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泠子趕緊來到展舒身邊, 將展舒的身子搬離開,雙手抵住他的後背開始運功。
“哎,斷腸符已經開始堵住他的經脈了, 我只能用真力將斷腸符打動, 但沒法打消掉這東西, 我再試試吧, 能保他一時算一時。”長泠子抵在展舒後背的手開始顫抖着。
沈碧落雖暫時鬆了一口氣, 但也知道長泠子這麼耗下去也必是不能長久。
她看到長泠子神情越來越費力,便道:“師伯,您停下來緩緩吧, 讓您這樣子耗費真力去救他,我們倆都過意不去。”
長泠子起身, 將詹琴喚到他所在的位置, 道:“扶住, 千萬要扶住,不能讓他倒下去, 這個時候睡過去,我剛剛的努力就白費了。”
詹琴蹲得腳痠了,也學着長泠子的樣子盤腿坐在展舒背後,大略看去,好像是他正在給展舒運功。
沈碧落看到詹琴這個姿勢, 突然想起來詹琴曾破過淵鍛佈下的結界, 瞬間茅塞頓開, 驚道:“你不是曾破過淵鍛佈下的結界嗎?說不定斷腸符你也能解啊!”
長泠子聽了也覺眼前一亮:“對, 對!小子, 你來試試,這斷腸符也是淵鍛用一股真力打入身體, 隨着氣血的運行,而傷到身體的各大經脈,你父親傳你的功法既然能破淵鍛的結界,應該是也能破斷腸符。”
詹琴一開心,差點將展舒鬆開了,他一直被人說是無半點武學天賦的無用書生,想不到,他從小隨父親學的心法有朝一日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
但隨後他又爲難了:“可是我不知道怎麼運功去解這啥符呀。”
長泠子思忖道:“上次是你闖進了淵鍛佈下的結界,所以結界能不攻自破,但現在斷腸符是在他人體內,還是需要運功才行啊……辦法倒是有,不過我怕你會承受不住啊!”
“前輩快說,只要能救展大哥,我能忍。”
“那就是我通過你的身體運功給展舒去解除斷腸符,但我瞧你這文弱的樣子,真力太強你肯定受不住。”
“前輩,我們就試試吧,真受不住了我會說。”
在詹琴的一再堅持下,長泠子點頭答應了。他讓詹琴記住了接下來真力要在他身上運行的路線,和幾個關鍵點要做的事情。兩人開始試着合力向展舒身體運功。
詹琴感覺身體在膨脹,但他忍着這種脹感一言不發,生怕長泠子中途要放棄。
沈碧落看到展舒的表情越來越放鬆了,心裡的大石終於放下了。
展舒臉上開始有了血色,他睜開眼睛看向沈碧落,那一刻,好像兩人又再次經歷了一次久別重逢。
她抱着展舒的頭,回想着幾次與他久別重逢時的情形:她第一次上千宿山,在洗心閣後面的山洞發現了他,那是他們第一次分開後再見面,那時候兩人年紀尚幼,她見到他時心中只有想念和不捨。而不久前和他在下雪時的重逢,卻讓她有種故人歸來的欣喜,好像兩人分離了很多年才走到一起。
這時,詹琴已覺身體很虛弱,他看到沈碧落高興的樣子,知道自己成功了,便使勁爬了起來。
“解了,欸,好!解了!”長泠子得意地嘆道。
詹琴盯着自己攤出的手掌笑道:“哇,我竟然這麼厲害!”
長泠子拍拍詹琴的肩,道:“是啊,小子,你與淵鍛就好比是一個至清一個至濁,一個至柔,一個至剛,以清驅濁,以柔克剛,這道理我師父早就教過我,但直到現在我才徹底領悟啊!”
沈碧落跪坐在地上,與展舒頭靠着頭,又是笑又是哭。
詹琴蹲到沈碧落身邊,笑道:“碧落,你看,我是不是很能幹?”
沈碧落轉過頭看着詹琴,含淚的眼裡露着笑,用力地點着頭:“嗯,嗯!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謝你呢!”
長泠子過來拉了拉詹琴的胳膊,小聲道:“我們先出去吧,讓他倆好好說會會話。”
沈碧落摸着展舒的臉,用手感受着他臉的輪廓,笑出聲來:“我們好不容易又到一起了。”她說完這句話,想起這句話上次重逢時她曾在那間破屋裡也說過。
“是啊,但願我們以後不要再分開。”
沈碧落驚喜地抱住展舒:“你上次也是這麼回答的。”
展舒想緊緊摟着沈碧落,可身體剛恢復,一時使不上勁。沈碧落這一刻完全懂得他的心思,蹲起身來扶着展舒躺到一邊的榻上。
沈碧落坐在榻上,拉着展舒的手道:“你睡吧,我在你旁邊守着你。”
展舒身子往裡頭挪了挪:“你也躺下來吧,這麼坐着你也累。”
沈碧落躺到展舒身邊,仍然緊緊拉住他的手。她想讓他睡着,可是她又害怕他這麼睡過去了,生怕只要他們中有一個睡着了,他們又要經歷一次生離死別。
“哥,你閉上眼睛,我和你說話。”
“嗯。”
“剛剛好開心,因爲知道你又活過來了,如果你走了,我會覺得好孤單,不知道活着還能有什麼盼頭,最開心的事情就是你還活着。”
“我也是。”
“爺爺走了,我爹也走了,小糰子也不在了,我好想他們。你說得沒錯,我們既是同病相憐,也是相依爲命,但願我們能這麼相依爲命過下去。”
“會的。”
……
……
“你怎麼還不睡?”
“因爲你還醒着。”
“嗯,那我們一起睡着。”
沈碧落在夢裡又看到那個十三四歲時的展舒,夢裡一點小事也讓她笑出了聲。她醒來時,看到展舒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笑什麼呢?都把我吵醒來了。”展舒眨了眨眼睛,笑着看着沈碧落。
“就是夢到在棋川時我們在山溝溝裡走着,我都忘了爲什麼會笑。”沈碧落看着展舒,又回想起剛剛夢裡的他,同一個人,一張少年的臉,一張青年的臉,在她的腦子裡交錯着。她呆呆地看着他,伸出食指在他額頭上、眼角上、嘴角上畫着。
“你這是在刮什麼,從前不是經常刮我眉心的麼?怎麼這還到處颳了?”
“我這是在給你畫褶子,等你老了,你會長這麼多條褶子。”沈碧落調皮地笑着,想象着展舒變老的樣子,又想到要是他們能這麼相依爲命到老那該有多好。
幾人出了扶天門,沈碧落拉着展舒想向詹琴道別。
“這次幸虧有你相助,你的大恩我們也不知何時能報得了了。這一別,以後可能都很難再見了。”沈碧落道。
長泠子癟癟嘴,想笑又忍着不笑,道:“都說些啥呢,你們過幾天就能再見了,這小子已經拜我爲師了。”
沈碧落和展舒聽了,都爲詹琴和長泠子感到高興。
“這小子年紀雖大了,但心裡很乾淨,還有造就的餘地。”長泠子笑着拍着詹琴的肩膀道。
詹琴向展舒和沈碧落行了禮:“小的見過師兄、師姐,祝師兄師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詹琴的樣子極爲恭謹,幾句話說得正兒八經,把沈碧落逗樂得靠在展舒懷裡笑。
但一想到她這次可能回千宿派也是回去向雪焰道別了,便馬上變了神色,只是勉強擺出笑容來暫時掩飾自己的擔憂。
沈碧落回到千宿派後,第一件事便是去見雪焰。
她見到雪焰時,雪焰正在園子裡撫琴,琴聲悠遠空寂,使聽者心中頓時有出塵之感。
“你回來了。”琴聲中斷,雪焰擡頭看向沈碧落。
此時的雪焰與上次沈碧落回千宿派見到的雪焰不一樣,他對沈碧落已經沒有了失望和抱怨,見沈碧落如見故人,神情淡然,似是隻想和她隨意聊聊,不說對錯,不計前嫌。
沈碧落想向雪焰跪下去懺悔自己的過錯,可是她猶豫了,此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沒有了這個資格。正當她想屈下膝蓋之時,雪焰朝她擺了擺手,道:“不必了,過來坐。”
沈碧落坐下,斟了盞茶遞向雪焰:“師父的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許多,你不必放在心上,老了身子骨總不比年輕的時候,就算不是因爲你,也會有些小毛病。”
“碧落真是罪過,要不是師伯說起,都不知道師父爲了不廢去我的全部修爲傷了元氣。入千宿派以來,碧落總是惹禍,辜負了師父的期望,如今我也沒臉再留在千宿派了,這次回來也就是想看看您老人家。”
“你有這份心就好,我將你收到門下,也並不是爲了讓你給我爭氣,師徒一場,也是緣分,年輕的時候哪有不犯錯的,你能明白就好。你是個好孩子,但門規還是門規,我也沒法留你在這兒了,出去之後多保重吧。”
雪焰手掌在琴上輕輕一撫,發出微弱的聲音,那聲音直躥入沈碧落腦中,讓她感傷起來。
她再次跪倒在雪焰面前,心裡的感激與不捨一時難以用言語表達,她朝雪焰磕了幾個頭,起身道:“碧落畢生都會記得師父的恩情,碧落走後,請師父多保重。”
沈碧落與元坤道別後,正打算出洗玉宮時,發現一灰袍老者有些面熟。
她返回去仔細一看,那人正是緣木。
他一頭白髮已束於腦上,粗衣蒲鞋,比千宿派普通弟子的打扮都不如。他手執掃帚簸箕,看上去就是一普通做雜事的老漢。
只是他的面容比先前和善了許多,眼神中全沒了那股戾氣。
“師伯,怎麼……”
沈碧落走近緣木時,緣木只顧彎腰掃地,好像並未認出她來。
“姑娘認錯人了,哪有什麼緣木,老夫叫袁二,是這兒掃地的。”
緣木看向沈碧落時,雖神情淡然,但沈碧落從他眼裡明顯可以看出他是認得她的,她又想到“袁二”這名字,“袁”與“緣”諧音,緣木在幾個師兄弟中又是排第二,便確定他即使緣木沒錯了。
她看緣木的樣子,猜想他可能是回到千宿山悔過,所以元坤才讓他做了這掃地的差事。想到這裡她也不好再與緣木多去說過去的事了,只是朝他拱了拱手就走了。
“哎,掃地好啊,掃得乾乾淨淨,心裡清爽……”
沈碧落轉身走遠,洗玉宮還回響着這蒼老的聲音。
“日子過去得真快,這墳頭都不見新土了。”
沈碧落坐在小糰子的墳前看着這周圍的一切,又生出許多感嘆,閉上眼睛,腦子裡還是小糰子的笑臉,而睜眼間,看到的卻是她墳上稀疏的枯草。
“我又要走了,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來看你了,現在詹琴也來千宿派了,我走後還有他來看你。”
沈碧落已經沒有在繼續留在千宿派的理由了,而現在她不知道要怎樣去向展舒告別。她不忍心讓他和她一起走,可真要與他告別,她又覺得邁不開這一步。
正當她感到爲難之時,發現展舒就站在她背後。
展舒走近沈碧落,看到她單薄的身軀正站在風裡吹着,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她低頭看着他的手指給她系領下的帶子,他的手不似少年時那麼纖細,也不像從前那麼白淨了,但顯得更爲溫暖。
她將拇指伸入他的掌心,感受着她剛剛想象出的溫暖,也害怕鬆開他的手時,這種感覺就會突然間消失。
“是不是在準備離開了?”展舒問道。
沈碧落點點頭。
展舒猜出了她的心事,摟着她的背朝自己靠近了些:“我答應過你的,如果你被逐出千宿派,我也跟你走。”
沈碧落聽到這一番話,雖然感到欣慰,但一顆心還是沉了下去,半晌才道:“我怎麼能讓你走呢,你當初入千宿派時就已經發過誓,不能背叛你師父,如今要是你和我一起走了,和背叛也相差不遠了,你師父在你身上付出得太多了,我不能讓你做個不忠不孝之人。”
沈碧落避開展舒,背對着他走了兩步,道:“我爲了你違反門規,丟失了千宿派的寶物,你爲了我背棄你師父,除卻這些,這一路上爲我們做出犧牲的人還有我爹,爺爺,小糰子,詹琴……”沈碧落說到這裡,突然想到了白覓,但是她不想再提到他的名字,心想:“既然都說了互不相欠,哪還用說什麼犧牲不犧牲呢。”
展舒從後面朝沈碧落走近了些,沈碧落轉身看向他接着說道:“我們能到一起,這些都是背上的包袱,我覺得太沉重了。可能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我太要強,不聽我爹的勸,一定要去扳倒淵鍛,但最終又如何呢,我越是努力,給背上加的包袱就越重。”
展舒抓住沈碧落兩隻胳膊:“碧落,你相信我,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
沈碧落勉強裝出笑,道:“那好,我回去收拾些東西,你也去和你師父道個別,一個時辰後你過來找我。”
看着展舒離開後,沈碧落的心裡一直默唸着一句話:“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她回去收拾了幾樣常用的東西,又將小糰子留下的貼身物品帶了幾樣,想以後能留在身邊做個念想。
合上房門,她突然想起去找雪焰時聽到他彈奏的那首曲子,她此刻的心境也正如那曲子中傳達的一樣,在經歷了這麼多風雨後,心裡是出奇的平靜,好像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再與她無關。
她感覺自己都不是踩在地上行走着,像是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飄着,不知不覺,她已來到出千宿派的山口上。
展舒正面向她站着,似是在這裡等她很久了。
她緩緩朝他走去,又流下淚來,她以爲這次離開她是真的不會再見到他了,沒想到他竟然會在這裡等着她。
“我知道你這次離開會走着下山,所以提前來這裡等你了。”展舒伸出手,想接下沈碧落肩上的包袱。
沈碧落將盡力收住眼淚,生怕他看出她動了一個人悄悄離開的心思。在這一刻,她突然覺得世上的事情真是很神奇,竟然會有這麼一個人,能猜到她的心思,想到她的難處,記得她的足跡,知道她要去的地方。
展舒早就看出了沈碧落會想自己偷偷先走,也知道她讓他一個時辰後再去找她只不過是想要支開他。
“我師父說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師徒也是一樣。”展舒朝沈碧落笑着,“詹師弟會替我照顧好師父的,我們也可以經常回來看師父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那這麼說的話,我們倆也應該相忘於江湖咯?”沈碧落突然間心裡豁然開朗,與展舒開起玩笑來。
展舒從後面抱住沈碧落,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嬉笑道:“那不一樣,我們倆這麼多年相依爲命,都像是一條魚了。”
沈碧落提起手來摸着展舒的臉:“我們回棋川去吧,還像從前那樣過日子,我給別人看病,你採藥,我要把你變成一條有煙火氣的魚!”
展舒牽起沈碧落的手向前走着:“我們走着回去吧?”
“嗯,以後我們都不御劍了,無論多遠都用腳走。”
兩人在山中走着,但與常人相比總還是要走得快一些,天黑前就已離開千宿派很遠了。
“怎麼辦?天都要黑了,夜裡冷,加緊走還能趕在上半夜下了山找個住的地方。”展舒問道。
沈碧落擡頭看着初升起的月亮,道:“如此良辰美景,用來趕路實在是可惜。不如我們就在這山中看月亮說說話吧。”
展舒看沈碧落如此有興致,也不好違拗她的意思。
一夜月明。
兩人靠在一起說着話,偶爾停下來時,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到了後半夜,寒意沁人,兩人在一塊平地上舞起劍來。一柄碧落劍在月光下發出柔和的光芒,全沒了劍光的淒冷,只與月光渾融。
沈碧落正醉心這月色時,朦朧中感覺有一人正在遠處看着她。
那人白衣蹁躚,似動若靜,似有若無。
她搖晃了腦袋,醒了醒神,想看一下這真是白覓在那兒,還是隻是她的幻覺。
“管他呢,不管是真是假,就當是遠遠地道個別吧。”
此刻,她再想到這個人時,心中全沒了從前的忐忑不安,而是像再逢故人時那樣,覺得親切和安寧。
天在某個瞬間就亮了,白覓的身影也突然消失了,天邊的曉星眼看就要沉了下去。
她緊緊地抱住眼前的人。
(完)