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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海的世界,足足沉寂了五個秒鐘。
對於一位排山境高手來說,五秒鐘已經是太過漫長的一段時間。
精擅廚藝的修士可以在五秒內做出一整桌飯菜,精於匠工的修士可以在五秒內修築出一座精緻的房屋,精擅寢技的妖女更是能在五秒內製造數億條人命的慘案。
而對於倒海境的修仙者而言,五秒鐘,簡直像是目睹了天地萬物緣起緣滅。
然而沈若石卻並不着急,只是側着頭問道:“驚海,想好了你的回答沒有?”
隨着沈若石的聲音響起,沈驚海的世界終於恢復了正常的時間流逝,他沉吟了一下,便坦然說道:“關於李家外交使團的事情,我已經按照城主大人的重要指示,對他們進行了包括下馬威在內的全套接待,重點突出了沈城對李家人的鄙夷和不滿。”
沈若石聞言,深以爲然地點點頭:“不錯,對待李家人,的確不能給好臉色。二十年前便是因爲好心招待李家人而惹出了禍事。不過,他們不會就此罷休吧?”
“的確沒有善罷甘休。”沈驚海說道,“我爲他們設置了幾道難關,都被他們接連克服了。顯然,他們的有備而來。”
沈若石點點頭,嘴角忽而勾起一絲冷酷的笑:“以李家的陰險狡詐,敢在我大壽之際來沈城拜會,當然是要做足準備,否則豈不是自取其辱?然後呢?”
沈驚海說道:“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們一鼓作氣接連克服難關,正是氣勢如虹的時候,我認爲不應硬攖其鋒,便做了冷處理,待對方氣勢衰竭再作打算。”
沈若石這一次卻皺起了眉頭:“冷處理?然後呢?”
沈驚海說道:“不出意外,沈輕茗等人將在近幾日狼狽地離開沈城。”
“什麼!?”
隨着沈若石一聲怒喝,整個橢圓形的殿堂開始隆隆顫抖,四周那結構緊密的岩石咔嚓嚓地綻放出無數裂紋,殿堂正中的熒光晶石也忽明忽暗,一時間這洞府內宛如鬼蜮。
沈驚海鎮定心神,沉聲說道:“按照城主大人的指示,我在不失體面,又符合規則的情況下,給他們設置了大量的刁難。而他們在沈城大費周折,連連突破難關,看似高歌猛進,卻始終只在外圍打轉,不能見到城主大人。如此久而久之,內裡早已心灰意冷,不過是勉強維持着一口不甘之氣。如今距離城主大人的壽宴不過十幾天,他們卻連壽宴請帖都沒收到,心態再好應該也是支撐不下去了。所以,據我估計,最晚便在城主壽宴當晚,他們便該打道回府了,當然,若是它們不識好歹,沒有請帖也要擅闖宴會現場,那我也不會客氣了……”
沈驚海說完,便把頭深深低了下去,等候城主大人的命令。
城主大人深深洗了口氣,說道:“也就是說,輕茗他們,不會來了?”
“是的,不會來了。”
話音未落,一聲震懾心神的怒吼如天劫刑雷炸響在眼前。
“誰讓你這麼幹的?!”
面對城主大人的狂怒,沈驚海額頭冷汗如泉涌,心臟更是瞬間狂蹦亂跳,宛如炸裂,但面色卻仍儘量維持不動,低聲迴應道:“當日李家發來拜帖,城主大人回了一個呸字……”
沈若石一愕,隨即怒道:“我那是呸李風雲那孽畜!輕茗不過是個黃毛丫頭,我堂堂沈城城主,難道還會對一個小丫頭吐吐沫不成!?”
沈驚海也是愕然,難道不是嗎?
於是他仰起頭問:“那麼,城主大人,您是想見一下自己的外孫女嗎?”
沈若石說道:“我……月娥當初與家族徹底斷絕關係,她的女兒,沒資格當我的外孫女!”
沈驚海放下心來,說道:“既然如此,他們一行人,就只是代表李氏家族和青雲城前來拜訪,將他們拒之門外才合情合理……”
“你!?”沈若石睜大眼睛,凌厲的目光瞪視着沈驚海,卻發現對方雖然在自己的壓迫下,堅持得越發艱難,卻昂首挺胸,絲毫沒有心虛。
顯然在沈驚海看來,他的所作所爲,都是在依照城主大人的吩咐,就算被怪罪了,他也問心無愧。
“何況,城主大人,當年的事後,月瑛副城主受傷極深,如今又見到月娥的女兒,怕是更加痛苦,若是此時城主大人接見他們……”
“不用你提醒!”沈若石揮了揮手,頓時殿堂內一陣妖風呼嘯,讓沈驚海也不得不閉上嘴巴。
“啊,說得沒錯,輕茗……李風雲的女兒,的確會讓月瑛爲難。那麼依你之見,要如何才能撫慰好月瑛的情緒?”
沈驚海沉吟了一下,說道:“那麼,恕屬下逾越,斗膽妄議城主大人的家事了。依我之見,月瑛副城主如今就只有城主大人您一個依靠——儘管您一直對子女的教育極盡嚴厲,但正是這份嚴厲,塑造了剛直不阿,屹立不倒的父親形象,讓他們對您敬畏有加。”
沈若石聽着,微微點頭。
沈驚海又說道:“月瑛副城主在失去了最要好的姐姐,最仰慕的戀人之後,心中唯一的依靠就只有您這個威嚴的父親。您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她的心緒,所以,對她來說,最好的撫慰,莫過於由城主大人帶頭,徹底斬斷與李家的來往,驅逐李家的使節團,宣佈永久禁止李家人進入沈城。”
“……爲了撫慰好月瑛的情緒,我要帶頭斷絕和李家的所有往來?”沈若石一副荒唐透頂的表情,“反過來說,我若是不能一刀兩斷,就會傷了月瑛的心?”
沈驚海垂下頭:“屬下愚鈍,不敢妄言月瑛副城主的想法,只是以常理來看,應該就是這樣了。所以,屬下也是考慮城主大人的家庭和睦,決定將沈輕茗一行人冷處理。”
聽到這裡,沈若石的不耐煩已經完全溢於言表,手指敲打着黑色王座的扶手,發出咚咚的聲響,扣人心絃,令人心律不齊……
“驚海,你任副城主,也有不短時間了,對吧?”
沈驚海說道:“承蒙城主大人器重。”
“這些年來,你兢兢業業,頂着外面的風言風語,盡忠職守,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
沈驚海聞言,簡直感動地眼眶發紅:“得城主大人認可,驚海粉身碎骨也無以爲報……”
“不要提什麼粉身碎骨,嚴重了。”沈若石說道,“然後,我也是纔想到,你工作這麼多年,一直爲我做事,卻連自己的事情都耽誤了。這一點,是我這個作上司的失職了。”
沈驚海誠惶誠恐:“城主大人……”
“不必多說了,我已經想好了,像你這種肯想肯幹的人才,是沈城的無價之寶,應當仔細珍惜,所以從今天開始,你就休息一段時間吧。”
“哈?”沈驚海愕然。
沈若石說道:“副城主的工作,暫時放下,交給其他人去做,你就好好休個長假吧。最好能在假期裡把你的終身大事也解決一下。”
“可是,城主大人,我根本不用休息……”
“每一個過勞死的人,死前都是覺得自己還能再堅持一個通宵無需休息。”沈若石擺擺手,制止了沈驚海的辯駁,“爲了以後能更好地履職,這段時間你就給我安心休息,解決終身大事之前不要回來。”
城主大人主意已定,沈驚海真是滿腹辯駁之詞也只能強壓下去。
——
離開城主洞府後,沈驚海只感到天地間一片灰暗,內心頹喪欲死,
哪怕是個智障,也能清楚地認識到城主大人對自己已是強烈不滿。
擔任左膀右臂二十餘年,這還是沈驚海第一次引起城主大人的不滿,然而就是這一次,便讓他直接丟掉了自己最引以爲傲的左膀右臂之職。
沈輕茗等人的事,看起來自己是辦砸了,但是,哪怕此時再來回想,沈驚海依然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以城主大人多年表現出的對李家的厭惡,對李家派來的這個嚴重缺乏誠意的使節團,不可能有半分好感。倘若是李風雲等人來此,怕不是要當面打出沈城。偏偏來的都是一羣小輩,沈家人不便以大欺小,才顯得事情麻煩。
如今這番冷處理,算是沈驚海能想到的最優解,偏偏卻惹惱了城主。沈若石要他不解決終身大事,不得回去,換句話說,就是不要他回去了。
這裡面,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而如果連哪裡惹怒了城主大人都不明白,或許自己真的已經沒有擔當左膀右臂的資格了?
一邊想着,沈驚海一邊不知不覺走出了沈家內城。過去幾十年間,作爲副城主的生活規律而穩定,除了每週相親約會時,要以法術遮掩行蹤,悄然離開辦公場所外,其他時間真是完全都沉浸在工作中。如今被城主解除了職務,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除了工作,還有什麼事可做?
除了城主大人身邊,這天下之大,還有哪裡是自己的容身之所?
思及至此,沈驚海悲從中來,仰天愴然而笑。
恰此時,頭頂烏雲一陣翻滾,片片雪花悠然落下,不多時就在沈城積下了厚厚一層雪墊。
冰天雪地中,沈驚海更感到自己慘然可笑,恨不得就此消失在人間。
然而,便在此時,身旁忽然傳來一陣纖細的腳步聲,一位身子窈窕的女子,撐着一柄圓傘走近過來。
“石不驚先生?”
驀然回首,一張完美無瑕的臉龐,俏生生地出現在沈驚海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