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亮總讓人覺得與往日不同。沈碧落在月光下急匆匆地走着,時不時擡頭看一眼月亮,四周的燈火只剩下微弱的幾點。
“都這麼晚了呀,本以爲中秋節這天沒什麼事,可以和爺爺賞月,去河邊和大家一起放河燈呢,結果晚上還有人來找爺爺看病,一直忙活到現在,這會兒都只有我一個人在走了,白天外頭那麼熱鬧,現在好冷清啊。”
沈碧落走到河邊,看到遠處還有兩三展荷燈在慢悠悠地搖搖晃晃,一點一點飄向遠處。沈碧落點亮了荷燈,置於水面,火光照出了荷燈內壁寫着的“展舒”二字,她蹲下來看着火光映亮了的水面,又看看頭頂的月亮,心裡念道:“哥,以往中秋節都是我們一家人一起過,你走的時候是去年中秋後不久,都快一年過去了。你看着月亮的時候知道我們在想你嗎?希望你一切順利,平平安安。”
這時,沈碧落感覺身後有一個人向她這邊走了過來,那人點亮了手裡的荷燈,火光將沈碧落的視線吸引了過去,直見火光下映出了一張白玉般精巧的臉,他的神情略有些哀愁,讓沈碧落感覺到了一種悽豔的美,又覺得自己在做夢,好像眼前這人隨時都會消失。
他擡起頭來時,沈碧落纔看出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他着一襲白衣,舉手投足間,恍若仙人。
他卻不看自己的荷燈,一直看着沈碧落的荷燈,念道:“姑娘有思念之人,真是讓人羨慕。”
沈碧落擡起頭來使勁看向他,卻始終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出他聲音裡帶着些無奈的嘆息。
“公子放河燈難道不是因爲思念遠方的人嗎?”沈碧落問道。
“哈哈哈,俗世之人哪裡知道無人可思念的苦!”那少年笑了幾聲,便轉身走了。
他的聲音久久在沈碧落心裡迴響,她感覺他這番話裡有着張圖那個年紀的人才有的感傷。
一連好幾天,沈碧落都忘不了河邊碰到的那個少年,有時都懷疑起那人是鬼或是神仙。
“咚咚咚……”
沈碧落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她猜到是有人上門來看病,趕緊穿上衣服去開門。
“小大夫,你爺爺呢?”
沈碧落開門一看,來的人是離這兒不遠的雲來客棧的夥計,他經常幫客棧裡的客人跑腿請張圖過去看病。
“爺爺睡下了,什麼問題啊?我過去吧,夜裡風大,我爺爺這幾天咳嗽呢。”
“這個……”
“怎麼,你還不相信我?”
“小大夫的醫術我們都信得過,只是來的是位公子,打扮得十分貴氣,像是有來頭的人,我是怕我帶了你過去,他們會不滿意,那公子受了劍傷,你看……”
張圖聽到動靜知道是有人找他看病,也從牀上起來,他做事向來謹慎,聽夥計說病人像是身份特殊的人,便不放心讓沈碧落單獨過去。
“碧落,進來收拾藥箱,我同你一道去。”張圖在屋裡喊道。
沈碧落跟着那夥計進了客房,來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穿得十分利索,身材高大魁梧,看得出來是帶着功夫的人,牀前還站着一個與這男子打扮差不多的人,這兩人臉上都帶着憂慮神色。
沈碧落心想:“躺牀上的這是個什麼人,身邊還帶着這麼精幹的侍從。”她跟在張圖身後,牀邊那侍從一讓開,沈碧落纔看清牀上那人的臉。
她一眼就看認這人就是中秋夜裡她在河邊遇上的那少年,皮膚白淨得如粉雕玉琢一般,臉上的五官好像纔剛長成型,就像那剛綻開的花朵,最是鮮嫩好看,沈碧落看得呆了:“世上的男子竟也有這麼好看的,我原以爲我哥是長得很俊的了。”
他見有人過來了,微微睜開眼睛,這張臉便活了起來,像是畫上的美人突然從畫裡走出來。他動了動嘴脣,想開口說話,侍從馬上倒了水遞過去。
沈碧落從他的眼神看出,他也認出了自己。
侍從道:“公子的傷在胸口上,剛受傷不久,我們給他包紮了,您再給看看。”
沈碧落看那少年面無血色,十分虛弱,心道:“這人年紀輕輕,這是什麼人竟要傷他,而且他身邊的侍從功夫也不弱,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竟會遇到這麼強大的對手。”
張圖揭開他胸口蓋着的被子,露出了衣服上的血漬,張圖小心給他解了衣服和包紮的布帶,仔細查看了傷口,道:“公子這傷不深,不會危及性命,只是要臥牀靜養一段時間。只是我探了公子的脈,貌似還有內傷在身啊?”
旁邊的侍從冷冷地道:“內傷你不用問,只須醫公子的劍傷。”
張圖點頭答應了,又轉身向沈碧落道:“給他上藥,重新包一下,我去開藥方。”
沈碧落時不時將目光停在少年的臉上,單純只是覺得他的臉好看,想多看幾眼,那少年發現沈碧落在看他時,嘴角一上揚,好像在迴應她的欣賞,沈碧落趕緊將目光移開,以免顯得自己失禮了。
沈碧落給他包紮好,又給他穿好衣服,蓋好被子,一旁的侍從道:“明天還要勞煩你們跑一趟。”
沈碧落收拾東西打算走時,牀上的少年看向她,似是用眼神在向她道別,她也朝少年點了點頭。
沈碧落扶着張圖走着,四處一片漆黑寂靜,只聽得到兩人的腳步聲和張圖偶爾幾聲咳嗽聲。
“爺爺,我還沒碰到過這麼奇怪的病人呢,年紀輕輕的,就帶着這麼強壯的侍從,像是大戶人家的公子,這公子長得和深閨裡的姑娘一般白淨,他能結什麼仇家?”
“哎,江湖上的事不是我們能夠預計得到的,只要我們盡了本分,管他什麼身份呢,我知道你們年輕,好奇心重,人家的事你可不許多管!”張圖又開始擔心沈碧落會和那少年走近,生怕她惹事。
沈碧落想到張圖剛提到的江湖,又回想着長泠子傲慢的神情,和剛剛看到的情形,不自覺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感嘆道:“江湖上的事真複雜,但願我哥不會參與到這啥江湖裡頭去。”
張圖聽沈碧落這麼說也爲展舒擔憂起來,但他只是長嘆了幾聲,並不想與沈碧落說。
第二日,客棧夥計早早地就過來喊沈碧落,說是那位公子傷口又流血了,沈碧落急匆匆地跟了夥計過去。
沈碧落一進門,見那少年臉色好了許多,臉上有了血色了,嘴脣也紅潤起來。他看到沈碧落神色有些慌張,道:“勞煩姑娘了,不礙事,已經止住了。”
沈碧落仍是不放心,又查看了他傷口,給他撒了些藥。
少年看向沈碧落,好像他與她已相識已久,他眼睛細長,眼角有些上挑,友好地看着沈碧落時,整張臉顯得貴氣而又略有些活潑。
“公子這傷口容易裂開,可千萬不要活動多了。”沈碧落囑咐道。
少年笑着點點頭,極爲恭謹有禮的樣子。沈碧落瞬間便覺着陌生的少年向她傳達了一種親切感。
沈碧落又向牀邊的侍從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地方,隨後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呢?”少年問道,聲音柔和,語調謙和。
“我姓沈。”
“在下姓詹,單名一個琴字,昨晚真是太打擾你們了。”
“公子見外了,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沈碧落上次遇到這少年,覺得他身上有些超絕塵俗的氣息,而現在看這少年待人彬彬有禮,對於人情世故拿捏得好像比一般同齡人還要好,一下覺得實在是很奇怪。
這時門突然開了,闖進來一個侍從打扮得人,這人腳步匆忙,臉上有些泛紅,一進來便直走向詹琴牀邊:“公子,有新消息了,他就在這附近……”他正說着,突然看向站在一邊的沈碧落,立馬停了下來,又看了看詹琴。
沈碧落看出他們有話要說,外人在不方便,便向詹琴告辭。
詹琴道:“勞煩姑娘了,改日再來道謝。”笑着目送她出去。
沈碧落一路回想着進來的那侍從的樣子和他所說的話,隱約覺得這詹琴不是被別人追殺,倒好像在追殺別人,又想到他溫文爾雅的樣子,實在想不到他也會參與這些江湖仇殺。
隔了一日,沈碧落又被客棧的夥計叫到了詹琴那兒去。
沈碧落進去時,看到詹琴已經靠在牀上坐起來了,看上去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
沈碧落進房將把藥箱放下,客棧裡另一個夥計帶了一懷抱琵琶的女子進來,那夥計擡起衣袖擦着額頭上的汗,道:“公子,這便是我們這一帶唱得最好的,我可是跑了好遠纔給你找了過來。”
沈碧落看了一眼夥計和那女子,心想爲了不破壞人家的雅興,她應該要早點走纔是。
詹琴向牀邊的侍從道:“我這會兒又不想聽了,她大老遠跑過來也不容易,你打發她一些錢讓她回去吧。”
沈碧落在一邊聽着,不由得感嘆道:“想這大戶人家的公子爲人處世卻是如此細緻體貼,對誰都這麼和氣,這樣一來那女子不會失望,我也不會爲難,真是難得他有這份細心。”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詹琴的容貌和風神氣度本就讓沈碧落已心生好感,現在又看他對一般人也如此尊重和體貼,對詹琴也就更爲欣賞了,但她的心裡是坦蕩的,她很清楚對詹琴這種好感和對展舒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詹琴也更讓她好奇了,她開始觀察着這屋子裡還有什麼能讓她進一步瞭解詹琴的東西。沈碧落將眼光鎖在了牀邊掛着的佩劍上,她離開父親後,沒人再教她武功,這幾年裡她幾乎沒有摸過劍,可她偶爾還是會懷念起從前陪在父親身邊看他練劍的日子,突然看到這麼一把精緻的劍,瞬間便勾起了她心裡的惆悵。
她猜到詹琴帶着這麼好的劍,武功必是不弱,心裡又生出些豔羨之情來。自打知道父親是被人追殺後,她心裡一直都有個念想,那就是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藝,能夠保護身邊的人。
“你若是喜歡這劍,可以取下來看看。”詹琴道。
沈碧落小心地將劍取了下來,將劍□□的那一剎那,她心裡有種滿足感,想象着自己拿着這把劍如行雲流水般的舞起來,但最終她只是呆呆地拿着這劍在原地不動,又輕輕地放了回去。
“沈姑娘還會武功?”詹琴笑着問道。
“不會……小時候我爹教過我一點拳腳功夫,但也只是爲了強身健體,至於劍,最多平時讓我摸一下,我可真羨慕你,身邊可以帶着這麼好看的劍。”
“這麼說,你爹也是會使劍了,你爹使的是什麼樣的劍呢?”
“我爹的劍不如你這把,他的劍是黑的……”沈碧落說到這裡,突然就停了下來。她想:“我爹臨走前交代,千萬不可向人說起我的身世,學武之人經常都是劍不離身,說出了他的劍豈不是也說出了他的身份?”
詹琴看到沈碧落說到這裡突然閉口不言,好像是泄露了什麼重要的秘密,他也沉默了,好像是想起了什麼,但還是擺出親和的笑臉:“我平時最喜歡劍,家裡收藏了好些劍呢!”
沈碧落聽詹琴提到家裡收藏了好些劍,突然想到詹琴從不和她說他從哪裡來,要去哪裡。
兩人又閒聊了一陣,沈碧落見天色有些晚了,收拾了藥箱向詹琴告辭。
幾日過去,再不見客棧夥計來叫沈碧落,而詹琴也沒有像他說的那樣來上門道謝,沈碧落覺得詹琴這麼離開,實在是有些不能理解,心想:“上次他沒有和我說過他要走,他也不像是會不告而別的人,大概是突然遇到什麼事情了,哎,真如爺爺說的,人與人之間真的是聚散無常。”
一連好久,沈碧落都會想起詹琴來,因爲她把他當成展舒以外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