話,往往大有來頭,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確實很不一樣。而天地間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鄉老人俗稱爲無根水。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運,一分爲二,淥水坑澹澹夫人司職陸地水運,稚圭在內的新晉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運。

封姨亦非遠古唯一風神,所以她並未躋身十二神靈高位。哪怕是珍藏老黃曆最豐富的中土文廟,和最不用講究避諱什麼的避暑行宮,好像依舊沒有完整的十二高位神靈目錄,就像是雙方在遵守某個約定,刻意隱瞞了,不讓後人翻閱。

如果說甲申帳劍修雨四,正是雨師轉世,作爲五至高之一水神的佐官,卻與封姨一樣不曾躋身十二神位,這就意味着雨四這位出身蠻荒天漏之地的神靈轉世,在遠古時代曾經被分攤掉了一部分的神位職責,而且雨四這位昔年雨師,是次,是輔,另有水部神靈爲主,爲尊。

先前陸沉提到了那個家鄉龍窯的娘娘腔,陳平安其實立即就開始心神沉浸,同時祭出一把籠中雀,護住自己的道心,讓就站在身邊的陸沉無法隨便探究,這纔去往那座建造在心湖畔的書樓翻檢條目,搜尋一切蛛絲馬跡。

見那陳平安繼續當悶葫蘆,陸沉自顧自笑道:“再說了,我是如此話說一半,可陳平安你不也一樣,故意不與我交心,選擇繼續裝傻。不過沒關係,將心比心是佛家事,我一個道門中人,你只是信佛,又不真是什麼和尚,咱倆都沒有這個講究。”

陸沉繼而擡起雙手,呵了一口霧氣後,搓手不停,嬉皮笑臉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豈能不踏破草鞋一雙又一雙。”

陳平安只當沒聽見陸沉的言語,置若罔聞。

實在是這條看似遠在天邊、實則早就近在眼前的伏線,一旦被拎起,能夠幫助自己看清楚一條線索完整的來龍去脈,對於陳平安跟粹然神性的那場心性拔河,說不定就是某個勝負手所在,太過關鍵。

當年陳平安揹着老大劍仙借給自己的那把古劍“長氣”,離開劍氣長城,遊歷過了老觀主的藕花福地,從桐葉洲返回寶瓶洲後,老龍城雲海之上,在範峻茂的護道之下,陳平安曾經着手煉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

後來成爲一洲南嶽女子山君的範峻茂,也就是範二的姐姐,因爲她是神靈轉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從無關隘可言,堪稱勢如破竹。雙方第一次見面,剛好背道而馳,各自是在那條走龍道的兩條渡船上,範峻茂後來直接挑明她那次北遊,就是去找楊老頭,等於是大大方方承認了她的神靈轉世身份。

等到陳平安將那枚水字印煉化的大功告成,記得當時範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氣象後,能夠讓水法一脈道統純粹出身的碧綠衣裳小人兒,心甘情願聽從陳平安的發號施令,她當時就吃驚不小,立即起身,言語急促,說了句當年陳平安沒有多想的怪話,範峻茂竟然直接詢問陳平安是不是雨師轉世。

陳平安聽得一頭霧水,當時還玩笑一句,說範峻茂拍了一記清新脫俗的馬屁言語。最後範峻茂好像自己否定了那個猜測,說了句更加神神道道的話,其中就提及了“娘娘腔”,說陳平安差遠了。

何況當時即便陳平安多慮,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經一路同遊的陸臺身上,還真沒有往家鄉龍窯的那個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甚至陳平安還猜測陸臺,是不是那個雨師,畢竟雙方最早還同乘桂花島渡船,一起路過那座矗立有雨師神像的雨龍宗,而陸臺的身上法衣綵帶,也確有幾分相像。如今回頭再看,不過都是那位鄒子的障眼法?故意讓自己燈下黑,不去多想家鄉事?

甲申帳,灘的本命飛劍是“甲騎”,而擁有本命飛劍“瀑布”的劍修雨四,在避暑行宮的秘檔篇幅,其實比起竹篋、流白和灘幾個,都要更多。這兩位劍修,都跟隨周密登天而去,佔據舊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還繼承了李柳被剝離出去的神性,使得遠古時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驟居高位,等於連跳數級,直接擔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只是陳平安依舊不知一事,假設家鄉那位龍窯窯工的男人,確是高位雨神出身,那麼他是真的死了,楊老頭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歸天地,再被楊老頭收攏在手,最終給了誰?還是那個活着的時候、一輩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錯了胎的男人,已經順勢補缺“走入”風雪廟、真武山這樣的兵家祖庭,有了份與封姨一樣的安穩處境?

其實在遇到陸臺之前,陳平安對那個娘娘腔男人的記憶,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陳平安並不會過多想起。如果不是見到了陸臺,陳平安可能都不會提起半句,甚至整個人生路上,都不會在無話不可說的寧姚這邊多說什麼。

一個大男人,嗓音細聲細氣的,手指粗糲,掌心都是老繭,偏偏說話的時候還喜歡翹起蘭花指。

不過這個男人很擅長針線活,龍窯那邊的粗陋屋舍,年年貼在窗口上的喜慶剪紙,都是這個男人挑燈熬夜,剪子細緻裁剪出來的,家鄉婦人的手藝都比不得他。

陳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個當窯工的大老爺們,被欺負慣了,經常幫人清洗、縫補衣物,手指上戴着個黃銅頂針,在燈下咬掉線頭,抖了抖補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說他像個娘們,真沒冤枉人。

陳平安只能說對他不喜歡,不厭惡。煩是肯定會煩他,不過陳平安能夠忍受。畢竟當年這個男人,唯一能欺負的,就是身世比他更可憐的泥瓶巷少年了。有次男人帶頭起鬨,話說得過分了,劉羨陽剛好路過,直接一巴掌打得那男人原地打轉,臉腫得跟饅頭差不多,再一腳將其狠狠踹翻在地,如果不是陳平安攔着,劉羨陽當時手裡都抄起了路邊一隻作廢的匣鉢,就要往那男人腦袋上扣。被陳平安攔阻後,劉羨陽就摔了匣鉢砸在地上,威脅那個被打了還坐在地上捂肚子揉臉頰、滿臉賠笑的漢子,你個爛人就只敢欺負爛好人,以後再被我逮着,拿把刀子開你一臉的花,幫你死了當個娘們的心。

再後來,男人就真不怎麼敢找陳平安的麻煩了,至多是背地裡說些不痛不癢的攛掇話。因爲誰都知道,劉羨陽是姚老頭最喜歡的入室徒弟,那會兒所有窯工都心知肚明,以後劉羨陽十有八九就是龍窯的下一任窯頭師傅了,關鍵是這傢伙年紀不大,人高馬大的,脾氣還差,下手沒個輕重,只是平日裡與人相處,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劉羨陽平日裡又出手大方,從來留不住錢,月初發錢,月中就花光的主兒,所以一般人都不願意招惹人緣好、燒瓷資質更好的劉羨陽。

其實小鎮苦出身的人,不光是陳平安,誰不是苦哈哈的過日子,誰有資格說自己不耐煩?再說了,一個人再爲瑣碎小事煩心,能煩得過兜裡沒錢,未來日子沒個盼頭?

反正每個月的初一那天,所有的窯工和學徒,都可以從姚老頭手裡領取或多或少的工錢,那會兒,誰都不會煩。

想起雨四之流,難免會憂心忡忡。想起那個境遇悽慘的娘娘腔,有些傷感。只是想起劉羨陽,陳平安就又有些笑意。

大概正如陸沉所說,陳平安確實擅長拆東牆補西牆,搬遷東西,更換位置,可能是窮怕了,不是那種過不上好日子的窮,而是差點活不下去的那種窮,所以陳平安打小就喜歡將自己手邊所有物件,仔仔細細分門別類,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麼,失去什麼,都門兒清。大概正因爲如此,所以纔會在大泉王朝的黃花觀,對那位皇子殿下必須將每一本書籍擺放整齊的強迫症,心有慼慼然。陳平安這輩子幾乎就沒有丟過東西,所以帶着小寶瓶第一次出門遠遊,丟了簪子後,他纔會找都沒去找,只是繼續低頭打造青竹小書箱,只是與林守一說了句找不到的。

陳平安收起思緒,合攏雙手,輕輕呵氣。

等到大驪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楊家藥鋪了。

陸沉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約好了啊,別死在了蠻荒天下,出劍悠着點,攢夠戰功,到了青冥天下,記得一定要找貧道喝酒。憑你的劍術,以及在劍氣長城的官職,在白玉京當個城主……懸乎,一個蘿蔔一個坑的,近期姜雲生那個小崽子又補了青翠城的那個肥缺,委實是不好運作,可要說等個百年來,當個十二樓的樓主之一,貧道還真能使上點勁兒。”

陳平安晃了晃腦袋,再抖落一身積雪,緩緩起身,拍打青衫,笑問道:“陸沉,我們做筆買賣怎麼樣?”

陸沉立即停步,二話不說就答應下來,“好啊。”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她點點頭,舉目遠眺,一挑眉頭,正有此意。

陳平安望向另外那邊的城頭,以心聲笑問道:“齊宗主?”

齊廷濟點頭道:“那就爭取再刻一字。宗垣前輩當年失之交臂的事情,就由我來做成。”

陳平安又問,“陸先生?”

陸芝難得有個笑臉,道:“就等你這句話了。”

身材修長、略顯高瘦的女子大劍仙,臉上笑容更濃,“如果運氣好,咱倆都能活着返回,什麼都不需多說。如果我們只能活着回來一人,在這城頭之上,就爲對方倒一壺酒。”

陳平安笑着答應此事。

陸沉神色悠悠然。

陳平安是先問的齊廷濟,還是先問陸芝,這裡邊就藏着一門人情世故的學問了。

陸芝肯定會答應,齊廷濟則不盡然。如果先問陸芝,就不地道了,齊廷濟不答應,有失劍仙和宗主風範。

只是陸沉小有意外,齊廷濟不但答應出劍,而且好像還早有此意?齊廷濟當初離開劍氣長城後,天高地闊,再無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棄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謀劃,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今天如果選擇跟隨衆人出城遞劍,生死未卜,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活着離開蠻荒天下。而龍象劍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憑什麼在浩然天下一騎絕塵?說不定在那個南婆娑洲,都是個名不副實的劍道宗門了。

陸沉好奇問道:“齊老劍仙,爲何願意如此,好像不太符合你一貫謀而後動的行事作風啊。”

齊廷濟笑了笑,沒有給出答案。

陸沉眼中,只見那位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站在城頭上,身材修長,相貌俊美,衣與雪同色,腰間佩一把黑鞘劍,劍氣長城的確出俊男美人。

大概這就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吧。

如果做事需要講理,辛苦練劍做什麼。

身在戰場的兩位劍修,阿良是外鄉人,左右還是外鄉人。

即將趕赴戰場的隱官,陳平安一樣是外鄉人。

我齊廷濟,身爲如今劍氣長城年紀最大的本土劍修,就當是爲所有戰死在此地的外鄉劍修,敬酒。

陳平安最後問道:“刑官怎麼說?”

豪素雙臂環胸,說道:“事先說好,若有戰功,頭顱可撿,讓給我,好跟文廟交差。欠你的這份人情,以後到了青冥天下再還。你要是願意答應,我就跟着你們走這一遭,刑官當得再不稱職,我終究還是一位劍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劍,不計生死。”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因爲陸芝沒有心聲言語,所以大致猜出了真相的風雪廟大劍仙,擡頭看了眼漫天飛雪,魏晉好像想起了年少時在家鄉門派的冬天,少年御劍神仙台,風雪同行。

魏晉伸手握住橫膝長劍,說道:“加我一個,保證不拖後腿。”

陳平安搖搖頭,“你暫時境界不夠。”

魏晉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但是此次遠遊蠻荒腹地,不合適,不適合。

陳平安當下這句話,好像跟魏晉說曹峻進不了避暑行宮,沒差。

曹峻忍不住爲風雪廟大劍仙打抱不平,心聲道:“陳平安比你還低個境界,有臉說這種話?”

魏晉好像渾然不在意,從單手握劍的姿態,變成了雙手按劍,等於放棄了那個打算。

曹峻急眼道:“魏晉,你怎麼回事,到了陳平安這邊,說話做事半點不硬氣啊。”

魏晉答非所問,說道:“先前我說得不對,其實你是可以去避暑行宮的。”

曹峻眼睛一亮。

魏晉補充道:“反正已經有個米裕墊底,你去了避暑行宮,他一定跟你。”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攔腰,在老龍城出劍極其凌厲,事蹟傳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宮,混得這麼慘?”

魏晉點頭道:“比你想象中更慘,最後只能躲去春幡齋,桌子靠門,每天當門神。”

曹峻看着面帶笑意的魏晉,嘆了口氣,有些羨慕魏晉和陳平安這些同鄉人,成了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的家鄉人。

魏晉微笑道:“這座劍氣長城,是我走過最好的江湖。”

魏晉停頓片刻,才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這裡的酒水比較坑人。”

陸沉扶了扶頭頂蓮花冠,收斂笑意,輕聲道:“好事臨行尚且亦再思,你這般涉險行事,會不會衝動了點?”

陳平安笑道:“年輕人,不要暮氣沉沉嘛。”

陸沉重重一拍道冠,後知後覺道:“對了,忘了問具體如何做這筆買賣。”

“我吃點虧,將一身拳法劍術暫借陸沉,陸沉只將一身道法暫借給我。”

陳平安笑呵呵說道:“陸掌教,這點小事,難不倒你吧?”

陸沉滿臉震驚神色,道:“以拳法劍術換道法,二換一,你會不會過於吃虧了?”

陳平安笑道:“耐煩見功力,吃虧攢福報。”

陸沉點點頭,深以爲然。 wWW◆ TTKдN◆ ¢O

陳平安轉頭望向陸沉,神色認真,說道:“一碼歸一碼,陸道長,有些事,謝了。”

學拳練劍後,每每提起陸沉,都直呼其名。

擔任隱官,重返故地,多是稱呼個陸掌教。

其實昔年少年時,陳平安一直稱呼陸沉爲陸道長。

陸沉笑着沒說什麼,只是擡了擡兩隻道袍袖子,清風拂動,捲起雪花。

好像陳平安的學生崔東山,喜歡將一隻袖子取名爲“揍笨處”。

貧道則不然,願意將一隻袖子取名爲“揍遍人間聰明處”。

陸沉擡頭望向天幕,喃喃道:“陳平安,你別忘了,南華城裡月如晝,十二玉樓非吾鄉。我的家鄉,是這浩然天下。”

寧姚眯眼遠眺。

我在蠻荒天下如何出劍,你禮聖和文廟可就管不着了。

陸沉提醒道:“諸位,臨行之前,容貧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時宜地潑個冷水,蠻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說不定就會碰到幾個很能打的神怪奇異。”

陳平安,寧姚,齊廷濟,陸芝,豪素,五位劍修,極有默契,會心一笑,皆不言語。

瞧不起蠻荒天下,就是瞧不起劍氣長城在此的屹立萬年。

豈會如此,豈能如此。

陸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夥來欺負外鄉人。

坐鎮此處天幕的那位文廟陪祀聖賢,老夫子賀綬瞧見了下邊城頭這一幕,感慨不已。

直到這一刻,老夫子才真正理解何爲“隱官”。

哪怕在文廟議事那邊,幾乎每一位陪祀聖人、學宮祭酒和書院山長,都會查閱秘檔,翻檢經歷,賀綬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這個年輕人,原來不然,離着真相還很遠啊。

不談陳平安的道侶寧姚。

只說那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出身浩然、卻從來只將劍氣長城視爲家鄉的陸芝,還有極少拋頭露面、一出手就是宰殺飛昇境修士的刑官豪素。

這幾位,好像比浩然天下修士,更加重視陳平安的那個隱官身份。

陸沉突然說道:“對了,話趕話的,我剛剛想起一事,陳平安,還有寧姑娘,當然還有刑官大人了,你們仨知不知道大劍仙張祿的真實身份,大道根腳?”

豪素搖搖頭。他這個刑官如何當的,自己心裡最有數,估計到了飛昇城那邊,要是自報名號,都要被罵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與寧姚對視一眼,各自搖頭。顯而易見,寧姚在所有長輩那邊,沒有聽說關於張祿的額外說法,而陳平安也沒有在避暑行宮翻到任何關於張祿的秘密檔案。

寧姚只知道張祿是五百多歲的年紀,練劍資質極好,而且與爹孃是很要好的朋友,張祿跟阿良也是十分投緣,哪怕經歷過那場十三之爭落敗,張祿在劍氣長城的口碑,還是不算差,跟誰都能喝酒聊幾句,但是張祿似乎跟誰又都不是特別交心。

陸沉揉了揉眉心,頭疼道:“陳平安,你就沒想過,老大劍仙爲何讓張祿在倒懸山那邊看守大門?張祿與上任隱官蕭𢙏的關係莫逆,意氣相投,難道老大劍仙看不出張祿對浩然天下的仇視?再說了,就張大劍仙的那份脾氣,又從不藏掖這些。哪怕到最後張祿叛出劍氣長城,張祿爲何就一直待在倒懸山遺址的原地,半步不挪窩,從頭到尾,守着大門?直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退出浩然,張祿才離開?”

陳平安疑惑道:“難道張祿當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將功補過?還有其它秘密?”

不料陸沉搖頭道:“張祿就只是看門,叛出劍氣長城是真,老實本分做事也是真。”

陳平安皺眉不已,之前只知道張祿是土生土長的流徙刑徒劍修,在中五境的時候,有過一位道侶,她戰死後,張祿就再沒有娶妻,甚至在收取弟子一事上,始終都沒有開枝散葉,但是張祿爲年輕劍修傳授劍術,十分隨意,並不藏私,但是沒有任何師徒名分。張祿的佩劍名爲山犀,劍鞘遍佈黑鱗,據說是這位大劍仙早年,在遊歷蠻荒天下的狩獵途中,斬獲了一頭玉璞境妖族,煉筋骨爲長劍,煉皮爲劍鞘。之後避暑行宮的檔案,只剩下些隻言片語,好像張祿早年跟劍坊和衣坊都走得比較近,因爲精通煉物鑄造工藝,身份有點類似監工的意思。

關於此事,陳平安當年進入避暑行宮翻閱檔案後,是半點都不奇怪的,因爲自己早年離開倒懸山之前,張祿除了幫寧姚送來那塊斬龍臺,此外那件法袍金醴,還是張祿幫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條以老蛟長鬚煉製而成的縛妖索,當時張祿說是找了一位倒懸山符籙派的高人幫忙,道人截留些許蛟須作爲報酬,從一篇青詞奏章上剝落下三朵雲紋,融入縛妖索,所以還是陳平安賺到了。最後張祿更是額外教了陳平安一道煉物口訣。

陸沉無奈提醒道:“食貨志,酒水,張祿對那位蘇子很欣賞,他還擅長煉物,尤其是制弓,如果我沒有記錯,飛昇城的泉府裡邊,還藏着幾把蒙塵已久的好弓,哪怕品秩極好,一樣只能落個吃灰的下場,沒辦法,都是純粹劍修了,誰還樂意用弓。”

陳平安想了想,蘇子豪邁,喜歡飲酒,曾有云酒,天祿也,吾得此,豈非天哉。而食貨志直接說那酒者,天之美祿。

但是這些都是“添頭”,陳平安嘆了口氣,擡起雙手,使勁揉了揉臉頰。

原來張祿與看守牢獄的老聾兒一樣,都非人族修士,而是妖族出身。

只是張祿的身份,有點類似白澤,更被浩然天下接納。

因爲這“天祿”,既是那酒的代稱,更是《山海書》上記載的一種瑞獸,自遠古時代起,浩然天下的達官顯貴就喜歡將天祿神像置於墓前,有那庇護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寧的用意。

如果說叛出劍氣長城,是張祿自己的選擇,老大劍仙願意尊重他的這個選擇,那麼張祿唯一要做的事情,興許就是答應陳清都,繼續留下看守大門,如看守“墳頭”一般,最後再照顧就像一座墳冢的劍氣長城遺址一程。

張祿一樣信守承諾了。

那就還是劍氣長城的純粹劍修。

難怪那次兩座天下的議事,已經身在不同陣營,阿良還願意與張祿笑臉相向,依舊好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管這些了,此次雙方真要在戰場上重逢,各自傾力出劍,就是最大的尊重。

陳平安問道:“陸掌教,試問是怎麼個暫借道法?”

陸沉笑着摘下頭頂那蓮花道冠,隨便拋給陳平安,白玉京三掌教的道門信物,就這麼隨手送出了。

陳平安單手接在手裡,寧姚開始幫着陳平安解開發髻,陳平安取下白玉簪子,收入袖中後,毫不猶豫地將那頂蓮花冠戴在了自己頭上。

陸沉嬉皮笑臉道:“拿去戴着,之後我會寄宿其中,你說巧不巧,咱倆剛好都算是陰神遠遊出竅的光景,不過事先說好,身負十四境道法,好與壞,都需後果自負。算了,這個道理你比誰都懂。”

陳平安笑道:“也巧了,晚輩問劍北俱蘆洲鎖雲宗之前,頭戴差不多樣式的道冠,有個化名,道號就叫無敵。”

陸沉左看右看,好小子,戴了道冠,青衫背劍,愈發玉樹臨風了,嘴上唸叨着,“緣分吶緣分吶。”

陳平安扶了扶道冠,轉頭笑道:“陸先生,不如與陸掌教借幾把趁手的好劍,並肩作戰,再客氣就矯情了,咱們借了又不是不還,若有損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錢即可,哪怕不還,陸掌教也肯定會主動登門討要的。”

陸芝習慣了使用劍坊鑄造的制式長劍。但是這次出劍,小心起見,還是與陸沉借幾把好劍更穩妥些。

陸沉呆若木雞,“啊?”

貧道自認已算能夠豁得出臉皮的人了,陳平安你更可以啊。

隔壁城頭那邊,陸芝已經伸出手,“好說,歡迎陸掌教以後登門要債,龍象劍宗,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陸沉又啊了一聲。

雖說貧道的家鄉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啊,禮聖的規矩就擱那兒呢。

你們倆鐵了心一個坑人、一個賴賬是吧?

陸沉嘆了口氣,只得擡起一隻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寶庫裡邊翻翻撿撿。

陳平安提醒道:“陸掌教,反正都是要送人的,就乾脆一咬牙,大氣些,不然要給賀老夫子瞧不起了。”

陸沉一邊翻檢袖裡幹坤裡邊的衆多寶貝,一邊說道:“借,不是送!”

最後陸沉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劍匣,一個原地蹦跳,高高躍起,遠遠丟給陸芝,喊道:“陸先生,省着點用啊。”

陸芝接住那隻劍匣,說道:“看心情。”

陸沉最後問了個問題,“陳平安,如果咱們此行,其實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計?”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是又如何?我還是我,我們還是我們,該做之事還是得做。”

陸沉點點頭,“那我這邊就真沒啥問題了。我會馬上着手佈置一座大天地,所以接下來,在咱們趕路之前,你還得先適應片刻,磨刀不誤砍柴工,唉,又是個你最懂的道理。”

言語之際,陸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頂蓮花冠,天地間異象橫生,以至於方圓千里的風雪驟停不說,下一刻,所有已經落在天地間的積雪,更是隨之消逝不見,好像一場氣勢磅礴的大雪,就從未來過人間。

如果說陸沉融入那頂道冠的陰神,是一條大道蹈虛的不繫之舟。

那麼當下的陳平安,就是乘舟撐蒿人,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

寧姚站在原地,不以爲意。

一旁的刑官豪素卻下意識肩頭傾斜,一位殺力卓絕的飛昇境劍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適,豪素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這個陌生的“陳平安”。

之前那個青衫長褂布鞋的年輕人,變成了一件素雅的青紗道袍。

依舊背一把夜遊劍,只是多出了一頂蓮花冠。

陳平安一個雙膝微曲,以至於半座合道城頭都出現了震顫,只是他很快就挺直腰桿,像是承載了一份天地大道在身,反而如釋重負。

只是一個仰頭遠望,一瞬間就看到了那處天機紊亂的蠻荒戰場。

看不真切戰況,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經能夠看到那邊的山河輪廓。

既有阿良的劍意,還有師兄左右的劍氣。

其中夾雜有驚天動地的術法轟砸,五彩絢爛的各種大妖神通。

陳平安沉聲道:“諸位,那就同走一趟蠻荒腹地!”

一襲青色,率先化虹離開城頭。

寧姚緊隨其後,劍光如虹。

豪素御劍隨行,風馳電掣。

另外那邊城頭,一身雪白的齊廷濟亦是劍光瞬間遠離城頭千百里,陸芝與之同行。

先後有兩撥過了倒懸山遺址的那道大門,一撥是御劍離開雨龍宗渡口的陳三秋和疊嶂,另外一撥,也是劍修,沒有乘坐跨洲渡船趕來劍氣長城,而是御劍離開桐葉洲,倒不是他們不想乘坐渡船遠遊,而是爲此還鬧了個不愉快,當時一條靠岸的扶搖洲渡船,聽說他們是桐葉洲劍修後,竟然直接趕人,撂下一句,問他們怎麼有臉去劍氣長城。

如果不是隊伍中一位女子劍修的阻攔,估計當場就要鬧出人命。

這撥宗門封山卻外出遠遊的桐葉洲劍修,正是於心、王師子和李完用,這撥昔年桐葉宗年輕一輩的“叛逆劍修”。

作爲唯一一位女子劍修的於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龍女仙衣湘水裙,腳踩一雙百花福地的繡花鞋。

李完用,背長劍“螭篆”,這趟遠遊劍氣長城,主要是爲了見那左右一面。

此外還有杜儼和秦睡虎。

除了王師子是供奉身份,其餘幾個,都是桐葉宗祖師堂嫡傳劍修。

他們和陳三秋、疊嶂差不多時候飄落城頭。

結果只看到了五人聯袂遠遊後,在天地間拉扯出來的五條劍光長線。

————

大驪京城陋巷,周海鏡以武夫的純粹真氣一線牽引,就像釣魚收竿,將那件拋出院子的衣物駕馭回手中。

看得門口兩個少年眼神熠熠光彩,這個外鄉婆姨,果真是個身負絕學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說不定就能學到幾手真本事。

周海鏡看着門外那個青衫客,她有些後悔沒有在道觀那邊,多問幾句關於陳平安的事情。

只是她哪裡想到,這傢伙會一路跟蹤到這裡。無緣無故的,你一個山上劍仙,吃飽了撐着嗎?

周海鏡繼續收着晾衣杆上邊的衣物,轉頭笑道:“陳宗主這麼有閒情逸致啊,竟然願意來這種地方,雞屎狗糞不好聞吧。”

門口那倆少年,立即齊刷刷轉頭望向那個男人,呦呵,看不出來,還是個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是不是與那門派幫主、舵主差不多,不過看着更像是個教書先生,不像是個舞槍弄棒的傢伙啊。

陳平安笑道:“還行,習慣就好。”

蘇琅,遠遊境的青竹劍仙,刑部二等供奉無事牌,大驪隨軍修士。

周海鏡,山巔境武夫,當然按照世俗眼光,她還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每個人的言行舉止,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旁人眼中的每個自己,就是一副陽神身外身。

陳平安知道爲什麼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還是如此潑辣作爲,周海鏡就像在說一個道理,她是個女子,你一個山上劍仙男子,就不要來這邊找沒趣了。

先前相逢,周海鏡就發現道錄葛嶺和譯經局的小沙彌,都很敬畏此人,發自肺腑,做不得假。至於蘇琅,更是怕到了骨子裡。

陳平安,落魄山山主,一宗之主,劍仙。

更是一位不知爲何籍籍無名的武學大宗師,道理很簡單,因爲他是裴錢的師父,不過周海鏡暫時看不出武學深淺、武道高低,瞧着像是個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不過眼前男子,確實氣質溫和,彬彬有禮。

就連眼光挑剔的周海鏡,都不得不承認,這位劍仙,確實出彩。

不過人心隔肚皮,好皮囊好氣度裡邊,天曉得是不是藏着一肚子壞水。

周海鏡問道:“真有事?”

陳平安點頭道:“真有事。”

周海鏡嘆了口氣,“那就進來聊,我一個黃花大閨女,給街坊鄰居瞧見了,再想找個好人嫁,就難了。”

陳平安道了一聲謝,跨過門檻,宅子就那麼點大,除了院子,一正堂兩偏屋,其中一間屋子,還是竈房。

桌上擱放了一套手藝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鏡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別說沒有什麼好酒,茶葉都沒的,白開水要不要?”

陳平安笑道:“無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對於這類小宅子,陳平安其實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因爲跟家鄉很像。

陳平安落座後,接過那碗水,直截了當問道:“周先生與那魚虹有過節,而且結怨不小?”

若是一味拐彎抹角,反而讓人疑神疑鬼。

早年在大隋山崖書院那邊,崔東山曾經問過兩個看似差不多的問題,希望這個名義上的先生幫忙解惑。

這麼多年來,尤其是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平安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很難給出答案。

崔東山的先後兩個問題,分別是若以錯誤的方法去追求一個正確的結果。對還是不對?

那麼以錯誤的方法,達成了一個極其難得的正確結果,錯,有沒有錯?

兩個脈絡相同的問題,後者當然要比前者更難回答。

陳平安希望今天的這場拜訪,能夠給崔東山這位學生一個姍姍來遲的“半個答案”。

至多也就是半個答案了。

所謂的先生學生,陳平安又能教什麼?好像什麼都教不了崔東山。

只是久而久之,陳平安就真當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了。

周海鏡啞然失笑,放下水碗,“陳宗主說笑了,我是漁民出身,鄉野村姑一個,與魚老前輩這樣的武學大宗師,哪怕每天燒高香,都攀不着半顆銅錢的關係。”

她繼續道:“順便說一句,陳宗主就別一口一個周先生了,聽着彆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倆年紀不會相差太多,就當是一個輩分的人好了。”

見那個年輕劍仙不言語,周海鏡好奇問道:“陳宗主問這個做什麼?與魚老前輩是朋友?或是那種朋友的朋友?”

周海鏡好像恍然大悟,一臉驚訝道:“難不成陳宗主還與魚虹學過拳?”

陳平安搖頭道:“之前聽都沒聽過魚虹。”

周海鏡打趣道:“那你來這裡做什麼,總不至於是見色起意吧?我怎麼看陳宗主都不像是這種人啊。我可是聽說山上神仙,看待女子姿色,與山下男子看待美色,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說道:“這次不請自來,冒昧拜訪,是有個不情之請,如果周姑娘不願回答,我不會強人所難。可如果願意說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個人情。以後但凡有事,周姑娘覺得棘手,就只需飛劍傳信落魄山,我隨叫隨到。當然前提是周姑娘讓我所做之事,不違本心。”

“聽着很好,事實上呢?”

周海鏡嘖嘖道:“我差點都要以爲這會兒,不在家裡,還身在葛道錄的那座小道觀了。”

陳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這碗水就會離開,不會讓周姑娘爲難。”

看着那位青衫男子持碗喝水,周海鏡說道:“陳宗主真是個講究人。”

陳平安疑惑道:“爲何有此說?”

周海鏡笑着擡起白碗,“沒什麼,以茶代酒。”

陳平安擡碗,抿了一口。

周海鏡看在眼裡,她臉上笑意盈盈。

明明出身豪門甲族,能夠將就,而且“將就”得自然而然,不讓旁人覺得突兀,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講究。

地方上的世家子,豪門貴胄,周海鏡在學成拳法之後,遊歷諸國,還是見過一些的,繡花枕頭很多,道貌岸然不是個東西的,也不少,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有倒是有,就是不多。

只是眼前這位,一身青衫長褂下邊,那雙一塵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機。

在這滿是雞糞狗屎豬圈的寒酸地方,不愧是來去如風、腳不着地的劍仙。

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內心的輕蔑,其實是很難藏好的。在周海鏡看來,還不如那些擺在臉上的狗眼看人低。

這些個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山中修道之地,久居之所,哪個不是在那餐霞飲露的白雲生處。

周海鏡突然問了個問題,“如果讓陳宗主選,是不是寧願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都無所謂。”

周海鏡手指輕敲白碗,笑眯眯道:“當真?”

又有些講究人,過得慣一窮到底的清貧生活,乾脆什麼都沒有,兩袖清風,說是安貧樂道,唯獨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雞毛蒜皮打交道的鈍刀子窮酸,有點小錢,偏偏什麼好東西都買不着。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麼好糊弄周姑娘的。”

喝過了一碗水,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

周海鏡嘆了口氣,“陳宗主好像還是有些不甘心,你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話直說,打開天窗說亮話,說不定我就改變主意了。不過說完之後,我們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就說幾句直話,不會與周姑娘兜圈子。”

周海鏡嫣然一笑,“孤苦伶仃行走江湖,生死都可以看淡,計較不了太多。陳宗主其實不必如此,越這麼客套禮數,反而讓我擔心是黃鼠狼拜年。”

陳平安笑道:“雖然不清楚葛嶺、宋續他們是怎麼與周姑娘聊的,但是我可以肯定,周姑娘最後會答應加入大驪地支一脈,因爲需要一張護身符,覺得殺了一個魚虹還不夠,不算大仇得報。”

“先前火神廟擂臺那場問拳,周姑娘的示弱,極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來,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而且周姑娘身上,唯有香囊,是你自己的物品。因爲如果我沒有記錯,按照周姑娘家鄉那邊,海邊漁民的習俗,當女子懸佩一隻繡燕子紋的‘花信期’絹香囊,就是一位女子對外人示意已爲人婦。”

“相信周姑娘看得出來,我也是一位純粹武夫,所以很清楚一個女子,想要在五十歲躋身武夫九境,哪怕天資再好,至少在年少時就需要一兩部入門拳譜,此後武學路上,會遇到一兩個幫忙教拳喂拳之人,傳授拳理,要麼是家學,要麼是師傳,

周姑娘與桐葉洲的葉芸芸還不一樣,你是漁民出身,周姑娘你既沒有怎麼走彎路,九境的底子,又打得很好,要遠遠比魚虹更有希望躋身止境。自然就是得過一份半路的師傳了。”

“這麼好的武學前程,卻不惜與魚虹換命,甚至謀求更多,到了京城後,周姑娘行事處處謹小慎微,先前在那條巷弄,見到葛道錄他們之前,車廂內的周姑娘,更是不惜催動一口武夫純粹真氣,傷及臟腑,好假裝嘔血。”

周海鏡只是一臉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不懂的表情,就像在聽一個說書先生在胡扯。

陳平安說道:“我不會摻和周姑娘和魚虹的恩怨是非,就只是想要知道早年發生了什麼事情。”

周海鏡輕輕旋轉白碗,“小事。些許苦水,跟一個外人犯不着多說。”

陳平安想了想,“既然周姑娘喜歡做買賣,也擅長生意,經營之道,讓我歎爲觀止,那就換一種說法好了。”

“大驪地支一脈,暫時歸我管。”

“只要周姑娘佔着理,與魚虹的恩怨,你們依舊生死自負,但是我可以保證除了地支一脈,還有禮刑兩部,都不會多管閒事。”

如果說之前,周海鏡像是聽說書先生說故事,這會兒聽着這位陳劍仙的大言不慚,就更像是在聽天書了。

你這傢伙真當自己姓宋啊!

還是當自己是那國師崔瀺啊?

還大驪地支一脈暫歸你管,如今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一件事,就數咱們寶瓶洲的山上修士,在山下王朝那邊最擡不起頭。

周海鏡忍着笑,擺擺手,都改了稱呼,“陳先生,咱倆真聊不到一塊去,我最後能不能問個問題,你是武夫幾境?”

雖說周海鏡知道了眼前青衫劍仙,就是那個裴錢的師父,只是武學一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弟子比師父出息更大的情況,多了去。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就像那魚虹的師父,就只是個金身境武夫,在劍修如雲的朱熒王朝,很不起眼。

至於她自己,更是。教拳之人,纔是個六境武夫。當然了,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將他奉若神明。

眼中,心中,臉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飲酒,吃飯,行走,都會想。

唯有拼命練拳,才能忘記片刻。

陳平安說道:“跟周姑娘的境界差不太多。”

不等周海鏡說話趕人,陳平安就已經起身,抱拳道:“保證以後都不再來叨擾周姑娘。”

周海鏡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不相信那個綽號‘鄭清明’的師父,會是什麼窮兇極惡的人。所以今天的閒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陳先生就大度些,見諒個,反正以後我們都不會見面了,心裡邊或是嘴上,大罵幾句周海鏡的不識擡舉,都無問題的。”

她發現那個男人,聽到這句話後,好像還挺開心。

看來陳平安對那個弟子裴錢,真的很引以爲傲嘛。

門口那兩個市井少年,始終沒有離開。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腳,喊一聲,我跟萬言就立馬抄傢伙。”

周海鏡轉頭怒道:“姨什麼姨,喊姐姐!”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只要周姨不生氣,別說喊姐姐,喊姑奶奶喊妹妹都成!”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咧嘴一笑。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巷弄那邊,不知道早年的藕花福地,那處小縣城裡邊,未來的南苑國國師種夫子和第一個登山修仙的俞真意,兩人年少時,是否也是這般略顯混不吝的模樣。

周海鏡瞥了眼那個男子的眉眼、神色,她有些訝異。

好傢伙,道行不淺,老孃多看幾眼,說不定都要着了道。

現在她有些後悔對寶瓶洲的山上風貌,太過孤陋寡聞,如果不是蘇琅的提醒,還真不敢相信,那個在小巷側身讓路的傢伙,就是如今寶瓶洲風頭最盛的年輕劍仙。

實在是周海鏡每每一想到那些鏡花水月的開銷,就讓她心肝打顫,

說是隻有幾顆、十幾顆雪花錢,可只要折算成真金白銀,尤其再換算成一串串的銅錢,周海鏡別說買,換上一身夜行衣,隨便找塊布將臉一蒙,去山上打家劫舍的心思都有了。

陳平安告辭離開,周海鏡送到了院門口那邊。

高大少年低聲笑道:“周姐姐,這個傢伙模樣挺好啊,一看就是個斯文人,怎麼,嫌他兜裡沒錢,纔沒瞧上眼?”

周海鏡笑眯眯道:“他沒有錢?高油啊高油,你真是好眼神,難怪會偷錢偷到我身上,錯過了這麼個真正的大財主。”

高油轉頭望去,望向那個男子的背影,有錢?不能夠吧?

清秀少年突然一路小跑,追上陳平安,側過身幾乎貼牆而行,輕聲道:“陳宗主,我叫萬言。”

陳平安轉頭笑道:“倚馬萬言的那個萬言?”

少年使勁點頭,猶豫了一下,紅着臉問道:“你會拳腳功夫嗎?”

“會一點。”

“能教給外人嗎?”

“不能。”

“我可以給錢,如果錢不夠,就先欠着,一定會還,我可以發誓。”

陳平安還是搖頭,沒有答應少年。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館老師傅的樁架,我們學了沒用,聽說還需要拳譜,經脈什麼的,我們都沒讀過書,學不着真本事。”

其實還有些話說不出口,跟高油一起瞎練了好幾年狗屁走樁站樁,到底漲沒漲點氣力,都不好說,反正容易餓,一餓就得去街上偷錢。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館,沒誰願意收兩個窮光蛋,江湖幫派更不好混。

陳平安問道:“爲什麼要學拳?”

萬言說道:“不會被欺負。學了本事,掙錢也容易些。”

斜靠在門口的周海鏡,與那位年輕劍仙遙遙喊道:“學拳晚了。早個七八年撞見了,說不定我還願意教他們學點三腳貓功夫。如今教了拳,只會害了他們,就他們那脾氣,以後混了江湖,早晚給人打死在門派的鬥毆裡,還不如安安分分當個蟊賊,本事小,惹禍少。”

高油氣呼呼道:“周姐,別瞧不起人啊,萬言的腦子很好的,他就是沒錢讀書,不然隨便考個進士。”

清秀少年,笑容靦腆,撓撓頭,神色有些不自在。

兩人即將走到小巷盡頭,陳平安笑問道:“爲什麼找我學拳。你們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捨近求遠。”

萬言說道:“我覺得陳先生是高手。”

陳平安笑道:“也。”

萬言立即改口道:“也是高手!”

少年轉頭對周海鏡歉意一笑。

周海鏡給逗樂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麼看出來的?”

萬言說道:“氣勢。陳宗主走路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但是跟周姨一樣。”

陳平安嗯了一聲,點頭說道:“小心翼翼觀察世界,是個好習慣。會讓你無意中繞過很多磕磕碰碰,只是這種事情,我們無法在自己身上明證。你就當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儒家講慎獨,佛家說自證,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只是這會兒跟一個少年說這些,沒意義。不得不承認,很多道理,其實是有門檻的,除此之外,還要講究一個願不願意學,樂不樂意聽。

陳平安在巷口停下腳步,與少年笑道:“你們那位周姨是個好說話的,多求求她,再就是平日裡機靈點,找點事做,比如主動爲周姨買酒什麼的,學點強身健體的拳腳把式,肯定不難。”

萬言點點頭,“明白了,還是得花錢!”

陳平安笑了起來,走出巷子,徑直離去。

周海鏡撇撇嘴。

萬言駐足許久,等到看不見那一襲青衫了,才跑回好朋友高油和周海鏡那邊。

周海鏡說道:“學拳一事,勸你們死心,理由嘛,就是你們倆小崽子不夠黑。”

高油疑惑道:“不夠心黑手辣?”

周海鏡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入宅子,關上院門。

看了眼桌上那隻白碗,她只希望這個挺有書卷氣的劍仙,裴錢的師父,真的說到做到,不再糾纏自己。

周海鏡坐在正屋門檻上,看着外邊的院門。

海邊漁民,一年到頭的大日曝曬,海風腥臊,捕魚採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膚黝黑如炭,一個個的能好看到哪裡去。

曾經有個外鄉男子,在一個海邊村莊停步落腳,會幫漁民們曬海鹽,築堤壩。

而她的家鄉,鄰近大海,聽祖輩們代代相傳,說那就是太陽閉眼休息和睜眼醒來的地方。

遙想當年,貧女如花鏡不知。

陳平安漸漸走遠,喃喃自語,“花果同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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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藥鋪前院,蘇店和師弟石靈山,繼續照看着鋪子,反正沒什麼生意可言。

蘇店就離開前院,去了後院坐着,哪怕師父不在了,她還是規規矩矩,不敢去正屋那邊的臺階坐着,也不敢去那條長凳上坐着。

石靈山掀起簾子,看着師姐,哀嘆一聲,愁死個人,鄭大風這個王八蛋!鬼話連篇,害人不淺,前些年聽了這個老光棍的那個餿主意,在舊朱熒王朝一處戰場遺址,遇到了那個於祿,就說了句自己其實不是蘇店的師弟,是她的兒子……結果打那之後,捱了一拳不說,師姐就再沒給他什麼好臉色了,甚至直到今天,都不太樂意與他說話了。

石靈山輕聲問道:“師姐,有心事?”

蘇店好像沒聽見。

石靈山小聲問道:“師姐,是不是想師父啦?”

蘇店沒有轉頭,只是說道:“看鋪子去。”

石靈山唉了一聲,歡天喜地,屁顛屁顛跑回前院,師姐今兒與自己說了四個字呢。

蘇店確實在想人,不過不是她最敬重的師父,而是她的叔叔。

曾經有一口龍窯,有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子,髒兮兮的,讓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過反正誰都不會在意。

她的叔叔,因爲受不了街坊鄰居的眼神和那些戳脊梁骨的話,就賤賣了田地,跑去當窯工。而叔叔爲了她好過些,都沒與人說兩人關係,叔叔只是私底下求了那個姚師傅,讓她在那邊力所能及做點瑣碎小事,纔在那邊留下了。

後來叔叔死了。

她覺得還不如留在小鎮給人罵死,總好過給人打了個死,再自己拿碎瓷片戳死。

蘇店一想到這裡,擡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那些年裡,偶爾叔叔喝了酒,也會說些心裡話,大概是因爲她從來不說什麼,每次都只是默默聽着,所以誤以爲她年紀太小,什麼都不懂。

叔叔說,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見了髒東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裝不知道。

躲不開,跑不掉啊。也不怪他們,是我自找的。

叔叔給她取了個小名,也就是現在的“胭脂”,其實她很不喜歡,甚至一直厭惡。

他在心情好的時候,就會與她經常唸叨一句話,“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歡胭脂水粉,是頂好的事情。”

那些年裡,叔叔唯一能夠欺負的,其實就是那個矮矮瘦瘦的草鞋少年了。

因爲那個少年太窮,還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最沒有出息的叔叔好像只有在那個姓陳的那邊,纔會變得有錢,要面子,說話有底氣了。

她曾經很多次,遠遠看過那個比她年紀大一些的傢伙,在拉坯的時候,他會微皺眉頭,使勁抿嘴,但是每次做出來的東西,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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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在最後來,還對她說過,小胭脂,以後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個人,就是那個泥瓶巷的陳平安。他會幫你的,肯定會的。

但是也不要經常麻煩別人,次數多了,一樣會惹人煩的。

當時她並不知道,這差不多就是她叔叔的遺言了。

蘇店坐在臺階上,縮着身子,怔怔出神。

有天夜裡,泥瓶巷,一個專門換了一身潔淨衣衫的高瘦漢子,趁着宅子的主人,需要盯着窯火,連夜偷摸回了小鎮。

一個黝黑枯瘦的小女孩,負責幫叔叔在巷口把門望風。

男人翻牆進了院子,只是猶豫了很久,徘徊不去,手裡攥着一隻胭脂盒。

在那之前,男人還偷偷去了趟楊家藥鋪,找到了那個性情孤僻的老人,買了一份藥膏。

之所以怕死,竟然就只是因爲怕疼,上吊死相難看,投水死得是多難受啊,想一想就怕得不敢死,這讓男人越想越傷心,真是個娘們。

男人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喜歡坐在水邊,或是裁剪紅紙,或是給相依爲命的小姑娘扎辮子,他做事情,除了從小就最不喜歡的莊稼活,其實都很心靈手巧。在河邊,也會對着水面,不停轉頭,就像在照鏡子,經常擡起手掌,輕輕捋過鬢角。當窯工,是辛苦活計,可沒有單間可住,一個大老爺們,照鏡子,給人撞見了,得挨一堆閒話。

他曾經最討厭的人,可能誰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負他慣了的傢伙,而是那個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因爲少年看他的時候,眼睛裡,沒有嘲諷,甚至沒有可憐,就像……看着個人。

但陳平安越是這樣,他這個娘娘腔心裡邊越難受。

他恨不得所有人都是腌臢貨色,他寧願那個少年,跟所有窯工一個德行,所以他就越喜歡挑頭,針對那個出身泥瓶巷的窯工學徒,煽風點火,陰陽怪氣。

直到那一天,他闖下大禍,斷了龍窯的窯火,躲在山林裡,少年其實第一個發現了他的蹤跡,但是卻什麼都沒有說,假裝沒有看到他,事後還幫着隱瞞蹤跡。

後來他被打斷了雙腿,在牀上休養了半年光陰,到最後照顧他最多的,還是那個不懂得拒絕他人請求的黑炭少年。

也是在那段歲月裡,他這個娘娘腔,纔會與陳平安經常聊天,不過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說,少年聽。

“陳平安。”

“你是個怪人,其實比我更怪,不過你真的是好人。”

“老話又說好人不長命,又說好人會有好報的,你覺得呢?”

“你也不知道,是吧。”

“等你再大些,就會知道當個好人,會很辛苦。”

偶爾陳平安纔會說一兩句心裡話,說自己算什麼好人,一樣很想打他,只是你給劉羨陽一次打怕了,我就不用出手了。

最後兩人的那次對話,是娘娘腔想要送給陳平安一件東西。

“送你件東西,是我唯一值錢的物件了。”

是那珍愛異常的胭脂盒。就像他這輩子所有的精氣神,所有對生活的美好希望,都藏在了裡邊。

但是少年當時坐在門檻那邊,搖着頭說道:“不要。”

“不髒哩。”

“不是嫌髒,就是不喜歡。我拿了又沒用,總不能賣了換錢。”

“拿着吧,就算我求你了。我想好了,以後再也不能被罵像個娘們了,如果沒人幫我保管那這盒胭脂,我又得忍不住看一眼,看一眼就要多看幾眼,多看幾眼,就又要忍不住塗抹點,開始惦念這個月的工錢,到時候又要被人罵娘娘腔。”

可是最後,少年還是沒有收下那隻胭脂盒。

所以那一晚,男人才會偷溜回小鎮泥瓶巷,翻牆去了陳平安的祖宅。

可是到最後,娘娘腔還是沒有按照最早的初衷,刨土埋下那隻胭脂盒,而是重新翻牆到了巷子,藏在了離着宅子很近的小巷裡邊,沒對着院門。

那個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簡單,怕髒了乾乾淨淨的地兒。

走到巷子門口,男人牽起小姑娘的手,回頭望去,滿臉淚水,閉上眼睛,心中唸唸有詞。

只是希望老天爺開開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個陳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個好報。

————

聽着那個騎牛少年的言語,陳靈均愣了愣,啥名字來着,真沒聽明白,只得問道:“道友找誰,能不能再說一遍,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我可以爲道友帶路啊,槐黃縣城這兒的大街小巷,我閉着眼睛都能走下來。”

這位外鄉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沒聽過。

少年道童卻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個知道,樂趣所在。”

陳靈均對此也無所謂,先以心聲與那頭青牛試探性問道:“這位道友,聽不聽得懂我說話?要是聽得懂,就點個頭啥的。”

畢竟少年道童先前稱呼了一聲“道友”,說不定就是個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見那頭青牛無動於衷,陳靈均徹底放心,原來是個還沒開竅的晚輩,哈哈,對牛彈琴,對牛彈琴了啊。

由此可見,這位騎在牛背上少年的道法,定然高不到哪裡去。

不然山巔的仙家坐騎,沒箇中五境修爲和煉形神通,譜牒仙師好意思帶出門?

這才與那少年道童提醒道:“過客道友,你這坐騎不會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賠錢事小,還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鎮百姓,即將入秋,留在縣城這邊沒挪窩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筆錢,可耽誤了秋收,又捱了頓皮肉苦,終究不美。”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說在整個北嶽地界,你的名頭都很響亮嗎?”

陳靈均白眼道:“幫朋友,再講講義氣,咱們也不能胡來啊,怎麼也該佔點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們理虧了,對方願意拿錢私了,你沒錢,我當然可以掏錢,不談什麼借不借還不還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縣衙那邊說理,我還能如何,縣令又不是我兒子,我說啥就聽啥。”

道童點頭,緩緩道:“有道理。”

就仨字,結果少年還故意說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陳靈均聽得頭疼,搖搖頭,嘆了口氣,這位道友,不太實在,道行不太夠,說話來湊啊。

道童翻身下了青牛背,問道:“你跟那位陸掌教有過節?”

陳靈均嘿嘿笑道:“我跟他能有啥過節,那麼個遠在天邊的老神仙,境界有真珠山那麼高,道法有龍鬚河那麼長,我這小胳膊瘦腿的無名小卒,高攀不起。”

少年笑問道:“可曾曉得自己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猶豫了一下,搖頭道:“天生地養,沒爹沒孃的,談啥本來不本來的。”

少年站在原地,說道:“道友這個說法,頗有意思。單刀直入,直指心性。”

陳靈均樂了,“哈,道友你一個遊方道士,咋個說些佛家語,也不擔心自家祖師爺怪罪?道友,爲人要心誠啊,哪怕祖師爺聽不着,還是要悠着點。”

少年一笑置之,又問道:“你家那位老爺,就不幫你查查,尋宗問祖?百姓人家,對待此事,尚且有那家譜族譜,更何談道友這樣的修道之士。點幾炷香,在路邊燒點紙,就當遙敬祖蔭也好。”

陳靈均又開始忍不住掏心窩子言語了,“一開始吧,我是懶得說,自打記事起,就沒爹沒孃的,習慣就好,不至於如何傷心,到底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事兒,經常放在嘴邊,求個可憐,太不豪傑。我那老爺呢,是不太在意我的過往,見我不說,就從不過問,他只認定一事,帶我回了家,就得對我負責……其實還好了,上山後,老爺經常出門遠遊,回了家,也不怎麼管我,越是這樣,我就越懂事嘛。”

“你覺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麼景象?”

“想這玩意兒做啥,有錘子用嘞。道友,你給說道說道?”

“浩然九洲,像不像浮出水面的九座山,或者就只是一座山,只是被四海環繞?”

陳靈均聞言點頭,還真有那麼點意思,大笑道:“道友這個說法,一樣頗有學問啊。”

陳靈均踮起腳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個山頭,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花異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夠。”

青牛微微擺頭,好像看了眼那個青衣小童。

陳靈均點點頭,欣慰道:“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以後說不定真可以修行仙家術法。”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沒說什麼,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氣。

此次遊歷這座小鎮,他是追本溯源,看一看到底何爲一。

從河邊去了一座龍窯的那個僧人,是想要知道那個一,是怎麼成爲一的。

至於學塾外邊的老夫子,則是想要知道這個一,要往哪裡去。

好個畫地爲牢萬餘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爲皆可捨棄的障眼法,最終步步爲營,環環相扣,瞞天過海,竟敢真能讓原本沒有半點大道淵源、一位面目嶄新的舊天庭共主,成爲那個一,即將重現人間。

泥瓶巷陳平安,那個靠着吃百家飯長大的少年,如果此後沒有意外,最終就有最大可能,成爲那個一了。

絕非一開始就是如此。

楊老頭就像親手悄然打散了那個一,然後任由小鎮甲子之內的所有人,去爭奪那個一,是所有人都有資格爭奪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這樣的神靈轉世,一樣有機會。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誰都有機會,人人有份。

阮秀,李柳,李希聖,李寶瓶,窯工娘娘腔男子,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龍稚圭,李槐,劉羨陽,顧璨,趙繇,林守一,蘇店,謝靈……

所有人都悄無聲息,不知不覺身在此局中。

再加上驪珠洞天本就錯綜複雜的極多脈絡。

正因爲如此,纔會天機不顯,無跡可尋。更何況前有齊靜春,後有崔瀺……

陳靈均看着那個少年道童,問道:“咋回事,走神啦?還是不好意思讓我幫忙帶路,瞎客氣個啥,說吧,去哪裡。”

道祖笑道:“你家那位老爺,很厲害啊,有機會是要見一見。”

陳靈均拍了拍少年道童的肩膀,然後滿臉得意洋洋,叉腰大笑道:“道友說廢話了不是?”

一位老夫子笑着來到青衣小童身邊,拍了拍陳靈均的腦袋,笑道:“跟道祖說話,別沒大沒小。”

陳靈均一手拍掉那個老夫子的手,想了想,還是算了,都是讀書人,不跟你計較什麼,只是笑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與‘道祖’諧音了,改改,有機會改改啊。”

少年道童笑道:“道祖又不是名字,只是一個別人給的道號,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那個中年僧人跟着出現在了大街上。

陳靈均一時語噎,看了眼遠處的僧人,再擡頭看了眼身邊滿臉慈祥笑意的老夫子,最後望向那個少年道童,陳靈均深呼吸一口氣,一個撲通跪地,雙手合十,高高舉起,默不作聲,真不是他不講禮數,而是這仨,先敬稱哪個纔是對的?好像先喊誰,都不對啊。不管了,先磕九個響頭爲敬,就當給每人磕三個,反正三教祖師你們就不用計較這點小事了。

老夫子雙手負後,說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況暫時來說,其實也還是沒個定數的,所以見就別見了,還不如直接去舊天庭遺址忙正事,世間事就留給人間人。”

道祖笑了笑。

至聖先師也笑了起來。

陳靈均嗑完頭,悄悄擡頭,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他孃的不管了,再磕九個,不,十八個響頭!

中年僧人看着牌坊樓那佛家語的匾額,莫向外求,再看了眼神仙墳那邊,雙手合十,佛唱一聲,行願無盡。

道祖看了眼楊家藥鋪後院的一間屋子,有封信,是留給陳平安的,信上邊就一句話,可曾吃飽?

陳平安“吃”的是什麼,是所有他人身上的人性,是所有泥瓶巷少年心中認爲的美好,是一切被他心神往之的事物,其實這早就是一種無異於合道十四境的天大契機。

是誠心正意,是道心惟微,是心誠則靈。

老夫子嘆了口氣,好個牽線搭橋、將如此重擔放在師弟肩頭的齊靜春,好個以自欺欺人瞞過天算的繡虎崔瀺。

你們兩個當師兄的,就這麼對師弟陳平安有信心嗎?

道祖突然笑道:“讀書人啊。”

至聖先師瞪眼道:“這都能怪我?!”

陳靈均壯起膽子,怯生生,顫聲道:“雖然不知道說啥,但是我覺得吧,我家老爺是那個啥,說不定纔是最好的。”

老夫子笑眯眯道:“說說看,爲什麼?不用怕,這裡是我的地盤,跟人打架不虧。”

陳靈均一說起陳平安,立即就膽氣十足了,坐在地上,拍胸脯說道:“我家老爺是個好人啊,以前是,現在是,以後更是好人!”

(本章完)

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677.第677章 心上人507.第507章 過橋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517.第517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上)761.第761章 開陣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869.第869章 想搬山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606.第606章 琢磨1276.第1276章 箭跺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114.第114章 再見阿良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68.第68章 天下有春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096.第1096章 借東風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275.第275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299.第299章 拳不停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297.第297章 作別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171.第171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885.第885章 老了江湖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97.第97章 拜山頭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17.第17章 不平則鳴第1297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第1299章 天亮了第1293章 臺階上的他們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二)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686.第686章 老秀才居中坐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27.第27章 點睛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1156.第1156章 題外話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600.第600章 磨劍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982.第982章 拔河1059.第1059章 吾爲東道主(五)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696.第696章 角落裡的那個孩子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第1282章 護道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033.第1033章 逍遙遊834.第834章 時來天地皆同力987.第987章 舊黃曆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299.第299章 拳不停第1281章 殺十四境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289.第289章 對敵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235.第1235章 有請隱官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1273.第1273章 野田黃雀行45.第45章 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